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颈窝里。这是我们第一次抱在一起,而且还光着身体。说到这里,魏师傅不可思议地笑着晃了晃头。他拿起
咖啡杯嘬了一口,抬起头望着头顶的吊灯,又吸了一口雪茄,淡淡的烟雾在金色的灯影里弥漫升腾。他轻咳了一声
,接着往下说。
然后我们到了上海,那是1938年刚过了春节,我就和雨堂住在了这里,这座房子是雨堂的爹从一个资金周转不灵的
纱厂老板手里盘过来的,好象用了十几跟金条。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吃饭,做饭的佣人刚离开,雨堂就拉着我的手说,我们把佣人辞掉,自己做事,其实
除了打扫卫生也没什么特别的家务,我们就两个人,好对付。我知道雨堂是嫌佣人碍手碍脚不方便。他又说,他的
一个远亲在武胜路开了一家餐馆,他们一家要迁去香港,想把餐馆盘给他,他爹也答应了。叫我先过去照看,等他
明年一毕业,我们两个人一起做
夏天,日本人占领了上海,饭馆的事情也就搁下了。我在一家茶楼找了个跑堂的差使,雨堂的学校也停了课,整天
一个人在家闲得发慌,在家学起了烧菜。我在外做跑堂,回家倒成了少爷。时局越发的恐慌,雨堂决定趁手里还有
些钱,先到美国去暂时避一避风头。我们坐上了直航美国的邮轮,面对海阔天空,那种透气的感觉,现在想来还是
很叫人觉得舒畅。邮轮上几个星期的航程,是我跟雨堂最开心的日子。那时也没人在意两个小伙子结伴出行有什么
异样,虽然我也会感觉有些心虚,但雨堂乐天派的性格根本顾不上这些。我们有时白天也在床上厮混,只是感到饿
了才去餐厅。就是碰上狂风巨浪我们也毫无察觉。
到了美国,我们先找了家饭馆洗盘子,等攒了些钱,雨堂就劝我一起去念书,我说我一个粗人念不了。他不开心了
好几天,我拗不过他,就随他去念了商业专科。读书之余,我们游遍了差不多整个北美的风景名胜,至今我都保留
了一些当时的照片,有时间我拿给你看。
抗战总算结束了,我们也念完书回到上海,但我们的开心日子也到了头。雨堂的爹不断地差人来找他,催他回家完
婚,雨堂就是不愿意。他对我说,死也要和我在一起。我说我们就算了吧,我们这样真有点不近情理的,也怕你爹
娘为你伤心。雨堂哭着对我说,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要你。我当时心里的那种酸,我也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但在
那个时候,总觉得没做在道理上,我怕他割舍不下我,就一个人又去了美国。我在美国不到一个月,家里就传来了
雨堂的死讯,他投黄浦江自尽了,他家里人还以为雨堂另外有了女人,却怎么也查不到是谁,也盘问了我好几次,
他们怎么会知道那个人就是我呢。我怕他们起疑心,强忍住悲痛回到上海,却害怕住进那老房子,老觉得雨堂的冤
魂紧跟着我。雨堂他爹差人告诉我,为感激我多年对雨堂的照顾,把那房子转到我的名下。当时,我那个自责和悔
恨啊,恨不得一头在墙上撞死。好几次我想把那房子盘出去,但最后一刻还是没舍得,这是我和雨堂唯一的纪念啊
!
