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轻裘背靠住一株松柏,暗暗提防,口中道:“杨少侠有事但说无妨,在下也想知晓阁下今日所为究竟何意?”
杨重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眉眼间那道红色的伤痕变得越发暗淡了。他垂下剑尖,低声道:“飞花公子切莫多疑,在下今日之举实属无奈。若不如此,恐不能助你脱困。”
“杨少侠不是与司马公子要捉拿在下?助我一说,从何而来?”
杨重脸上阴晴不定,只含糊道:“五大世家要捉的是魔刀,飞花公子却是无辜牵连,还是莫要再蹚这浑水了。”
燕轻裘心头疑虑更重:“在下与杨少侠并无交情,不知杨少侠为何甘愿信我清白,甚至不惜戕害同道?”
杨重脸上变色,却并未争辩,他只叹口气:“飞花公子还是速速与慕容魔头一刀两断的好,这番纠葛,绝不是阁下一人之力能理清的,这串血案,也不是仅仅死那些个人而已。”
燕轻裘暗暗心惊,追问道:“杨少侠此话何意,还请明示?”
杨重却不再言语,反而收了剑,匆匆一拱手:“在下言尽于此,望飞花公子珍重!”言毕,也不等燕轻裘开口,便闪入林中。
燕轻裘心头纷乱,一时间却无法想个通透。他记挂着慕容哀,又见杨重主动避让,唐虹与陈大江分身乏术,便知道此时是真正地得了空了,于是也不做别的打算,提气往来时的方向奔去。
一出了松柏林,便见昏暗的月色下,几条人影激斗正酣。
却说慕容哀与司马笑这边,战况大不相同。
虽有四人与慕容哀应战,然而真正出手者乃是司马笑,无暇等其余三人皆持兵刃守在一旁。燕轻裘仔细辨别,见除了无暇使的长剑外,还有一个矮小男子也用的剑,另一人却握了一柄单钩。
司马笑与慕容哀此番过招和浙江那场迥然大异,两人的路数都是杀招,且快如闪电,一来一往竟然有些难以看清。燕轻裘心头暗暗叹服,又不禁担心:司马笑之前自嘲要“以多胜少”,如今却教无暇等人袖手旁观,想必是从上次交战便知道了慕容哀的手段,于是先来纠缠,等到对手力竭,再一声令下,命其余众人剿杀。
燕轻裘一想明白此关节,不由得又气又急,挺身便向无暇等人奔去。
那道姑无暇原本是大名府一官宦人家的千金,但自幼得一名师指点,习武强身,后因遭情变,断发出家,性子也变得极为苛严,对男子尤甚。她的剑法狠戾,虽力道不足,但却异常刁钻,在江湖上颇有名气。
见燕轻裘从林中杀出,她怒极而笑:“来得好!我正闲得无聊,飞花公子便来作陪!”
说话间,燕轻裘的竹箫带着冷风呼地迎面打来,她连跨五步,抢上前用长剑格挡。身后两人反应稍慢,燕轻裘便已经与她过了三招。
无暇大叫道:“王大侠、封庄主,今日还请让贫道尽兴!”
那两名男子对望一眼,便止住了脚步,兵刃却牢牢握在手上,只怕无暇稍有落败便要出手。
燕轻裘自从瞧出了司马笑的打算,心头大为恼火,平日里少用的厉害招式统统地亮出来了。而那无瑕本来就阴狠,此时更是招招都直指燕轻裘的要害。
飞花公子本是谦谦君子,往日与人交手都点到即止,不愿多造孽,而今日里却是动了真怒,无暇的咄咄逼人更加火上浇油。他将竹箫带上十成十的内劲,一个错手收力不及,竟将碗口粗的幼松拦腰折断。
无暇这时才脸色微变,随即又咬牙道:“好个燕轻裘,平日里装得倒正经,也不过是个伪君子!你以为我会怕么?”
燕轻裘板着面孔,一句也不愿和她多说,却频频打向她手腕大穴,竟是一心要废她手掌的架势。
无暇起初还能应付,然而她内力毕竟远逊于燕轻裘,不多时就落了下风,手忙脚乱。只听得一声惨呼,燕轻裘的竹箫打中无暇内关穴,她的长剑立即撤手,当啷掉落在石头上。
这一声响不仅令无暇面无人色,王、封两个助拳的也悚然一惊,都没有想到燕轻裘能如此迅速地败了她。
这边的动静同样让司马笑和慕容哀分了神。
只听司马笑讥讽道:“慕容左使好大的能耐,竟收了一条咬人的斗犬啊!”
