珠帘之后,不过是个十尺见方的小室,摆着一张珊瑚床,床上动也不动的躺着一个男子,仿佛仍在闭目安睡的一般。
秦少起初以为是他看错了,珠帘也不敢放下,只是屏着呼吸僵立在那里,想,这怕是什么幻境。
可那个人他怎么会认错?那分明就是方瑛!
他动也不敢动,心中惊怕犹疑,想,听人说海里常有惑人心智的妖怪,我怕是遇见了!
他心里虽是这样想,可是眼看着方瑛神情安详,仿佛还有呼吸,身上还穿着分别那日的衣袍,便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结果膝盖撞在了床围,疼得他吸了一口冷气,眼底竟有泪水涌了出来。
秦少慌忙的揉俩揉眼睛,心想,他怎么会在这里?那一日分别,方瑛不是曾和他说过,是因身有要事,所以不能在此停留。还说,“等我忙过了,自然回来看你。”他心中懊恨,想,那日分别,怎么不曾追问清楚?不然今日里也不会被幻象所惑。
秦少在床前着,低头看着床上仿佛仍在安睡的方瑛,想要伸出手去探一探他的鼻息,却又浑身发软,竟然不敢。
床帐仔细的拢起,挂于银钩之上,方瑛静静的躺在那张珊瑚床上,神色安然,仿佛他只是途经这里,小憩片刻,随时都要起身离去的一般。
秦少镇定了心神,想,幻境断不会如此的荒唐,便伸手去探方瑛的鼻息,虽是轻微,却平缓细致,并无有异,秦少连忙坐了下去,伸手又去摸方瑛的脉搏,也不过是有些微弱罢了。他轻轻摇动方瑛,这人却只是不醒,秦少用了力气,这人却仍是不醒,倒仿佛失了魂的一般。
秦少心惊不已,想了想,便取出狐珠,放在方瑛口之中,又从怀里取出之前不曾用尽的半截药烛,小心燃起,这才默默念动咒语。如此布置完毕,他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却仍是紧紧的看着方瑛,生怕看错了什么。招魂之法他曾用的,若是方瑛生魂仍在,他怎么也要一试。
药烛燃去小半,方瑛啊了一声,竟将他的狐珠咽了下去,这才坐了起来。
秦少见他缓缓睁开眼来,只是眼中茫然,一时不能清醒,仿佛仍在梦里的一般。秦少便松了口气,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就伸手小心的去扶他。
方瑛看清是他,仿佛仍未回神,居然冲他微微一笑。秦少看得怔在那里,只觉得怦然心动,胸中竟是莫名的欢喜。
方瑛此时尚未清醒,只觉得醒来的怪异,等看清身处何处,不免震惊,又见他手边燃着药烛,便知他是在招魂,一时震惊,竟然大怒,说,“秦少!你坏我大事!”
第二十四章
秦少见他自昏迷中醒来,心中本是无限的欢喜,只是听他如此一句,心便不住的往下沉。
方瑛不再多看他一眼,盘腿而坐,闭目凝神,不过片刻,便脸色惨白,睁开眼看他,问说,“你的狐珠怎么会在我这里!”
秦少听他声音颤抖,尽是惊惶之意,想,他性子高傲,想来是不肯占我一丝毫的便宜,所以这样着恼,便有些讪讪,小心的答道,“你是龙,毕竟与我不是同族,我怕放在外面招不回你的魂魄,所以就……就放在你口中了。”
方瑛听闻此言,啊了一声,半晌不曾动,最后终于低低的笑了起来,只是眼底却没有丝毫的笑意。秦少从未见他如此,便是在洞云山上的时节,也不曾见他这样,心里竟然有些害怕,想,他怎么了?难道是我做得错了?
方瑛并不曾看他,只是默念咒语,从口中吐出一颗明珠来。秦少紧紧的看着,觉得那珠子仿佛有感应似的,应该就是自己的狐珠,却看起来大不相同,倒仿佛胜过从前许多。
方瑛把那珠子拿在手里,怔怔的看了片刻,然后笑了一声,喃喃的说道,“当真是业报!”