事情逐渐的平息,而我的麻烦也跟着来了。我家里也开始张罗我结婚的事情,我告诉他们我不会找乡下女人成亲,
我住惯了大城市,当然要找城里的女人。我爹娘的年岁逐渐老了,也不再指望我的婚事,倒是我大嫂一句随意的话
,让我吃惊不小。他对我大哥说,怎么雨堂和我都生了不肯结婚的病,这大城市里住久了害人呢。我从此不敢轻易
地回乡下,时间久了,随着年龄的增大,对雨堂的怀念逐渐地淡薄下来,我也开始盘算自己将来的日子,总不见得
总是一个人过呀。
回上海后,我想开一家饭馆了却雨堂的心愿,但总定不下心思,我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还是觉得在饭馆里做跑堂
厨工来得随心,时间久了,倒拜了个师傅学会了烧菜。直到现在我都一直在做厨师。
记得是快解放的那一年春天,我到一个银行老板的家里帮忙做生日,当时有钱人时兴请戏子到家里唱堂会,那家主
人是嘉定人,喜欢上海滩簧戏。那天请了一帮人唱《碧落黄泉》,戏唱完后我服侍戏子们的夜宵,那个唱志超的文
气儒雅,一表人才。我发觉他一直在注意我,也只有我们这种人会一眼识破对方,我也按奈不了地多看了他几眼。
他便询问我的姓氏名字,还直夸我的菜做得有型入味,散席后一再邀请我到他府上帮忙做他的寿宴,我也落得顺水
推舟,便答应下来。
就这样,我就有了第二个相好,他叫筱闻秋,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四十年代他可是旧上海大红大紫的滩簧戏名伶。
我们很快就住在了一起,好日子才过了不到一年,解放战争开始了。49年的5月,一天早上他非要给我去买赤豆糕做
早点,半路上吃了一颗流弹,当场就死了。我暗忖,我是克星吗,怎么和我在一起的人都要死的?从此我不再想这
方面的事情,憋得久了,就到南方的一些小城镇花钱雇几个戏子陪陪夜。这一晃,就遇见了你们,说实话,我也是
从心地里喜欢你跟松涛,看着你们落到这样的结局,我不帮你们谁帮你们呢?唉!
魏师傅说完,拿起已经冰凉的咖啡喝了一口,才发觉手里的雪茄熄灭了。林恩道连忙划亮长杆的火柴。帮魏师傅点
燃雪茄。
真是离奇曲折啊!林恩道不禁赞叹。
你也一样,只不过比我更痛苦凄惨。所以,我要告诉你,要么放弃你的欲望,要么放弃你事业。在这个世界里,要
想找到同情的人,简直是白日做梦。你不觉得,看起来是文艺界我们这样的人多一些。其实,是更多的人因为隐秘
的缘故,不为人所知而已。象你跟松涛,为何弄的如此满城风雨,名声狼籍,还要付出肉体惨重的代价。你喜欢艺
术,要成名,却又要做别人接受不了的事情,你不倒霉谁倒霉?你想过吗,今后怎么办,总不见的一直窝在家里,
你毕竟还年轻。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我的户口也迁回了原籍,再回上海是不可能的。我只想把锐新放在上海读书,我再回广东老
家。原想把他交给梅枫,梅枫又进去了,松涛也不在,我不知道怎么才好!
先放我这儿,不过,在上海读书是要上海户口的。魏师傅沉吟起来。
魏师傅能想办法帮他报进来吗?林恩道也顾不了其他了,直截了当地问。
让我想想,我应该有这方面的朋友,不会有大问题,但我也不能打包票呀。你们先住下,我帮你想办法找到松涛,
既然来了总要见他一面,他去了广东找不着你,一定会马上赶回来的。
这一夜,林恩道是离开上海后睡得最安稳香甜的一夜,不仅仅是有了魏师傅温暖的床铺和被褥,更是找到了一个能
理解和关怀他们的长者,更何况他是一位同道。
第九章
松涛星夜兼程,终于赶到林恩道广东的老家,却被告知,林恩道带着孩子去了上海。很明显,林家的父母并没有表
现出多少反感的态度,只是有些淡漠,很平静。林母甚至客套地请松涛留宿一天,却被松涛知趣地婉拒了。松涛在
长途汽车站坐了一晚,赶第二天早晨的班车回了广州,也不作稍时的停歇,便连忙买了高价的黑市车票赶回上海。
他害怕林恩道到他家吃闭门羹,更害怕他去找梅枫,但却没想到他们父子会流落街头,更不会想到有人收留他们,
让他们从此避开厄运,重新找回属于他们的宁静快乐。
但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火车一开,强烈的倦意便涌了上来,只一会儿,他就睡着了,直到查票的叫醒他。车厢里人声鼎沸,喇叭的报站声
淹没其中,更显得嘈杂。列车员请他出示车票,他摸遍所有的口袋也找不到,才想起大概是放在挎包里了,他起身
