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刚阳的侧脸,景非鸾有点艰难的笑了下,说道:“炎毅,让孤任性一次吧。”
看着他抿着唇的样子,却并没有停下动作,可景非鸾还是知道他生气了,于是,像小时候那般缩起身子往炎毅身上蹭了蹭。然后听见一声轻叹,膝盖上的手掌也轻柔几分,景非鸾像是讨到了糖的孩子般满足。
夜里,雨势渐渐加大,景非鸾趴在床上,咬住了唇,手里的笔微微颤抖。炎毅一直在旁看着,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可平常冷冽的眼睛全是担忧。每隔一个时辰搽一次药酒,渐渐药力大不如初,可雨依旧整夜没停。
写在纸上的字,越来越慢了,病痛和疲惫同时卷来,终于捱到了天明,落下最后一笔,景非鸾才安心的合上眼。
凝视着他疲倦而苍白的面容,炎毅轻轻的把被子覆上,雨声,终于也渐渐转小。
第十三章
景非鸾,他的美丽总是带了一种不讲道理的蛮横,带了逼人的气魄,无时无刻的使人惊艳。即使是像现在,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趴在桌上,颜傅也无法放松警惕,面对他也总感觉到如芒在背。
“殿下,时辰到了。”颜傅边收拾书本边说。
景非鸾有点无力的站起来,昨夜几乎一宿无眠,要不是心想里念着今日和他的约定,早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旷课。
“先生,孤答应你的事做到了,你答应孤的呢?”景非鸾问。
颜傅即使故意不提起,还是躲不过他的追问,只能上前拿起他交上的功课,一张一张纸的查看。见到他如此认真的表情,景非鸾暗暗窃喜,像个好学生在一旁等待夸奖的心情。
忽然, 那叠费了他一夜心思的功课甩下,颜傅有点不悦地说:“殿下,这全是你亲自写的?”
看着那写满字的纸张散了一桌,景非鸾竟有点不知所措,疲惫让他少了往日的犀利,诚实地点了点头。
“殿下,你何必如此欺骗臣呢?”颜傅指着上面歪歪斜斜的字,蹙起眉头说:“这些像是出自三岁小儿的字,难道是殿下的手笔?”
“其实……”景非鸾想要解释,可话到口边又咽了回来,身为君王的自尊心,让他无法把丑陋的过去说出来。
“既然殿下没有诚意履行约定,那臣也无话可说,先告退了。”颜傅说完便转身离开。
景非鸾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原本含着委屈的眼眸,在看到他冷然的表情后渐渐变得幽怨。他退后一步,松开了手,因为已经猜到,无论他如何努力的抄书,颜傅也会找个借口推脱掉他们的约定。
原来刚才颜傅如此认真的检查功课,不是因为关心, 而是因为在校对笔迹。
“颜傅,孤只想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相信过孤?”景非鸾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若是从前,也许颜傅还会顾左右而言他,但是如今没这个必要了:“是的,敢问殿下有什么地方值得臣去信任?”
