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转过来,周围具与前日一般。
燕轻裘手足已经回复了力气,心头与口上却仿佛仍旧有些残冰。昨夜之事恍如一梦,然而细细想来又令他有几分胆寒——
那人如何知道这许多秘密?又如何晓得慕容哀的下落?若是诳他,何必吞吞吐吐,说不爽利?是想引他入瓮?还是别有顾忌?
燕轻裘轻轻按住双唇,兀地有些古怪念头:这人莫非一直跟着他,不然为何黑纱覆面,又了解自己与慕容之行踪?
他呆坐在床上愣神,那厢司马笑却已经洗漱完毕。他对燕轻裘问了早,又道:“路旁小店,不知昨夜飞花公子可睡得好?”
燕轻裘笑答:“在下将就得,却不知司马公子从来锦衣玉食,可能屈就小小竹榻?”
司马笑只道他讥讽,也不存疑,反而大方道:“这客栈虽然简陋,却伺候殷勤,被褥垫得厚实,我睡起来倒也香甜。”
燕轻裘见他神色间并无异常,更对昨夜那人的使毒技巧暗暗叹服。
此后再无多言。
燕轻裘照旧任司马笑与杨重押上了车。一路上平平顺顺,行了几个时辰,便进入徐州地界。
那红叶山庄在徐州西南,因周围遍种枫树,故而以此为名。每年深秋时节,山庄内外丹霞遍布,司马一门便多邀江湖朋友前来相聚,大有孟尝君的气魄。于是多年来,江湖上但凡有些需要调停的纷争,除了武当少林这样的泰山魁斗,便是红叶山庄主持。“魔刀”所做的前后十五桩血案,五大世家也是苦主,红叶山庄自然为领头的首选。各大门派本来就派出了许多人来此合计议事,一听说司马家长孙捉住了燕轻裘,又来了数十人。待得司马笑等一行抵达,早有主人客人迎候在门廊处了。
燕轻裘身着白衣,披了件狐皮大氅,一下车来便见红叶山庄巍巍屹立于眼前。但见朱红大门铜钉闪亮,白墙绿瓦,飞檐流丹,一副豪门贵气,就连那黑底金字的匾额,也中正俊秀,颇有赵孟钪欧纭C趴谡玖耸黾叶。褂泄馔泛蜕小㈢悍⒌朗坎⒛信仙俑魃说扔质觯敝幸桓鲋心昴凶颖呈侄?mdash;—他身形高大,面白微须,穿戴整齐,鬓边略见花白,左眼下一点朱砂痣,想来正是司马笑的父亲,“铁骨剑”司马彻寒。
燕轻裘也不动,只等司马笑走过去,向父亲行礼问好,又与各派前辈唱喏作揖,接了一筐赞许,过了许久才完毕。
司马彻寒见爱子平安回转,神色大悦,安抚几句,便看向燕轻裘。司马笑何等乖觉,立刻道:“孩儿此番幸不辱命,请得飞花公子来到鄙处,如何处置,还要请父亲大人示下?”