转向行李架,却发现挎包和旅行袋早已不翼而飞。他大叫起来,而列车员二话没说就反剪他的手臂,说,你这种人
我可见多了,别来这一套。
松涛焦急地大声辩解,还叫身边一起上车的旅客作证,可是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只是看着列车员把他带走。
刚进乘务员办公室,松涛就被从背后狠狠的一脚揣倒在地,额头磕在桌子的腿上,剧烈的疼痛令他晕眩,他想爬起
来,但屁股上被踩上了一只脚。
叫你逃票,你们这些盲流,怎么就打不怕。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说着,雨点般的皮带从背后抽打过来,没多久
,松涛就晕厥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在夜晚,是冷风吹醒了他。松涛环顾四周,原来自己躺在铁路边一个废弃的草棚里,远处
传来隐约的汽笛和车轮声,还有清晰的秋虫鸣叫。他忍着浑身的痛楚站立起来,只看见铁路的两边是茫茫的稻田,
月光下暗黄色的稻浪随风摇摆,只有很远的地方闪耀着零星的灯光。
这是什么地方?松涛爬上田边一个隆起的土包,朝四周了望,总算找到一条泛着青光的碎石路。他从已经割完稻穗
的秸杆地里穿过去,沿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他想看看时间,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表也没有了,摸摸口袋,已经没有
了一分钱,连缝在棉毛衫里面的那包钱和全国两票也消失无踪。松涛一下子跌坐在路边,我怎么回家,这是个什么
地方啊?
借着月光,看见不远处立着一个木牌。走近一看,上面写着,江西弋阳牛角坡人民公社向阳大队第四生产队26组。
啊,我在江西吗,弋阳,这是什么地方,从没听说过呀!无边的绝望使他的腿也软了,他倚着那块木牌,木然地望
着远方,泪水涌了出来……
擦干泪水,他继续往前走,不能不走哇!可走了没多久,饥饿感却一层层地袭来,干渴烧灼的口干舌燥。他无力地
坐在田埂上,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一定要想办法,总不见得在这里饿死吧?
迷迷糊糊的,他又睡着了,或者是晕了,直到有人用木棍捅他,他才苏醒。那是个缠着头巾的江西老表。
你是那里来的嘞?
啊,老伯伯,我是上海来的,行李被人偷了,被赶下了火车。松涛满怀希望地看着老汉。
哦,上海的。我们那里有好多上海学生,全是插队地,他们知道你是不是真地。老汉赶他起来,叫他跟着回村子。
走了大约一刻钟的工夫,来到一个破旧的村庄。清晨的时候,除了老人,外面年轻人不多。有人奇怪地打量疲惫潦
倒的松涛,用当地的土话询问着老汉,松涛也听不懂。
在一间少许新一点的竹棚子里,传出年轻男女嘻嘻哈哈的打闹声。老汉拉开竹门,松涛总算听到了久违的上海话。
一个圆脸的,说话爽朗的姑娘跟他搭话。哎呀,侬也是上海人啊!
松涛把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一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地说,我正巧要回上海,你先住几天,跟我一起回
去。
一下子,松涛就感觉阳光明媚起来,他也不客气地说,我实在是又饿又渴。
就这样,松涛辗转了半个多月,又回到了上海
一到家,松涛就问父母林老师是否来过。父母沉默不语,还以一种怨恨的目光看着他。松涛明白了,但去哪里寻找
他们呢?他一个人呆呆地立在窗前,思来想去,盘算着除了自己林老师还会去找谁。
想了几天,总是不得要领,上班也是昏昏然,提不起精神。想想最有可能还是会去找梅枫,想起梅枫曾经给他的电
话号码,他按奈不住溜到车间一角没人的地方,给梅枫打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总算有人接。松涛说是找梅枫,梅
院长。对方却说这里没有梅院长,你是他什么人?松涛说,是他以前的同事。对方沉吟了片刻,说,梅枫在监牢里
,你去别处打听一下怎么找他。
梅枫进了监牢?松涛吃惊不小,唯一的一根线断了,林老师啊,你到底去哪儿了?该不会回广东了吧!