一阵晕眩,景非鸾扶住桌边稳住身子,头也不回的说:“你先退下吧。”
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景非鸾闭起了眼睛,再睁开时,刚才的悲哀和波动已经消失不见,狭长的丹凤眼里只剩下冰冷。
“来人,将火盆端进来。”景非鸾对着门外喊。
片刻,两个太监合力将装满火炭的盆子端进书房,景非鸾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蹲在盆边。看着那一张张写满字的白纸落在炭上,接着,冒起一簇火焰,然后一晚的努力和期待在眼前化为灰烬。
过后整整一个月,颜傅每天到御书房授课,却没再见过景非鸾的人影。这让他隐隐觉得不安,因为每次上课,景非鸾都是无一例外的准时出现,即使是下雨时也会派人来传话,说因为天气不佳而影响心情。
可自从上次过后,景非鸾就将他当成了透明的人,连在朝堂上也从不看他一眼,这让颜傅虽然松了口气,却又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直到军报传来,四王爷景非暮在连城大获全胜,未发一兵一卒,便说服了土匪的首领归降朝廷。消息一传开,百官无不竖起大么指称赞,景非鸾也连夜派出信使,将嘉奖状送往连城。
景非暮还请命暂时驻扎在连城,理由是由于招降的山贼本性狂骜,需要时间去安抚和训练,才能保证他们不会成为叛军。君王二话没说便应允,还助景非暮一臂之力,命人送了粮草和新的军备过去,让当时满殿的大臣头一次心甘情愿的高呼大王英明。
有时候,表面看似越顺理成章的事,往往背面隐藏着越大的危机。
是夜,重重夜露挂在枝头,纸窗上映着一个身影,正坐在书案前翻阅着帐目。自从柳意意过世以后,颜傅几乎没沾过床,把所有的公事带回府中,常常是脸沾着公文睡去。
他正揉着疲惫的眉心,这时老管家闯了进来,神色有点慌张。
“少爷,那位贵客又来了!”老管家气喘吁吁的说。
颜傅怔了下,便站起身打算出厅房,没想到景非鸾就这样直接冲到了书房。一身黑色的斗篷,帽子遮住了大半的容颜,在深夜里增添了几许神秘的气息,他的身后还跟了两个人,同样穿着斗篷,手里都捧着长方形锦盒。
虽然景非鸾并不是第一次到访,可在半夜穿着斗篷,如此直接的闯进书房还是第一次,从他的装扮来看,恐怕此次出宫并不想让其他人知晓。
“殿下,你这是……”颜傅问。
景非鸾抚下帽子,那飘逸的青丝便散开在脸旁,衬托得他的肤色更是苍白。
“打开。”景非鸾吩咐身后的人。
两个人点了下头,走到了颜傅面前跪下,将手中的锦盒打开后,高高的捧到了头上。也许是景非鸾带着逼人的气魄,老管家巍巍的跟着跪下,垂下头不敢窥视锦盒里的物品,而颜傅却站在一旁脸色暗沈。
“你退下。”景非鸾看着管家说,语气让人无法拒绝。
左边的盒子装着一个绯红的玛瑙环,有手掌般大小,乍看之下并不稀奇,但若细看几眼,会发现玛瑙上的条纹随着光泽转变,像一条红色的河在流淌。剩下的另外一个盒子,装着一把金色的长剑,剑身线条流畅而刚硬,剑柄上镶嵌着白虎形状的玉石。
“颜傅,知道孤为何而来吗?”景非鸾看着他问。
听到这个称呼,颜傅已经知道来者不善,他摇了摇头。
“这盒子里分别装着王剑和凤佩,除了这两样,还有孤给你的密令,现在,你选一个盒子吧。”景非鸾说。
眼前的王剑颜傅是认识的,早上千年前,景非鸾的祖先就是执着这把剑,开创了炎国,此后这把剑被后人称为王剑,象征着炎国的历史和荣耀。至于凤佩,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但也知道是炎国王后代代相传的信物,每一代的帝王在大婚之时,都会亲手将这风佩授予他的妻子。
如今这两样东西同时出现在眼前,颜傅再也不能理解景非鸾的用意,只是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这是王命,你必须选一个。”景非鸾再次说。
看了看那两样物品,他脸色越来越沈了,景非鸾这是在逼他做选择,若是接受了凤佩,也就等于成为炎国的王后。
“臣选王剑。”颜傅说。
“那好,孤授你帝王之剑,纳你为王族死士,执此剑者,无心无情,在生时为王室忠奴,死后也成为王室忠魂。”仿佛早知道他的选择,景非鸾表情并无太多变动。他走上前,将盒里的王剑捧了起来。