慕容哀也不动怒:“司马公子还不老,眼神却已经不济了,飞花公子分明是拿着竹箫打狗呢!可惜了,此处明明多的是木棍子……”
他这番羞辱听在旁人耳中倒也罢了,那无瑕却是心高气傲,当即用左手捡起剑,抱在怀中便向燕轻裘撞来——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王、封二人一阵惊呼,要想阻拦却也来不及了,然而燕轻裘只一侧身,便在无瑕背部印下一掌,竟将她推出去撞在树上。无暇当即血流满面,昏厥过去。
王、封二人大骇,相视一眼,即刻双双上前。
如此又过了五十余招,这二人功力都与无暇相当,燕轻裘虽能抵挡,却也免不了陷入苦战的泥淖。然而他心中所虑的是,即便他能击败王、封二人,功力必有损耗不说,怕是时间上也拖不起。因为唐虹与杨重迟早也会从松柏林中出来,那时他与慕容哀必定落败。而且听杨重的口气,虽肯放过自己,慕容哀却是绝对要抓回去的。他的本事,在杭州时自己尚且不敌,如今车轮战下来,怎么还会有胜算?
这样一想,手头动作不免浮躁了几分。
那封庄主单钩使得滑,眼睛也毒,只瞧准了这霎那的空隙,竟钩住了燕轻裘的竹箫,然后反手一挑,在他上臂削下一片衣服和皮肉。
燕轻裘伤口剧痛,却仍没有扔下竹箫。他也着实硬气,哼也不曾哼一声。
王、封二人见他负伤,大为振奋,又加紧进逼。就在这紧要关头,那松柏林中突然有响动——原来是杨重“搜不到”燕轻裘,又返回到唐虹与陈大江身旁,略一商议便先回来司马笑这边。
陈大江中了唐家剧毒,虽然及时服下解药,身子却仍旧受损,因而足下虚浮,全靠杨重与唐虹搀扶着。
他们三人一出林子,便看见两处战局,杨重脸上波澜不惊,唐虹却一下子就盯住了与王封二人交手的燕轻裘,恨恨地骂道:“好你个奸贼,居然还没有逃掉!”
说话间便将陈大江交付给杨重,一面对直朝燕轻裘冲去,一面从鹿皮袋中摸出一个盒子,相距三丈许的时候,一按机括,数十枚银针便朝着燕轻裘激射出去。
原来唐虹教燕轻裘设了套,误伤了陈大江,头功没有占到,反而一再失利,早就憋了满腹的火气。如今见燕轻裘偶然挂红,逮住了机会,也顾不上是否有悖侠道,竟是一心要对方性命的架势。
燕轻裘也知道唐虹等人出了林子,心知不妙,要退却苦无机会。他看唐虹举动,便知这次的暗器比在林中更厉害,王、封二人又着实缠得紧,只怕真是在劫难逃。
眼看着银针就要全数扑到燕轻裘身上,陡然间却见银光闪过,叮叮地一阵脆响,慕容哀突然从旁杀出,快意秋霜只一轮,便将细如牛毛的银针都扫落在地。
旁人脸上变色,都没有想到魔刀的身手如此敏捷,竟能从司马笑的手中脱身出来救援同伴。
燕轻裘又惊又喜,却紧跟着皱起眉头——慕容哀与他背靠背地站立着,虽依旧挺立,肩头衣裳却明显湿了一块,细看之下,赫然竟是一道剑创。
燕轻裘立刻就明白:依司马笑的功力,慕容哀虽能分神注意周边变故,但要从如此激烈的战局中撤身却十分不易。这样突然施以援手,竟是以血肉之躯拼来的。
他心中大震,慕容哀却转头对他笑道:“好险好险,风度翩翩的飞花公子差点就要变刺猬了。绝尘,你可拿什么来谢我?”