原本热闹的门庭立刻冷了三分,燕轻裘只觉得众人的目光若飞刀一般刺入身体,他却并不畏惧,只淡淡一笑,拱手道:“在下金陵燕轻裘,久闻司马庄主大名,却无缘拜会,今日得见尊颜,真乃三生有幸。”
周围有些人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司马彻寒却仍是礼数周全,略一拱手,道:“惭愧。犬子无礼,想必对燕少侠多有得罪,然而最近江湖上不太平,桩桩要紧的事,都牵扯到燕少侠身上,只好委屈少侠了。还请进去说话。”
他二人对答,竟如同平常主客一般,这倒令周围的人颇为尴尬。司马彻寒微微一笑,率先走入山庄中,杨重和司马笑登时一左一右地将燕轻裘挟在当中。
燕轻裘也不扭捏,提步走入红叶山庄。
一行人进了大厅,便见左右首客座上坐了一个年约五十的僧人,还有一个相貌清矍的年老道士,下首则坐了几个中年汉子,高矮胖瘦不同,却都面熟得很,十之八九都是燕轻裘往日见过的。
司马彻寒来到主位坐下,略略说了在座的各人身份——
那僧人乃是少林罗汉堂的长老圆真,道人则是武当掌门的上一辈师叔青云道长,其余诸人要么是被害之人的亲友,要么特地来帮衬出力的。
燕轻裘站在堂上,周围顿时有些杂声。杨重与其他人退开在一边,司马笑则随侍于父亲身旁。司马彻寒不请燕轻裘落座,竟一副审问的架势。
燕轻裘心头暗暗冷笑:如此郑重其事,祭出少林武当两大睿老,司马彻寒当真是将自己视作囚徒了,架子端的忒高。
燕轻裘向圆真大师和青云道长施礼问安,前者鼻孔中喷出两道冷气,后者却点头拱手,面色如常。他又向其余众人团团抱拳,便是稀稀落落的嘲讽回赠了。
司马彻寒开口道:“今日诸位江湖朋友聚在鄙处,乃是为近来中原的一连串血案。小儿蒙诸位同道不弃,得效犬马之劳,前日虽教凶嫌走脱,所幸近日略有所获。关于此间血案的种种,便要请堂上的燕少侠回答一二。怡怀,有什么要问的,这便开始了吧。”
怡怀乃是司马笑的字,只见他向父亲点头从命,便上前一步,对燕轻裘拱手为礼:“飞花公子长途跋涉,实在辛苦,本应休憩半日再来问答,然而此事干系重大,武林同道皆翘首以盼,故还请公子体谅。”
燕轻裘淡淡点头:“客气了。”
司马笑又上前一步:“今年九月末,唐门十六爷遇害,飞花公子可在成都?”
“在。”
“那时唐家众人皆说公子与魔刀相携同行,但正如此?”
“不错。”
“半月后,杭州叶善大侠遇害,飞花公子与魔刀同来叶府,可有此事?”
“有。”
“后在涿州,开宁梦山大侠之棺,夜宿醉红馆,你二人也在一处?”
“正是。”
“在保定府沈家墓园内,公子与慕容哀本欲再次开棺,却教我及几位同道所阻,后合力击伤我等并逃走,可有此事?”
“是。”
周围诸人听他们对答,纷纷交头接耳,脸上显出愤恨鄙夷的神色来。司马笑微微一顿,又问道:“既然飞花公子与魔刀同进同退,今日便要请公子将其下落告知,中原武林十五桩血案,都要着落在他的身上。”
周围顿时静了下来,人人目光都盯住燕轻裘。却见他面色如常,丝毫不见窘迫,便如寻常说话一般,慢慢答道:“抱歉得很,虽然前些日他与我从南到北,一路同行,而如今他在何处,我却不知。”
燕轻裘话音一落,那圆真便一下子站起身来,周围也响起不少骂声。“胡说”“无耻”等等若疾雨一般地落下。
青云道长拉住圆真衣袖,令他又坐下来,而司马笑静静等了一会,这才抬手示意,请诸人稍安勿躁。他又道:“飞花公子几个月来与慕容哀亲厚若此,怎会不知道他的下落?飞花公子从来行侠仗义,多次与魔教交手,维护正道,何苦为慕容哀坏了一身清名?”
燕轻裘心知今天这势头,便是要“以正压邪”,司马氏扮白脸,黑脸便是周围那些人涂抹了。然而他的脾气却是不寻常,虽然温文尔雅,内里却是极其倔强,但凡认定之事,决不为外力而变,甫一进门,便知今日这道坎需打起全副精神应对,是以不慌不忙,只等见招拆招罢了。
他见司马笑苦口相劝,先道了声谢,继而道:“在下不才,做了几件小事,蒙前辈友朋抬爱,当作少年侠士。然而既然为‘侠’者,便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所行之事,当三思而后行。关于中原连环血案,在下从最初便有疑问,思虑并非慕容哀所为,请诸位细想:之前一十三桩血案虽有‘啜血剑法’留在尸首上,却从未有人见过凶手;后来唐家十六爷遇害,证人却说是凶手戴了面具的。慕容哀若是安心杀人,遮遮掩掩,又何苦用他的独门剑法?在下本不欲参与此事,却在成都与慕容哀偶遇,后与他切磋武艺,这才熟识。正如诸位所知,我与他同去杭州,然而却是叶善死后才去的叶府,由此才知杀害叶大侠之事,并不是慕容所为。至于去到涿州,也是为查清真相,与司马公子交手,更是意料之外!”
