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谁?波尔?伊恩?艾维斯?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在他面前飞快地扫过。他们都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每个人似乎都在说着什么,大叫着,来回奔跑着,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地响声。
人人脸上都是一副焦急的神色,仿佛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是,究竟是怎么了?袁怵茫然地望着他们,然后,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另一双手。
而在场所有的人,都在那里,试图将他们的手分开。
为什么要分开!不,他不要,他就是要这么紧握着那双手,就算死,也不能分开。
袁怵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掐住那双手。他的指甲,陷进了对方的皮肉里,同时,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一阵刺痛。仔细一看,对方似乎也和他一样,惊恐颤抖地抓着他的手不放,手背上,是被那人抓出来的痕迹,已经见血,像是会发出红色的光芒,几乎要刺伤他的眼。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同伴的呼声,焦躁的表情,粗鲁而用力地掰扯,都像是一阵风,渐渐地离袁怵远去。
耳边,似乎还有人在大喊:“不行了,分不开了,怎么办,BOSS,怎么办!”
他最后的记忆,定格在了一阵剧痛上。紧接着,便陷入无尽的黑暗中,昏昏沉沉。
恍惚间,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拍打着他的脸颊,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用力。袁怵的身子一个猛烈地颤抖,瞬间从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眼前,是凌夙那张具有侵略性美感的脸孔,没有了往日的嘻皮笑脸,眼里,满是真诚的担忧。
见他醒来,凌夙很明显是松了口气,常见的笑容又浮了上来:“总算醒了,刚刚真是吓我一跳。”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有丧尸!”袁怵一惊,本能地想要坐起来去拿枪,却被凌夙略显霸道地推回了汽车座椅里。
“没有没有,一切都很好,我们很安全。”
“哦,那是到时间了,该换班了。好,你睡吧,我来守着。”袁怵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紧紧地握着凌夙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的关系,关节泛白突起,手背上青筋直爆,指甲已经在凌夙的手上滑过几道印记,就像刚刚梦里的情景一样,渐渐地渗出血来。
“抱歉。”袁怵“倏”地收了回来,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那一刹那,他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天真又可爱。
凌夙顿时就乐了,开始晃着他那一双血迹斑斑的手耍赖:“哎呀,好疼啊,你怎么这么用力,手骨都让你给折断了。你不知道自己当兵的力气大啊,往死了捏我。我跟你说啊,我这两只手,算是废了。”
“对不起。”老实单纯的袁怵果然上当,道歉的口气十分真诚。
“一句对不起怎么够?你至少得负担我的医药费,还有以后的生活起居。我的手废了,你就得喂我吃饭,替我换衣服,帮我洗澡,扶我上厕所。”
袁怵一言不发,拿起凌夙的手,举到半空,然后,重重地捏了下去。
“啊!”凌夙一个没防备,痛得叫了起来,迅速抽回手,“你干什么,还想犯罪啊。”
“挺好的,应该没事儿,骨头什么的都没伤着。手上的伤我车上的药,一会儿你抹一点。”
凌夙听着他的口气,平淡无波,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不由地吐嘈道:“真是的,一点儿也不可爱。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和善一点,哪怕带一点点愧疚之心吗?你要是已经被丧尸感染了,我这会儿应该会有麻烦吧。我听说,被丧尸抓伤了手,也会感染?”
“百分之五十。”
“什么?”
“感染机率,百分之五十。不过,那是指已经异变的丧尸,如果没有异变前,被抓伤的话,不会感染。”
“是吗?”凌夙把手背在牛仔裤上胡乱抹了抹,一点儿也不在意,倒是对袁怵的话比较感兴趣,
“这个,你们也研究过?”
“嗯,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后来证实不要紧,不过,会被隔离一段时间,不太好过。”
凌夙伸出手,在袁怵的额头上抹了把,发现竟然一手汗,便把他的刘海撩起来,用衬衣袖子替他擦汗。一面擦,一面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个被隔离的人,是你吧?”
袁怵愣了愣,表情有刹那的恍神,然后,他扯掉了凌夙放在自己额头上的那只手,低下头去,点头承认:“是。”
凌夙像个长辈似的,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安慰道:“没什么,只要没感染就好。那段时间,是不是很绝望,有一种等死的感觉?”
“没有,完全没有。”事实上,他被隔离的时候,想的完全不是自己的生与死,而是其他的事情。不过,这个事情,他不打算跟凌夙说,说了,他也不会明白的。
凌夙沉默了片刻,蹲下身来,轻轻地抬起袁怵的脸,左看右看,像是要在上面看出朵花来。
袁怵被他搞得一僵,打掉那只占便宜的手,不悦道:“你干什么?”
“我在想,你到底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想从你脸上找点痕迹出来。不过目前看起来,是真的。”
“我从不撒谎。”
“真的吗?从来没有过吗?”
