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阳光不错,陈远生在化妆间眯起眼睛望向窗外,太阳懒洋洋的,他人也懒洋洋的。这个城市就是这样,正该出太阳的时节一直阴雨连绵,可以到天冷,日头倒是不厌其烦地日日出来,却是中看不中用了。
外面的阵仗不可谓不大。陈远生出道这么久,状态一直不温不火,这是第一次成为这么大场面新闻发布会的主角——这是拿命换回来的大场面。恐怕连阮百行也想不到他居然会复出,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好不容易脱了娱乐圈那个腌臜污秽的染缸,在梁连声大监制拿《山河碎》这个本子来找自己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甚至不怕那个让自己避之不及的败类阮百行。
离新闻发布会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女主角姜郁和男主角顾长影还没出现。陈远生百无聊赖把脚翘到化妆台上玩手机。他水果切到一半,正是破纪录的关键时刻,一个电话打进来,他手一抖,就切到了炸弹。等到电话接起来,他心里竟然是又郁闷有欢畅。
打电话来的是周蕴,现在正是乐坛如日中天的小天后。当初二人一起进的GTV的艺员训练班,现在境况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陈远生清楚得很,就算现在媒体对于自己的复出多么的趋之若鹜,都只是一时热情,况且,那热情的来源也并非自己,而是三年前那一场让无数影迷心碎的车祸。
那也是自己正式签给海天娱乐后接的第一部电视剧。当年金牌监制梁连声筹划两年,GTV的当家花旦小生尽出,还特地请了多位圈中好友客串,其中就包括当时风头正劲的影帝张少荣。那时陈远生只拿到一个配角,一共11集的戏份,对于他来说已经重的不能再重了。
哪知道这会是个悲剧呢。开机宴上大家都喝得很醉,结果司机疲劳驾驶,车子猛地撞到高速公路的护栏上,当时保姆车后座躺着的张少荣直接飞出去撞在挡风玻璃上,半截身子嵌在玻璃里,当场死亡,司机和女主角薛明丽撑着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车上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就是陈远生。他双腿受伤严重,脸部也受到了一定的损伤,便顺势退出了他待得并不如意的娱乐圈。三年过去,他一个人住在韩国,并不怎么想起旧人旧事,却在梁监制拿着剧本跟他说要重新着手拍当年这未能开拍的历史剧《山河碎》时一口应承。
他当然不会承认他回来是想看看某些人某些事。至少对于周蕴不是。
“陈远生,你回来了。”周蕴的声音很有结晶度,听起来很特别。
“嗯。”
“你回来干什么呢?你可是差一点死掉才摆脱了……”
“闭嘴。”陈远生在笑,声音却刀片一样薄而锋利:“我回不回来,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再说,我手头握着这么好的本子,不回来实在太可惜了。”
周蕴的声音也冷了一点,她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甜美可人的女生了,也不再习惯受人气:“我是太好心才会来提醒你。想你死的人不是我,你自己悠着点。不过帛金什么的我倒是不吝惜。”
“承你贵言。”陈远生一挑眉,笑得山高水长:“灯光道具什么的还没齐活,主教怎么就这么着急上场了呢?”
离他大约两三步的距离,姜郁挽者他的老板阮百行走了进来。
2
陈远生懒怠动弹,抖着腿看着二人。阮百行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转过去和姜郁贴耳讲话。陈远生习惯性地摸着自己的眉毛,里面藏着一条车祸留下的疤痕。他眼神有点神经质地追着他们,最后终于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
作为一个职业演员,其实陈远生是不太合格的,他并不能很自如地运用自己的五官,还有太多表情没开发出来,酝酿了半天对着阮百行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一下嘴角,然后伸开手臂,热情地拥抱了姜郁。
“郁姐,我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和你合作。”
姜郁拍拍陈远生肩膀:“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当初你一下子走得没有消息,我甚至没来得及去医院看看你。”
姜郁原本是从GTV出来的花旦,两年前离开,签给了海天娱乐。陈远生还在艺员训练班的时候,就跟她一起拍了一支广告,当然广告里只出现了他腹肌,没有脸也没有台词。那时他还天真傻气,一心只想走红。
两人只是略微寒暄了一阵,姜郁就过去妆发了,留下两人堪堪对视。陈远生看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无聊了,肩膀一耸,转身往厕所走。他一边走一边打电话,手却有点不灵活,对着屏幕狠命戳了几下。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很轻,口音也很重,要不是陈远生跟他太相熟,一般人难得听懂他在说什么。
“今天觉得怎么样?”