颜傅跪下,从他手里将剑接过,七尺长剑却如神器般轻巧,可压在他的心头全是千斤重。景非鸾所说的每一句铁铮铮的誓言,对他来说更像是诅咒一般,连他死后的魂魄也要被束缚。
景非鸾收回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说:“你已经是王族的死士,听好,孤的第一道密令是,要你提着景非暮的人头来见孤。”
颜傅吃惊的抬起头,一直冷然的表情出现了裂缝,他问:“为什么……”
一个耳光,利落的扇了过去,景非鸾冷冷地道:“作为死士,你没有提问的资格,只要彻底执行孤的命令就是。”
打了个响指,一直未现身的炎毅站在门外,同样黑色的斗篷上,却多一抹刺眼的白。颜傅瞳孔剧烈的收缩了下,因为他清楚的看到,儿子熟睡的脸蛋正枕在这个男人的臂弯里。炎毅健壮的身躯,更衬托得那孩子小小一团,仿佛只要一用力,轻易便能捏碎他。
“孤不放心让一个孩子留在府上,等你任务成功后再来宫里接他吧。”景非鸾抛下最后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直到人走远后,颜傅才感觉到脸上隐隐作痛,没想到一直昏庸的景非鸾,发起狠来倒是威风凛凛,一把剑,一道密令,就将他逼上了绝路。
景非鸾有三样最讨厌的事,下雨,女人,还有小孩。
前面两样让他心烦气躁,却也无可奈何。惟独最后一样,对他来说简直几乎憎恨的地步。有次出宫,看到一群孩子在街边玩耍,那一张张欢乐而天真的笑脸,还有银铃般的笑声,让景非鸾打从心底厌恶。
他从懂事起就饱受屈辱苟且偷生,凭什么,他们就可以无忧无虑的成长。
莫名其妙被带到陌生的地方,颜倪却也不哭不闹,只是逮着人就问爹爹什么时候会接他回家,问得多了,宫女都心生不忍。景非鸾虽然讨厌小孩,可一想到是那个人的孩子,又觉得似乎有点不同,多了点亲切的感觉,也就忍不住去看看。
面前摆满了一桌的糕点,糯米!,马蹄糕,冰糖莲子……
每个小碟里装着三块,只见这孩子虽然看得眼馋,可也拿着筷子,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嚼着,每个碟子上的糕点只吃一块。
“没有哪一个是特别喜欢的吗?”景非鸾有点好奇的问。
颜倪显然受过良好的家教,立刻放下筷子,把嘴里的糕点全部咽下后才答:“大王,我喜欢红豆糕。”
“那怎么不多吃点?”景非鸾又问。
颜倪有点生分的笑了笑,带着点羞涩说:“以前在家里一块留给爹爹,一块留给娘,可现在娘不在了,所以留给大王的。”
一副画面就这样唐突的出现在景非鸾脑海里,种满花海的凉亭中,三个人围着石桌而坐,一壶清茶,几块糕点,香甜的气息引得蝴蝶飞舞翩翩。他和颜傅不时谈笑,这孩子在一旁嘴谗的吃着糕点,多么和谐的一幕场景。
“再端些红豆糕上来。”景非鸾转头对一旁的宫女吩咐,又换上柔和点的声音对这孩子说:“多吃点吧,你想吃多少都可以,宫里多的是红豆糕。”
有点受宠若惊的点点头,颜倪又拿起了筷子,但又觉得要表示下谢意,于是说:“大王,您比我娘好多了,我娘老说吃太多甜食会坏牙,一般都只让我吃一点点。”
景非鸾托住头,看着他鼓起来的腮子一动动的,顿时笑眯了眼。
原来,小孩有时也不是那么讨厌的。
第十四章
颜倪长了一张圆圆的小脸,没遗传到父亲般修长和高挑,他有点胖,甚至还显得有点笨拙,却生出一种无邪来。景非鸾发现最近喜欢上做一件事,就是在这孩子塞得满口糕点的时候,用手指掐他肉肉的面颊,看着他一副有口哭不出的模样。
每当那双清澈的眼睛渐渐发红,饱含着委屈无声的控诉着,景非鸾总是大言不惭地道:“你吃了孤的东西,就要逗孤开心,这叫等价交换。”
十岁小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往嘴里塞进一块糕点,心想,既然如此,那干脆吃多一点。景非鸾不得不在一旁叹气,若他的父亲也如此容易收买,那该有多好。
“王,探子回了密报。”炎毅把一颗蜡丸递过去。
景非鸾接过后捏碎外壳,取出来一张小纸,看完后脸色异常低沉。颜倪从未见过他如此,不由心生畏惧,老老实实的把筷子放下。
思量了片刻,又看到这孩子实在是乖巧,景非鸾将手里的小纸一揉,笑着问:“跟孤去接你爹爹回宫可好?”