袁怵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他真的像自己所说的那样,从来没有撒过谎吗?还是说,他其实一直在撒谎,在一个编织起来的巨大谎言里,从来没有逃离出来过。
某人曾经问他:“Adrian,你爱我吗?”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然后,他就笑了起来,说自己口是心非。
那些往事,在面前浮现的时候,似乎总被蒙着一层纱,纱背后的情景,永远也看不分明,只能隐隐听到对话声,以及他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身形。然后,他似乎吻了自己一下,吻在了额头上,甚至还隔着他长长的刘海。
仅此而已,似乎永远都是这样,仅此而已。
袁怵不由拉了拉身上的毛毯,一阵微微的寒意,从血液里慢慢地渗透出来。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问:“那张卡片,还在吗?”
“什么卡片?”
“我早上扔掉的那张,你一直在看。”
凌夙的眼神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说道:“啊,我给烧了。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不要了,怕你看到心烦,所以烧了。”
“没关系。”袁怵不在意地摆摆手,看了看表,才不过凌晨一点,还很早。于是,他问道:“你困吗,现在要换班吗?”
“不用,你睡吧,到时间我叫你。”
“好,那晚安。”袁怵疲倦地拉起毛毯,盖在了身上,转眼间,又沉沉睡了过去。他以为的到时间,是指到换班的时间,却没有想到,凌夙根本不打算跟他换班。
他一直守在车边,时不时抽根烟,把才抢来的没几包万宝路,一夜间就抽掉了大半包。抽烟的时候,他一直在想,想着刚才和袁怵的对话,想着他梦里紧张又惊恐的神色,那种不顾一切想要抓住什么的神情,把他震慑到了。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袁怵,对什么东西这么执着过。一直以来,他总是淡淡的,哪怕杀人的时候,也是一脸的平淡表情。那些丧尸在他眼里,似乎一文不值,就跟打破一只花瓶没什么两样。
没有想到,像袁怵这样的人,也会有如此执着的一面,执着到令人害怕的地步。
凌夙伸了伸被握痛的手,看着上面被抓出的血痕,不由地笑了。然后,他又想起了那个吻。那个意外的吻,谁也没有料到,他们两个,会在那样的情况下接吻。
不过,那个吻真是感觉好极了,从来没有这么棒的感觉,瞬间在全身蔓延开来,那一刻,凌夙真心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已经系在了这个人身上,再也摘不下来了。
他以前,和无数的男人女人交往过,却从来没遇上一个,让自己有砰然心动的感觉。真没想到,他也会有踢到铁板的那一天。面对袁怵,他总是会不自觉地陷入情不自尽,好像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明明前一秒还镇定自若,后一秒,便会让他搅得乱了心神。
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袁怵面前,有一点胆怯。像刚刚那样的情景,他便不敢告诉他,他们已经接吻的事情。虽然双唇贴到一起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就撬开了对方的双唇,入侵他的口腔,翻搅着他的舌头。
他甚至想过,等他醒来后,要好好聊一聊这个事情,拿来取笑他一番。可是,一旦他清醒过来,他便失去了那种坦白的勇气。
太过在乎什么东西,是不是,就会面临这样的境地?凌夙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想把他带回去的冲动,去到那个没有丧尸也没有争斗的世界。
可是,袁怵会这么轻易,跟他走吗?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卡片,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名字,然后,掏出打火机,“嚓”地一声,火苗蹿了起来。很快,吞噬了整张卡片。
23.君王
一望无际的草原间,几头牛羊正在低头吃草。头顶上,日头正烈,早晨七八点钟的阳光,已经刺得人快要睁不开眼了。
凌夙站在牧场的围栏边,慢悠悠地点起一根烟,用力吸了几口,然后眯起眼睛,看着牧场上那些充满生命力的动物,不由笑了起来。
这里,果然是让人充满热血的地方,不管外面多么腥风血雨,只要站在这里,便像是感受到了上帝的召唤,整个人都会变得平和起来。虽然凌夙并不信上帝,不过在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偶尔改变一下信仰。
身后,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他却并不转头,依旧若有所思地抽着他的烟,听着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几乎都快要贴到他的身子边了,他才猛地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扔在地上,随意地踩了几脚。
一辆军用吉普停在了他身后大约半米的地方,两边的车门迅速打开,几个身着迷彩军装的持枪士兵鱼贯而下,整齐划一地在他面前分列两排,立定站好,动作齐整的,就像是被同一台摇控器操作似的,连军靴踏在地上扬起的沙土,都是一样得高。
凌夙见状,不由皱了皱眉头,盯着那个最后才下车的男人,问道:“这是做什么,准备开战吗?”