“腿疼。”陈远生说话漫不经心:“还紧张,老跑厕所。”
“见着了?”
“见着的多了,你指那样,亲爱的?”陈远生笑嘻嘻,推开厕所门。其实他根本不想上厕所,一边讲电话一边对着镜子摆弄头发。
那边传来一声短促的笑:“一定是见着了,要不然怎么无缘无故提腿上的旧伤呢?”
“哼哼”
陈远生瞥着镜子里多出来的那个人影,说:“拜拜了,亲爱的。”
说罢转过身来。
阮百行还是那副老样子,长着一张天生凉薄的脸。他上下把陈远生打量了一番,说:“我终于认出来了,陈远生。怎么好好的把自己削成一张锥子脸了?”
“阮老板,您不是就喜欢这样的吗?我可是投您所好。”陈远生脸上却一脸谄媚地敷衍他。
阮百行顿了一下,又问:“刚刚你给谁打电话呢?找到另一半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情绪。
门外有人再喊陈远生的名字,发布会马上就开始了。
陈远生伸手推开厕所门,一本正经地说:“阮老板,您可不能乱说。我这种偶像艺人的感情生活会伤了一大片粉丝的心的。”
陈远生笑意盎然地走出去。他知道,对于阮百行这样心思深沉的人,自己刚刚的回答比任何答案都更挠心。
留下阮百行一个人站在门后的阴影里。
3
等到陈远生回到住处,已经累得脑子里一片浆糊,连门锁的密码都不记得了,一连试了三次才打开。
客厅里的灯堂煌地亮着,有点刺眼。灯光下路佳途盘腿坐在地毯上,正翻着一部砖头厚的书。
“回来了?今天觉得怎么样?”路佳途抬头跟他打招呼,顺手翻开一个鹿皮本子,开始往上面写东西。
陈远生把自己摔进巨大的沙发里,拖着声音说话:“累。说了好多话,我没能停下来。”
路佳途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说:“没事,放心。”说完就站起来,上楼去了,留下陈远生在身后不满地嘀咕:“就不能多关心我一下么!我知道我怎么表情越来越少了,一定是被这个面瘫君影响了。”
他很累,可身体里面还残留一丝透支的热度,让思想在脑子里横冲直撞,要挣脱束缚。他把自己蜷起来,手放在发痛的膝盖上,命令自己必须快些睡着,才好从那些乱七八糟的神经元安静下来。
等陈远生被电话吵醒,已经是凌晨四点。他掀开路佳途盖在他身上的毯子,睡眼朦胧地接起电话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让他立刻睡意全无。他大踏步地走到落地窗边,用力拉开窗帘。
“陈远生,你还是回来了。什么时候我们聚聚吧,叫上周蕴。”黎箓的声音让他一瞬间冷下去,似乎连血管都冻住了。
“哈哈哈!”陈远生干干地假笑几声:“你这个大红人居然抽得出来时间见我?可惜我没时间。”
“我们好歹这么多年朋友,怎么能不见见?过去的事不要再提,大家都不小了。”
“朋友?”陈远生冷哼一声,往玻璃上哈气:“当年你和周蕴把我卖了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们是朋友?”
黎箓人并不在意陈远生的情绪,径自说下去:“13号得闲吗?地方就在你原来住过的滨海区的别墅那儿,还记得路吧?”