他这一番话老老实实,听在旁人耳中却不尽然,叶向天与叶不平兄弟俱在人群中,当下便叫道:“小贼果真是巧言令色!那一日你与那魔头伤我兄弟二人,莫非是假的?”
燕轻裘也不恼,先赔了个不是,又道:“当日两位叶少侠都在悲恸之中,已经认定慕容为凶手无疑,故而我二人才暗中查探。不料并未有机会多做解释,便动上了手,这才真是一场误会!”
叶向天冷冷一笑:“你说得倒是轻松,伤我兄弟的仇便想就此揭过么?”
“若叶少侠愿意,事后可再行比试,仅二位与我单独下场,伤得了哪里便伤哪里,死活不论。”
他的功夫原本就远在叶氏兄弟之上,如此一说,也暗指叶向天与叶不平技不如人,当日里与他人联手尚不如,即便再比,也捞不着便宜。况且走跳江湖,各凭本事,那日分明是叶家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却落败了,也怪不到别人头上。
叶氏兄弟气得脸上血红,便要发作,却又听到一声咳嗽,便硬生生将气咽下去了。原来是司马笑出来压了场上剑拔弩张的气氛。
只听他又开口道:“若如飞花公子所说,在沈家墓园内与我等交手,也是一场误会?若是误会,又怎会出手狠辣,断了唐少侠的一臂不说,还要了秦大侠的性命?”
第二十一章:巧舌过堂辩是非
司马笑这样一问,可谓用心机巧。
言下之意便是:你燕轻裘既说自己与魔刀皆是无辜,那为何与正道连番对峙,却不束手就擒?可见终不是问心无愧。二来,魔刀对无干系之人尚且下得如此狠手,何况屠户灭门?可见性情残暴,连环血案,未必不是他做下的。你燕轻裘既然与他同进同退,所说之话,自然向着他,难辨真假。最后他这番强调还不忘激起唐虹、无暇、叶氏兄弟等正道诸人的怒火,燕轻裘要再辩白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飞花公子心底暗暗叹气,却不慌张,反而郑重一揖,道:“与司马公子及诸位交手实非我愿,幸而可管束得自己不先出手,只有诸位以性命相搏,才思自保。慕容那头的我做不得主,然而伤了无暇仙姑之事,全是在下一人过错,愿向仙姑赔个不是。若仙姑不解气,在下再受仙姑一掌吧。”
无暇性子暴烈,虽燕轻裘好言好语,甚为诚挚,她却听得面上发烧,心头火起,忍不住上前一步,骂道:“好个奸贼,如此油滑!秦大侠一条性命,竟推得干干净净?”
那姓秦的原来是个不出名的剑客,在江湖上也只不过二流,但在沈家墓园助拳,却教杨重杀死于燕轻裘面前,此事仅他二人知道,燕轻裘却不敢霍然托出:一来杨重究竟是敌是友还分辨不出,二来即使说了,又有谁会相信?
现在无暇提出,燕轻裘心头为难,面上却更凝重,朗声道:“在下所用之兵刃,乃是恩师所炼之竹箫,若要伤人性命,尸身上当有骨裂痕迹。诸位可曾验过秦大侠尸身,有无在下独门功夫所留的伤?”
当日里杨重击杀姓秦的剑客,因怕兵刃露行藏,是以未使手中长剑,燕轻裘见其喷血而亡,便知杨重乃用拳掌打中了姓秦的死穴,令其内脏大损,这和自己功夫绝非一路。
这一说,无暇顿时语塞,竟无话可驳。燕轻裘便知果如自己所料,也不进逼,冷淡下来。
司马笑见无暇尴尬,接口道:“那夜交手,除却你与魔刀,便是我等几人,秦大侠之死难不成还是第三方暗中所为么?飞花公子也不必纠缠此事,秦大侠之死总会有个冤头债主,今日却不必辩白。要论起人命官司来,我表舅南宫诚与碧瑶、绮罗两个无辜女子的性命,又怎么计较?我父亲与诸位前辈大侠只求飞花公子告知慕容哀的下落,其余的还可慢慢再查证。”
燕轻裘见司马笑又拉回了正题,只觉此人果然精明,却依旧照了原样答道:“司马公子明鉴,在下确不知慕容去向。”
“飞花公子竟死了心要维护慕容哀?”