这孩子立刻笑开了眼,忙不停的点头,炎毅却心中一惊,捡起被抛到桌上的小纸细看,方知道颜傅出事了。
他还没开口,景非鸾便举起手来打断:“什么都不必说了,孤意已决。”
这个君王向来做事雷厉风行,第二日,不顾炎毅的反对,对外宣称因病休朝为期一月,让大臣们谨守本分各自分工。然后便换上轻装,携了颜倪带上炎毅,三个人一匹马车向连城进发。
此次秘密出宫决定仓促,一路上炎毅时刻绷紧着神经,别说睡觉,连合眼小息也打醒十二分精神,惟恐会出半点意外。从都城到连城,十天的路硬是七天赶完,看着颜倪好象瘦了一圈的脸蛋,景非鸾竟然感到心疼。还好这孩子懂事,也一心盼着见亲人,整日闷在马车里也不吵闹,只是一路颠簸难免疲惫。
连城郊外有一处地方叫李家村,偏僻而简朴,上次土匪杀进城洗劫时,倒是逃过了一劫。而不久前刺杀行失败而受伤的颜傅,昏倒在村口时恰好被人发现,被一对年迈的老夫妇收留家中。
那利箭几乎穿肩而过,又被他硬生生将箭拔了出来,造成伤口扩大失血过多,整整昏厥了三日方能苏醒。住在当地的都是农民,哪见过这样严重的伤势,找了个乡村大夫看了下,再敷上点草药便了事。
简陋的木屋,门前放了几个装满干辣椒的簸箕,屋檐下门口边上还挂着几串玉米,连水缸也缺了一个口子。颜傅伤口疼得厉害,也只能勉强下床走动,因为刺客的事连城里已经戒严,他也被迫暂时躲藏在这小村里。屋主两夫妇都要下田,平日里就剩他自己,经常在门前的小凳上一坐就是一天。
当景非鸾根据密探的情报找来,看到他穿着粗陋的布衣,脸色憔悴的半靠在门边打盹,心里算是落下了一块石头。
“爹爹!”颜倪跑过去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颜傅震惊之下又痛得脸色发白,当看到景非鸾和炎毅两人也正朝他走来时,一向平静的表情难以维持下去,傻傻的坐在小凳半天回不过神。
“伤得严重吗?”景非鸾劈头第一句便问,然后又觉得不妥,顿了下又说:“孤带了药来,先让孤瞧瞧伤口。”
颜傅一直察觉自己被跟踪,也猜得到这次受伤会有人来,没想到等了那么多天,来的竟然是当朝的君王。惊讶之下心不由一暖,村里的人虽然收留了他,但也只是出于善心,始终还有点忌讳,如今见到了儿子和熟人也算是放下心来。
不顾他的推脱,景非鸾硬是要扯开衣襟查看伤势,炎毅在一旁不住皱眉,颜倪也是奇怪的看着他。
“炎毅,你把孩子带出去玩会。”景非鸾突然停住动作说。
“我要和爹爹在一起!”颜倪立刻喊道。
“听话!”景非鸾声音大了点。
颜倪被他吼得楞了一楞,眼窝立刻红了起来,扁起嘴一副想哭的模样。炎毅见状,立刻抱起他,对景非鸾点了点头便退出了屋外。
只剩下两个人时,景非鸾才掀开了纱布,只见那伤口已经化脓,血水和糜烂的草药混在一起,看起来糟糕得吓人。颜傅静静的坐着,让他为自己处理伤口,一时间小屋里寂静一片,只有粗重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
“忍着点。”景非鸾低声说了句,毫不手软的将药瓶里的粉末撒上去。
像被火烧般尖锐的刺痛传来,颜傅咬住唇,虽然没喊出口来,但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景非鸾好象也松了口气,正在包扎的手刚才平稳许多,用干净的绷带几下就将难以入目的伤口遮掩起来。
“臣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颜傅说到一半却止住了话。
只因为景非鸾洗干净了手,又拿出贴身的手帕帮他擦拭额头上的汗,虽然让人不好拒绝,可行为实在太过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