陈远生把拳头握紧又松开,他看着自己有点惨白的指节,哂笑:“记得,不就是阮百行的冷宫么!我可是住过很长时间。”
他忽然懒怠在去听电话里讲什么,把它丢在地上,抬眼去看窗外。四处灰灰白白,这里一处那里一点。天像一块浸过水的旧抹布,没有一处不是脏的。
天快亮了罢。
陈远生没打算理会黎箓。他如今没有助理也没有经纪人,孤家寡人一个,一头扎进了剧组。
很快电影城里明清宫阙一块就被他摸得门儿清。哪里吃烧烤喝夜啤,那里做spa泡温泉,尽在掌握之中。以前陈远生不爱跟人打交道,话也少,出完车祸之后却是性情大变,不到一个礼拜,就跟剧组的工作人员混熟了,让这些人不禁纳闷:“这么好的一个小生,人靓条顺,怎么之前就那么不讨人喜欢呢?”
因为和GTV的合约问题,陈远生曾经被业内人士称为行业败类。
娱乐圈从来都不缺新人,那时候陈远生从艺员训练班毕业一年多,除了一支广告和跑过几个综艺通告,几乎没有任何工作。而同期的学员中境遇稍好一点的就只有黎箓了。
其实严格说起来,黎箓算是陈远生第一个同性恋人,还是纯柏拉图性质的。那个时侯陈远生生活辛苦,性格内向,也就黎箓愿意搭理他,还对他不错,有时候跑不过来的通告,就推给陈远生,吃饭什么的也爱叫上他。陈远生心里不可谓不感激,却怎么也没想到黎箓怀有的心思。直到一天在他的小公寓里,黎箓把他抵在墙上狠狠地亲了一通。当时陈远生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吻技真不错,实力派的啊。
后来陈远生没怎么挣扎就接受了黎箓的告白。对于同性之间的恋情,这个时代早就不像以前那么苛刻,尤其是在演艺圈。
虽然有黎箓的暗中照顾,面对不死不活的状况,陈远生十分着急,直到有一天黎箓拿着一张报名表来找他。那个时侯选秀刚刚兴起,前景无限,黎箓便鼓动陈远生偷偷报名去参加的channel S歌唱选秀比赛。
其实当时这样做的不止陈远生一人,还有同期的周蕴,但后来东窗事发,高层的怒气只冲他而来,当即决定将他雪藏。那个时侯陈远生刚刚和GTV签了三年的全约,这样一雪藏,几乎是事业全毁。周蕴却一路过关斩将,拿到当届选秀比赛的第二名,然后顺利解约,签给国内第一大唱片公司华悦。
那一段时间陈远生经历曲折炎凉,最后不得不提出单方面解约。可是面对上百万的违约金,他却无能为力。接下来的事情,让陈远生心力交瘁,不愿思及。但真要说出来,也不过是两三句话。黎箓帮他暂时搞定了违约金的事,迅速改签channel S,可又在三个月后再次单方面解约。
陈远生就这么得了个行业败类的名儿。
4
姜郁比陈远生晚两个星期进组。
那天下午第二场有他的戏,就搬了一张躺椅在一边看剧本。下午的阳光很是助眠,他看了一半个小时就呵欠连连,最后拿剧本盖住脸睡了过去。
陈远生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五颜六色斑驳陆离,好不容易才挣扎着醒过来。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移开盖在脸上的剧本,发现自己的口水已经打湿了半页纸。陈远生讪讪地用戏服宽大的袖子把它擦干净,头一抬,吓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阮百行正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阮百行很高足足有185公分,这样的姿势更是让他显得气势十足。
见他醒过来,阮百行俯下身,离得更近了。陈远生此刻是带了妆的,头套加龙袍,他自己觉得十分滑稽,不晓得在阮百行眼里又是个什么可笑样子。阮百行仔仔细细地看他,眼神像是要把他割开。
阮百行再往前靠了靠,低声跟他讲话,气息扑在陈远生的下巴上:“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自己跑了居然还敢回来。回来也就罢了,竟是一刻不停在我眼前晃。是要试试我的脾气吗?”