对面那男人,穿一身白大褂,一脸书生气,像是常年待在实验室里,因为缺乏运动,脸上还带着几分苍白的神色。他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就像是在微笑那样,可是,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只是严肃地推了推无框眼镜,轻声道:“以防万一。”
“防什么?防这些牛羊会突然蹿过来,把我掼倒?”凌夙不由微微一笑,走过去,拍拍那白大褂的肩膀,道,“行了,走吧,我时间不多,速战速决。”
说话间,他已经跳上了那辆军用吉普,那白大褂跟在后面,紧接着也上了车,还没坐稳,便问道:“去哪里?武器工厂,还是食品加工厂,或者,你想先去实验室看看。不过,最近没什么新的进展,还是老样子,他还是……”
白大褂话还没说完,就见对面的凌夙扬起一只手,示意他禁声,然后,在那些持枪士兵上车的间隙,他挑帘望了望窗外的景色,淡淡道:“先去咖啡园看看吧。”
“去那里?”白大褂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起了一点小小的微澜。不过,他像是心理素质极佳的人,所谓的惊诧也只在片刻间,那惊异的神色,甚至还没让凌夙看清,就已经收了回去,换成了平时常见的学术脸孔。
“好,那就去那里,反正也顺路,去实验室的路上,可以顺路看一下。”
“不好意思,麻烦你这个超级大科学家,替我种咖啡。”
“没什么,大家都是在你手下讨生活,做什么都是做。能活下来,就属不易。”白大褂把脸撇向一边,微眯的眼睛里,射出一道精亮的光来,转瞬即逝,然后,他用一种小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呢喃道,“真搞不明白,在饭都吃不饱的时代,还花心思种什么咖啡。”
他的声音虽然极小,凌夙却依旧听到了。不,应该说,他是靠两只眼睛,读取他嘴唇开合的形状,才明白的。简单点说,就是,他会读唇,不过,更多的人甚至认为,他有读心术,可以读懂任何一个人内心最隐蔽的世界。
军用吉普重新启动,柴油车特有的巨大轰鸣声,震得人几乎耳朵疼。然后,车子沿着既定的轨道,一路往前开。凌夙靠在车里,时不时地向外张望,眼睛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与外面那个充满杀戮与死亡的世界,完全不同。
生活在这里的人,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幸福的人。和十年前一样,他们可以安居乐业,从事一份稳定的职业,或去工厂上班,或是下田种地,甚至可以结婚生子,繁衍后代,过着平静而安详的生活。
有那么一刹那,凌夙的脑中,甚至闪过一个念头。管他袁怵愿不愿意,即便是用绑的,也要把他绑来这里,整天在外面打打杀杀,实在太过危险,子弹不长眼,丧尸的獠牙更加凶狠,万一哪天真的中了招,凌夙自己也不敢担保,还保不保得住袁怵。
这里多好,虽然日子平淡一些,至少可以平安长久地活下去。这个世上,人人所追求的,不就是这个吗?可是,为什么凌夙总是觉得,袁怵他,内心的想法,总和别人有很大的不同。
一个不执着于生死,甚至对是否会变成丧尸都漠不关心的人,他的心里,到底在追求什么?
一想到袁怵,凌夙就不由有点急躁,他抬手看了看表,从他走进那家加油站的厕所,已经过去了近十分钟。他算过了,自己最多只能再待二十分钟,如果他离开的时间超过半个小时,他敢保证,袁怵一定会用手里的冲锋枪,把厕所的门锁直接一枪打下来。
在这种方面,当兵出身的袁怵,显然更加直接与迅猛。
于是,他伸手,拍了拍驾驶座上的那位仁兄,吩咐道:“兄弟,麻烦开快一点,越快越好。”
那人的身子瞬间一僵,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似的,立马变得精神起来。虽然没有回头,却很大声地回了一句:“是的,阁下。”
他这话一出,坐在身边的两排士兵,像是也受到感染似的,原本有些松懈的面容,又变得端庄肃穆起来。对他们来说,凌夙就是他们的信仰,是赋予他们第二次生命的君主,是这块土地上,唯一的君王。他掌握着这里所有人的生杀大权,但是,却总是显得异常地随意。
车子加快了速度,轰鸣声似乎也更响了。凌夙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那一小片咖啡树林,脸上不由露出会心的一笑。当初种它们,只是无心插柳,一时心念活动而已,没想到,真的会派上用场。
回忆一下上一次,袁怵喝到正宗的现磨咖啡时,那种惊诧又满足的表情,凌夙便会想,这,便是它们存在的意义。
车子开得飞快,很快,那一小片咖啡树林,就消失在了眼前。又过了大约半分钟,车子嘎然停下,面前,是一栋高层建筑,大约十来层的模样,放眼望去,在这一片大多是低矮平房的地方,算是相当显眼的建筑了。
凌夙跳下车来,白大褂紧随其后,至于那些士兵,则非常自觉地在大楼两边站立,等待长官的进一步指示。通常来说,他们是负责保护凌夙的安全的,凌夙走进楼里,那么,他们就必须在这里等到他出来为止。
那栋大楼,虽然高大,从外表看来,却很不起眼。既不华丽也不耀眼,平凡到就像是一栋旧楼。
但是,推开那道厚重的大门,内里的景象,却是天壤之别。凌夙的双脚,瞬间踩到了光亮的大理石地板上,那上面的反光,甚至能照出他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