说罢,便自珊瑚床上起身,走了下来,把珠子递与了他,说:“还你的狐珠。”
秦少听他声音冰冷,竟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便有些心焦起来,说:“我要了也无用,”又说:“你要化龙,没有内丹如何能成?若是你不嫌弃,便送了你。”
方瑛脸色大变,眼底有许多神情一一掠过,有懊恨,有不甘,更多的,却是迷惑。
秦少看得心痛,想,他昏迷之前,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好端端的,弄成了这个样子?便把狐珠小心的放在方瑛手中,看着他的脸色说道:“狐珠于我,反正也没什么用处。正好如今也避过了天劫,索性送了你。”
方瑛呵的一声笑了,说:“秦少,你好糊涂,你看看你的狐珠,难道还是原本的那颗么?”
秦少心中颤动,便仔细去看,果然光华流转,大有不同。他原本也是有些聪明的,此时略微一想,竟然吃了一惊,不免抬眼去看方瑛。
难道方瑛在这殿中昏迷并不是失魂的缘故,却是为了要化龙?只是偏偏被他中途打断,他又为了招魂将狐珠放入方瑛口中,于是方瑛在这殿中的所得,尽数依附在了狐珠之上?所以这人做的一切,竟然都付诸了流水。
方瑛却并不看他,平静的说道:“你那时服下心意散,本是为了救我性命。是我心存恶念,不肯取出,想教你陪伴于我。那时你也吃了些苦头,却没有怨恨于我,便是你的大度了。只是这件事,终究是我对你不起。”秦少见他此刻突然提起当时之事,心中不解,竟有些惊慌,方瑛微微苦笑,终于抬眼看他,说:“如今我拿这狐珠还你,也算是两清了罢。”
方瑛说完这番话,看都不看他,就朝外走去。秦少看他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如何能够放心得下,便紧紧的跟在他身后,想要伸手搀扶,却又不敢,一时心焦无比,不知如何是好。
方瑛怔怔的走了许久,见他仍紧紧的跟在身后,竟然大怒,大声呵斥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第二十五章
方瑛怔怔的走了许久,见他仍紧紧的跟在身后,竟然大怒,大声呵斥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秦少吓了一跳,连忙解释说:“我看你体虚脚浮,怕……怕你有什么闪失……”
方瑛皱起眉来,冷冷的说道:“秦少!狐珠已还了你,如今天劫于你,也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你究竟还想怎样?”
秦少不知他为何如此的恼怒,也有些畏缩,便语无伦次的说道,“方公子,我,我……心意散一事,我早已不怪你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你……”
方瑛终于露出疲惫之色,也不肯再听他多说,打断了他,静静的说道,“你还不明白?我对你下心意散,又四下里寻你的踪迹,等寻到了你,更是许诺要助你避天劫,并不是心善。”他顿了顿,自嘲般的笑道:“我之所以有这些举动,不过是因了陈惟春一事万念俱灰,恰巧你在那里,所以对你生出了眷恋之情,对你存有妄念罢了。如今我化龙无望,也是报应,你我已是两讫,你还不快走?”方瑛扬眉看他,眼底十分的冰冷,说,“你紧跟不放,难道是对我也有什么妄念不成?”
秦少只听了他前面说的那一番话,心中便震惊不已,犹如起了惊涛骇浪一般,只是反反复复的想着方瑛口中的那句“对你生出了眷恋之情,对你存有妄念”,明明是这样出人意料的话,却让他用那么冷淡的口吻说出。只是秦少想着他话里的意思,胸中竟然鼓噪不已,根本没听到最后那句嘲讽。
他那时初见方瑛,便惊叹于这人的天人之姿,单是站立于侧,也不免觉得自惭形秽,初时不免有些失态,还曾惹得方瑛大怒。他生平最爱美人,便是方瑛性子骄纵,也不曾放在心上。只是见到这人居然迷恋一只媚狐,心里便暗暗的替他觉着不值,后来又被他呼喝役使,没有半点尊重,又见他迟迟不肯替自己取出心意散,便有些心冷了,所以才会不告而别,悄悄的走避。
方瑛见他只是怔怔的看着自己,好像根本没听懂他的话,心中恼火不已,便冷声说道:“我也不会强人所难。我知道你喜欢美人,如若不然,也不会依着玉娇娥的话在那山里等我,对不对?”