第十二章:侠士月下走麦城
今夜里险象环生,燕轻裘心中弦本就拉得紧,此刻又落了下风,更是焦急异常。不料这慕容哀却是仍旧一副调笑态度,丝毫未将这些人看在眼里。燕轻裘不由得在心底苦笑:这个人倒真真是狂妄,岂不知现在自己与他都是双双挂彩,若再激得周围的人发狠,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却说唐虹等人,起先见燕轻裘势颓,以为必能得手,却不料慕容哀半途杀出来,硬生生地救了转去。唐虹等人原本脸色如土,细看下却见慕容哀执剑的手上有道血痕如小蛇般蜿蜒而下,不由得大喜过望。
唐虹道:“我原以为魔刀多了得,原来也是莽汉一名。若是阁下识时务,还是早早地丢了兵刃告饶才好。”
慕容哀听到唐虹的话却不生气,甚至看也不看他,只是嫌恶地皱皱眉,又转向司马笑,道:“司马公子,今天我乏了,不想再和诸位纠缠,还是速战速决地好。”
司马笑眉眼弯弯,口中却辛辣无比:“慕容左使自然是乏了,如今真气大耗,又有创伤,只怕多拖一时,便多一分险,一不小心辛苦闯出来的名声就要折损在此地了。”
他笑得畅快,周围帮拳的也附和,倒是杨重远远地扶着陈大江,不曾靠过来,也没有笑脸儿。
慕容哀对司马笑的嘲讽气定神闲,反而有些怜悯:“司马公子,你为人聪明,须得知道见好就收。今日我不但要走,绝尘你也留不住,若不想你的名声折损,便自己退了吧。还有这些狺狺狂吠的东西,都需牵走才是!”
他这番话,司马笑还没有回答,唐虹却气得暴跳!他在川中可谓大大有名,又出身唐家,何曾遭到过如此折辱?况且慕容哀之前对他不理不睬,仿佛眼中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个人一般,现在又将他骂做狗,若还忍得下这口气,他也不能姓唐了!
他本身离得近,盛怒之下出手也毫无章法,竟不待司马笑示意便连打了五个铁蒺藜出来,分指慕容哀的头、颈、胸腹。只听得当当几声,统统被快意秋霜劈成了两半。然而就趁着这片刻,司马笑已经抄了软剑直扑过来,他一带头,王、封二人也不敢落后。
燕轻裘只觉得耳边冷风拂过,接着腰间一紧,便被慕容哀揽着退出丈许,在一片空地上站定。
他转头看着慕容哀,顿时悚然一惊:只见片刻间,慕容哀俊朗的面孔阴沉下来,如同蒙上了层黑雾,眼中却隐隐充血发红,如猛兽一般。
燕轻裘还未开口,慕容哀就一把将他推到旁边,阴森森地对司马笑说道:“生路指给你,你偏要闯死门。也罢,我多时不曾开禁,今日正好炼刀!”又转头叮嘱燕轻裘:“绝尘身上有伤,务必待在此处,切不要轻入战团。”
“大哥这是要做什么?”
慕容哀将快意秋霜的剑身与剑鞘合在一处,盯着司马笑:“让绝尘看一看,什么是真正的魔刀。”
只见他右手握住剑身与剑鞘的连接之处,左手握住剑刃根部,缓缓收紧了,又慢慢地朝剑尖抹过去。手掌过处,银色的剑身便成了赤红,血珠儿滴落下来,啪啪地打在地上。而此时慕容哀的双眸更可怖,竟红得仿佛也要漫出血来。
燕轻裘心头大为惊愕,隐隐有些不祥之感。连司马笑等人也觉察出此刻慕容哀气息粗重,非寻常模样,个个手上握紧了兵刃,愈加警惕。
眼见着快意秋霜通体变为了红色,一股森冷的杀气从慕容哀身上扩散出来,竟让燕轻裘打了个寒战。
只听得他陡然大喝一声,跃起三丈,直扑向司马笑。那变成红色的快意秋霜高高扬起,如长刀一般直劈下去。司马笑举剑来挡,却只听见“锵”的一声,那柄软剑竟断为两截。
要知道司马笑乃五大世家公认的下一代盟主,所用之物即便不是神兵利器,也是考究的上品,更何况方才他还用此剑与慕容哀缠斗良久。如今慕容哀人负了伤,也不曾换兵刃,却能将同一柄软剑劈成两半,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司马笑也非常人,将剑一丢,身形微动,堪堪地避过了凶险的一招。饶是如此,快意秋霜仍是在他的肩头拉出一条血痕。
司马笑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怎么也想不到慕容哀突然之间功力暴增十数倍。他双掌握拳,大声对其他人道:“这奸贼邪门得很,诸位千万小心!”