燕轻裘语气淡然:“其实依在下愚见,慕容若愿现身说清来龙去脉,也是好事。然而如今口说无凭,诸位又觉得我这个人证做不得数,倒不如自顾自地去查便是。”
周围又是一片哗然,那圆真也不管青云道长数次拉住他,干脆一拍桌便站起身来,喝道:“燕轻裘,你好歹也是大家公子、少年侠客,竟然自甘堕落,与魔头结交,甚至称兄道弟!那慕容哀杀我少林弟子,这是青云道长亲眼所见!你再是生了张利嘴,能将此事辩过去吗?若再不交出他来,便请吃顿老纳的罗汉拳!”
圆真原本是绿林大豪,后放下屠刀,带艺投师,拜在少林节律院惠觉长老门下,如今二十年过去,惠觉长老成为方丈,圆真也已近天命之年,但这暴躁鲁莽的性子却未减几分。他的一套罗汉拳可谓出神入化,罕有敌手。这样说来,便是要动武的架势。
燕轻裘敬他乃是前辈长者,恭敬地作揖行礼,道:“圆真大师息怒,小子纵然狂妄,也不敢与大师动手。杜有廉杜大侠遇害之事,小子实不知情,然而却想斗胆问青云道长一问。”
青云年近七旬,为人谦冲平和,因痴迷武功,少在江湖走动。这次本是受邀来去清河访友,却不料正好遇上杜氏血案。他乃武当掌门玉矶道长之师叔,辈分甚高,对人却极和蔼。当年他师兄玄天道长将“飞花公子”之雅号赠与燕轻裘时,他也在场,于是两人可称得上是旧识。
听到燕轻裘说话,他便起身道:“飞花公子请问。”
“多谢道长。不知那日杜大侠遇害,道长所见如何?”
青云一捻长须,面有凝色:“贫道与杜大侠有过一面之缘,与徐大侠则是好友。徐兄邀我与牛远策牛大侠同去杜府拜访,我三人本在暖阁小酌,后听说杜大侠与徐兄琢磨了一套剑法,要贫道看一看。他二人转入耳房取剑,原本要在庭院中比划一番,但不多时便有打斗声传来。我与牛大侠连忙过去,便看见杜大侠已经倒毙在地,而徐兄……哎……也支持不住,教慕容哀一剑封喉……”
他想起老友惨死,不禁面带哀伤,圆真更在一旁如金刚怒目。
燕轻裘待了一会儿,又问道:“道长与牛大侠必定上前擒拿凶手了。”
青云点头道:“这个自然。可惜慕容哀身法诡异,轻功又高,竟然重伤了牛大侠后逃脱,贫道实在是无颜面对徐兄啊……”
燕轻裘道:“那慕容哀是否身长七尺有余,面目英俊,一身黑衣,手执一柄银色长剑?”
“正是!”
燕轻裘环视四周,忽然指着一个人道:“那不就是慕容哀?”
众人大吃一惊,齐齐看过去,却只见那被指之人涨红了面皮,大骂道:“燕贼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爷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铁剑门肖潮生是也!诸位同道早就见过,怎容你诬赖!”
众人中便有叫喊:“不错!正是肖大哥!”“肖大侠乃淮南名剑,江湖上众人皆知!”“燕贼疯了,诬赖好人!”……
燕轻裘朗声大笑:“非也,非也!这位仁兄身长七尺,面目英俊,一身黑衣,手上还有长剑,偏巧又是银色,不是慕容哀又是哪个?”
原来那肖潮生果然如燕轻裘所说,俊眉星目,黑衣长剑,只是眼神远不如慕容哀那般冷冽,而长剑也是寻常灰白皮鞘,绝无快意秋霜之晶莹。
众人错愕之下,已明其意,青云眉头微皱,果然无话可说。燕轻裘立刻追问道:“不知道长从前可见过慕容哀?”
青云摇头。
燕轻裘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谢了他答问。青云长叹一声,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