秦少见他有恼怒之意,便有些心慌,当初他对方瑛,的确是唯恐避之而不及的,可这话,他又哪里敢对方瑛说呢?秦少着急的想要辩解,便慌不择言的说道:“可,可你也是美人啊。”
方瑛吃了一惊,脸上的神色就有些阴晴不定,秦少话一出口,便深觉懊恼,恨不能把舌头咬掉。他这话说的,倒好像心存不良,有意调戏方瑛的一般。
方瑛冷冷的说道,“那又如何,是美人,你就不在意男女之别了么?”
秦少心口砰砰直跳,竟好像受了什么蛊惑的一般,喃喃的说道:“只要你别生我的气,要我怎样都行。”
第二十六章
方瑛再也料想不到他会这样作答,一时怔在那里,想着,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瑛还记得在洞云山的时节,秦少对玉娇娥时,与对他截然不同,并不似这样唯唯诺诺,畏缩的惹人生气,若说眷恋于他,便是他自己也不信。
方瑛心里许多念头闪过,纷乱一片,看着他半晌,突然说道,“那你过来亲我。”
他说出这话,胸口处便仿佛被人攥紧了一般,只是上不来气,也不知是窘迫还是懊悔,竟然有些畏惧。
秦少的脸憋得通红,抬起脚来朝前走了一步,却极不自然。方瑛紧紧的看着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他想,若是秦少当真亲了他,那时便是胆敢反悔,他也绝不放过的。
只是眼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方瑛心里却乱得厉害,想,他在洞云山的时节,对我也极好,我对他诸多嘲讽,他也丝毫不曾恼,或许真的有意于我也未可知?想到这一节,竟隐隐的觉着欢喜。
方瑛的心在胸口之中砰砰的乱跳,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那时便忍不住抬眼去看,秦少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却不敢看他,神情慌张,看着十分的尴尬困窘,倒好像不知所措的一般。
方瑛心里轰的一声,仅有的那一丝欢喜也断了,他惊慌的想着,不会的,怎么会?我又没有教他来亲我?
可是他的手却在袖中微微颤抖,在这关头,他竟害怕了起来。
方瑛定了定神,突然以下令般的口吻说道:“秦少,你跪下。”
秦少震惊的看了他一眼,似乎十分不解,双膝却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十分的恭敬。
方瑛看他神情惊诧,只觉得浑身发冷,他明知秦少服了心意散的,他怎么还那么的傻?相信秦少说的话?
他心中从没有这样的狂怒和憎恨过,可此刻,他却只是握紧了拳头,声音喑哑的说道:“你走。”
秦少吃惊的看着他,想要说什么,却只是说不出,脸上的神情十分的焦灼,方瑛看他仍跪在那里,怒气勃然而发,他站了起来,低声的怒吼道:“我让你滚!滚你不明白吗!我不想再看到你,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他在袖中攥住了拳,暗暗的用了力气,连指节都泛着白,可他却丝毫觉不出疼来。
秦少僵硬的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只是一路跌跌撞撞,丝毫不稳。
方瑛紧紧的看着他背影,看他头也不回的走过一道道门,看他绕过影壁,再也不见踪迹,终于“啊”了一声,捂住了胸口。
方瑛心口处疼得厉害,只好靠在墙壁上喘息,他模糊的想着,怎么会这样?
他化龙不成,被秦少半道收魂,若只是如此,不过再受些苦罢了,可惜秦少又放了狐珠在他口中,因此玉玦的灵气依附而去,不能再为他所用。
事到如今,他已不必再受那化龙之苦,可心口生疼,竟仿佛刀割的一般。
他不懂,他已化龙不成,怎还会有如此之痛?