慕容哀双目赤红,也不等他说话,又提剑砍来。
燕轻裘在远处观战,越看越心惊:慕容哀的招式与之前他所见的全不相同!以前若是说他剑术超群,是将棍、钩、刺等技巧融入其中,倒还不奇怪,如今使这血红的快意秋霜,却招招都如刀法!
剑走轻灵,刀招沉猛。这两门功夫原本就天差地远,而慕容哀此刻是用剑做刀使,偏偏还使得极为顺手。那红色长剑上如同灌注了千钧力道,令人难以抵挡。
司马笑没有了兵器,只能靠拳掌躲避,而王、封二人刚刚上前,就教慕容哀一刀一个,戳穿了喉咙。那手法之快,竟没有人看清楚。唐虹更是脸色发白,虽连发暗器,却无一打中。
司马笑心头火起,大喝道:“杨重,你还要袖手旁观么?”
燕轻裘皱眉:杨重的厉害,绝非王、封二人能比。
大约慕容哀也料到此节。正与司马笑交手,却突然转身朝松柏林边的另外二人奔去。快意秋霜倒提在手上,在掠过唐虹身边时突然一挑,削断他右臂。
唐虹倒地哀嚎,而杨重将陈大江一放,挺身迎上。司马笑脸色稍霁,也连忙跟上。
现在杨重与司马笑联手对付慕容哀,杨重的长剑沉稳如山岳,司马笑则捡了封庄主的单钩,以机巧辅佐。燕轻裘深恐这两个一流高手会令慕容哀落败,他手上的竹箫捏得甚紧,若有丝毫不妙,便要上前相助。
然而这时的慕容哀竟然以一敌二,举重若轻,不光扛得下杨重的剑,也避得开司马笑的钩。只见清朗月色下,一条黑影挟着柄血红长剑左右劈砍,如同凶煞一般。无论杨重与司马笑怎样配合,也无法捉到他的空隙。
燕轻裘忍不住前趋几步,定睛细看:原来慕容哀除了内力大增、以剑为刀很是古怪以外,连步法也与之前不同,虽看起来寻常,却又似乎踩着八卦变换方位,故而忽南忽北,竟是以一人为一阵,形似鬼魅。
三人激战了一盏茶的功夫,杨重与司马笑渐渐显出了力不从心的样子。司马笑内力绵长,先前却与慕容哀磨了许久,而杨重内力稍逊,全靠剑法支撑,此时败像一露,立刻便叫慕容哀逮着了机会。
只见他二人一左一右,各袭慕容哀两胁,却见慕容哀双手握紧快意秋霜高举起来,将肋下大方亮在他们眼前。杨重和司马笑对望,心知不妙,同时收势,而燕轻裘远望全局,便知这个动作已经迟了。
果然,长剑与单钩刚有一点退势,慕容哀双腕一转,快意秋霜的剑身与剑鞘再次分开,只听得“哧”地一声,剑身刺入了杨重右胸,剑鞘戳断司马笑锁骨,两人同时惨呼一声,倒在地上。而慕容哀却顺势回招,手腕再一转,便将快意秋霜送入鞘中。
这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奇险奇绝,是燕轻裘踏入江湖以来少见的怪招,却又有说不出的霸气。他立在原地,心头狂跳,往日米酒仙曾教他道:酒鬼若是看到百年陈酿,命也可以不要;学武之人若是见到真正的高手,五体投地也不为过。他还笑师傅乃是为贪杯找借口,今日却服了气。
慕容哀收回了剑,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两个人,转身便回到燕轻裘身边,一把拉住他未受伤的左手,低声道:“快走!”
此时东方天幕隐约有片鱼肚白,约莫到卯时三刻了。
燕轻裘和慕容哀各自匆匆裹了创口,便解下拴在林边的马,也不回城,直向南而去。因为司马笑曾言道,各方苦主俱将埋骨之地告知,他们便不能再自投罗网。只好先拣便宜的小路,越是偏僻,越是计划之外的,就越合适。
二人奔出几十里地后,天已经大亮。身下的马本就是胡乱买来的,算不得良驹,这时不免有了疲态。燕轻裘比慕容哀落后了半个马身,正要劝他先停一停,却见那黑色的背影歪了一歪,仿佛要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