陈远心里跳如擂鼓,可他不怕阮百行,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阮百行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而自己就算穿着龙袍,也还是个大内总管。他微微侧头,嘴唇有意无意地擦着阮百行的耳朵过去,说:“阮老板,混口饭吃而已,您别多想。”
阮百行再鼻子里含混地哼了一声,眼神锐利地盯着他。
“说实话,才能少受点苦。到底为什么回来?”阮百行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他把手搭在陈远生的肩膀上,要用力才能克制他狠狠捏下去的冲动。
他回来这些天,见到的人都一遍一遍问这个问题,陈远生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他撇了一下嘴,眼珠子转了一圈,无奈地叹口气:“钱。”
阮百行一挑眉,陈远生继续说下去:“我治病和整容欠了一大笔钱。请放心,我对老板你没有任何肖想,我只想专心致志地赚钱。”
阮百行一瞬间直起身子来,他抱着手臂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不说话也不动作。陈远生嘴巴里出来的话十句有九句都信不得,他自然不信他。半晌才说了一句:“整得真难看。”
好多话在陈远生肚子里打转儿,他拼命一一压制。似乎有热毒从脚底心升起来,叫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沾染不明所以的热度。他忍不住,冷笑一下就泄露了底细:“这可是拜你所赐,阮老板。那年我出车祸刚刚被送进医院,一双腿动弹不得,你就派人来对我一顿毒打,生生打掉四颗牙。”
他到韩国后做了牙齿矫正,脸颊一下就陷进去了。他本是毫不在意自己的长相,可阮百行一再提起,让他肺腑俱痛。
阮百行似乎是怔了一怔。他双手插进口袋,没说话,脸上忽然流淌出笑意来。陈远生不知何所起,却厌烦地挥开大袖,转过头去不看他。
阮百行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几步,扶住穿着宫装过来的姜郁,赞道:“我跟你认识这么久了,每次看你却像是初见一样,总是出乎意料的美。”
“百行你可真会夸人。”姜郁眼波流转,看见躺在那边的陈远生,要上前打招呼,却被阮百行拦下:“你们有什么话好说?我今日专门抽空过来,总得把该商量的事商量一下。”
他用眼角斜睨着陈远生,说:“到时候,请帖倒是可以送他一张。”
阮百行挽着笑盈盈地姜郁,毫不犹豫地走掉。陈远生还是刚刚的样子躺着,半天都没改换姿势,他实在懒得动弹——直到副导演叫他。
今天陈远生状态出奇地好,一条就过,情绪十分饱满到位。梁大监制在monitor旁边看得很满意,把陈远生叫过去表扬了一通。其实最开始他找陈远生回来,其实不过是个噱头,用当年的惨剧博眼球和收视,现在却真心有点欣赏这个年轻人了。梁连声年纪大了,话就比从前多。他拉着陈远生要忆当年,他的助理却神色奇怪地凑到他耳边一通说。
陈远生耳朵好,饶是对方刻意压低了声音,也被他听了个七七八八:“吴仲言过来了,正找姜郁呢!他脸色不好,不知道想干什么……”
他往后仰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想做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可是不得要领。他绞尽脑汁也不晓得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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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机那天起,《山河碎》剧组就是媒体的聚焦点,最近几天更是如此。这全赖网上匿名的爆料者Po上一张吴仲言偷食车震的照片,虽然照片清晰度不高,可还是能认出吴仲言本人来。
说来姜郁和吴仲言是娱乐圈里的标准模范夫妻,金童玉女。他们是大学同学,都是科班出身,两人一路发展顺利,姜郁在GTV成了台柱子和收视保证,而吴仲言也在大屏幕上有所斩获,演技受人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