方瑛挣扎着站了起来,心中许多苦闷怨恨,不甘和懊恼,急切的想要诉说一二,可他放眼看去,周身竟无一人可唤。
季岷向来吃不得苦,来不了这宫殿深处;疏风生性坚忍,可他为了秦少,已与疏风闹翻。
他在人间十几年,也只爱过一个,可惜那人狠毒自私,眼里只有一只天狐。
他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只觉得心中绝望,不知觉中,脸上已是一层冰凉。他惊慌起来,伸手去拭,只是眼泪越来越多,竟是拭不尽。
第二十七章
方瑛吃了一惊,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他怎么会哭?便是在人间失却了龙珠,他也不过是恼恨不甘而已,后来转世为人,历了那一场情劫,他也不曾落泪。
不过秦少无意于他罢了,他何必为了这样儿女情长的事哭起来?这样的事,有过一次还是学不会,那他便是真的蠢了。
若是被疏风看见,只怕又要嘲笑于他。
若不是在失意之时认得了这人,他又如何会生出眷恋之情?说起来,不过都是人间的种种,如今早该抛诸脑后才是。这人走了也好,自此一生平安,也算是他偿还了心意散的过错。他也大可以平心静气,把这人忘得干净,不再思恋。
方瑛捂住了眼,闭目屏息许久,心神才略微安宁。脸上的泪痕已干,他胡乱的擦拭着脸,心中一片茫然,只是空空。
他经此一番,只觉得精疲力竭,竟然比化龙的时节还要疲倦。略站了站,便慢慢的走回那间方室,也不宽衣,索性就躺倒在床上,歇息了许久,这才好些了。
他怔怔的靠在龙床之上,突然想到,须得把玉玦收起来,免得回头季岷相问。这才勉强的振作了精神,走去那殿中。
殿中的景色仍是一般无二,只是看在他眼中,却没有初时那般的欢喜。他弯腰拾玉玦,握在手心里仔细的端详。玉玦上已显出一条淡淡的红纹来,仿佛血痕一般,他用掌心摩挲片刻,便收了起来。
他想着怀里的这块玉玦,心里便极不是滋味。季岷为他求来上古的美玉,他却仍是如此的结果,岂不是辜负好友的一番美意?
如此留在此处也是无益,只是心中惶惑,竟然不知如何是好。若是不去寻季岷,心中毕竟愧疚,若是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前去相见,却觉着无有颜面,心中不甘。
方瑛挣扎许久,最后却只是撩起衣袍,盘腿坐下,怔怔的看着这殿中的景致,心中仿佛涌起许多的念头,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曾想。
他看着遍地的明珠,忍不住拈起一枚来,端详之时,突然想,那时他化作小龙,秦少守在他身畔,似乎是不忍看他痛苦,便让他绞缠在手指之上。
他想起秦少,手便是一抖,明珠不曾拿稳,便跌落下去,滚出去了很远。
方瑛深吸了口气,心里竟然有些怨恨,恨秦少为什么是这样的性子,对谁都是这样一片赤诚的好。
他闭了闭眼,忍住眼角的酸涩,许久才又睁开。
方瑛在那里深深吸气,又拈起明珠,回想着那时的力气,捏住了明珠,想要吸取它的灵气,只是丝毫不成。方瑛明知这才是理所当然,却仍是不由得满心黯然。他握紧明珠,在殿中僵坐了许久,心里竟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去想。不经意间,却发觉那满地的明珠仿佛在悄悄地滚动着,也不知风吹还是怎的。
方瑛也没有多想,只是随手撩起衣袍一角,盖住了身旁的明珠。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却看见那颗明珠竟然已滚出了他的衣袍,他微微惊讶,这才凝神看了片刻。
等他看得久了,终于看出些异样来,那些明珠仿佛会动的一般,都朝着珊瑚丛中滚去了。方瑛走近过去,想要看个究竟,只是珊瑚稠密,只看到其中略微的放出光来,其余的,却只是看不分明。
第二十八章
方瑛皱起眉头,想了想,便去宫殿中寻了一柄宝剑出来,握在手中,仍走到那交杂丛生的珊瑚林前。
珊瑚性坚且脆,若是他蓄力一击,便可将其打碎,只是这里终究是上古的龙神所留下的宫殿,若是如此莽撞的行事,不知会惹来什么祸事?
方瑛掂量着手中的长剑,突地笑了,他想,再坏又能坏到什么地步?难道还能比他现下的境地还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