等到下班,松涛根本没有心思回家。他去了北火车站,十六浦轮船码头,长途汽车站,他们家附近的旅馆,等等,
等等……他也知道这是徒劳,就在他极端失望地回家时,在弄堂口遇见了多年不见的魏师傅。魏师傅告诉他,我来
找你好多回了,今天总算找到了你,你刚回来吗?小林和锐新都在我家里,你赶快去吧,他都着急死了。
松涛真是喜出望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情况终于出现了转机,那已是1974年的深秋了。威势带着松涛去见林恩道,魏师傅借口去医院照看锐新,离开了。
目送魏师傅出门,松涛急切地冲上楼去。客厅里很静,松涛停下来,不知道应该进哪扇门去找。这时客厅外有楼梯
响,松涛猛一回头,看见林恩道惊讶地站在门口。
松涛……
老师……
他们久久地站着,湿润的眼眶里流下四行泪水。老师!松涛大叫着扑到老师的肩膀上。林恩道满怀辛酸地抱住松涛
,抚摩着他颤抖的背脊,闻着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心里白感交集。
松涛抬起头来,凝视着老师苍白憔悴的面孔,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鬓角的丝丝白发。他捧着老师冰凉的脸,轻轻地
细细地抚摩,在触到老师的嘴唇时,难以抑制的激情喷薄而出。他紧紧地箍住老师的脖子,疯狂地吻住他喘息着的
嘴唇。
他们长久地抱着,迷乱地吻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整个世界。松涛的双手摸索着往下,探索着触碰到老师的臀部
,猛然间用力箍紧,勃发的欲望燃烧起来,松涛手忙脚乱地去解老师的衣服。
林恩道从纷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他猛地推开松涛,跌坐在沙发上,对松涛凝望了片刻,无奈地低下头来。松涛跪
在老师的膝前,把脸埋进他的两腿间,小孩子般呜呜地大哭。
林恩道摸着松涛的后脑,轻声说,松涛啊,我这次来不是为了我们自己,你也知道,我已经……不可能,给你什么
了,我基本上算是个,废人。我想,你应该懂的,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我这么急,确实有点想见你,但更重要的是
为了锐新。你知道李忆菲已经死了,梅枫也进了监牢,这孩子放在广东乡下,那教育总成问题。我想,把锐新交给
你,由你来做他的父亲,好吗?
我?松涛疑惑地张大嘴巴。
对李忆菲来说,对锐新来说,我们是有罪的。松涛,请你千万答应我,我也知道你父母不会接纳锐新,魏师傅说你
可以和锐新住在他这里,这里有足够的条件让锐新很好地成长。魏师傅说,你们三个可以作为祖孙三代在一起,他
有能力办妥一切,只等你的同意。他知道你住在家里很压抑,现在工作的单位也不适合你,他有办法帮你换个环境
。而我,不能不回老家,我的父母实在是年纪大了身体又特别不好,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帮我这个忙,我替锐
新好好的谢谢你!林恩道已经说得泣不成声。
松涛不停地点着头,趴在林恩道的腿上,用力地抱紧他的身体。老师,我答应你,我什么都听你的,只是我怕我做
不来锐新的父亲,你教我。
不要怕,魏师傅回帮你的。这次,我们真的遇见好人了,老天有眼啊。起来,从今往后,我们只是兄弟,没有别的
。你是魏师傅的儿子,锐新的父亲,而我,只是锐新的远房大伯。
老师,老师……松涛拼命地摇头,更紧地抱紧林恩道,撕心裂肺地号啕。
起来吧,听话。你以后要保持父亲的尊严,不能像现在这样,记住,要让锐新好好地成长。林恩道拉起松涛,让他
在沙发上坐好,从桌子上拿起一包烟,派给松涛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