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织素

楚襄冉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都还记得，那天清晨，沐浴着刚升起，明亮却不炎热的阳光，那两人脸上洋溢着的欢乐和对未来充满的期望。

他衷心希望那两人能得到属于他们的幸福。

所以就算是接连着几天，学校老师，双方家长轮流着逼问他那两人的去向，他也只是打定了主意，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当然谁都知道他在说谎，前一天下午一起翘了课，第二天人就失踪了，如果他真的不知道，那恐怕没有其他人会知道了。

可是哪怕那些大人用尽了各式各样的方法，甚至搬出了法律来吓他，他还是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反正要是真的被送上法院，他那两个不关心他却很关心自己面子的父母也肯定会拿钱打发了事。

所以在毫无后顾之忧的情况下，楚襄冉依旧云淡风清的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为了期望那两位自己的好朋友能利用他争取来的时间走得再远一些。

只是当他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人的追问，回到家时，却等来了他这辈子最不想等到的一通电话。

就连当他还在就读小学三年级，某一天放学回家时，突然接到了父亲打回家的电话，告诉楚襄冉他和楚襄冉的母亲已经离婚的时候，楚襄冉都没有像现在那样吃惊。

记得他当时还有办法在听到消息后询问，他日后的生活费和教育费是由谁支付，可是现在他却完全没办法反应。

「请问是楚襄冉先生吗？这里是XX医院，刚刚有两名车祸伤患被送了进来，没有身分证，不过其中一位身上的记事本中有写着您的联络方式，请问您能过来一趟吗？」

电话那头传来的甜美女声，就好像隔了层水般的模糊，听不真切。

他想起了那本夹着全家福照片，官玄默很珍惜的小笔记本，那里面原来应该不只有他的电话，可是官玄默在离开之前，把几页通讯录全都撕了，独独留下写上了他的姓名和电话的那一页。

离开前那一天晚上，官玄默笑着说，这本记事本，只需要保留他的电话号码就够了。

04

楚襄冉突然有种冲动想去翻看报纸上的日期，看今天是不是传说中四月一号的愚人节，然后嘲讽一下那个打电话来恶作剧的女声。

可是楚襄冉终究还是只能静静的放下话筒，然后打电话叫了计程车。

就算是车祸，也可以平安无事的，是不是？

官玄默……是不是？

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将下唇印上了深深的齿痕，楚襄冉虚脱般地坐在自己家门前的石阶上等着计程车来接他去医院。

一瞬间，他彷佛又看见了那两个人那天早晨离去时的身影。

捏紧了抄下的地址，计程车带着楚襄冉来到了白色的医院，他在急诊室门口踌躇着，不敢进去。

直到一名护士小姐发现了他，然后温柔亲切的问着他有什么事。

「我是……楚襄冉，你们医院刚刚有打电话给我，说是有人……」没等楚襄冉的话说完，护士小姐的脸上就出现了一种名为理解的神情，然后眼中的同情满溢。

接下来的过程完全机械化，楚襄冉被带去了太平间，见到了那个五天前跟他挥手说再见，笑的开心的阳光男孩。

揭开了白布，向冬阳的脸色那样平静，嘴角还可以见到微微的弧度，一点也不像是走了，再也睁不开眼的人。

真的，一点也不像。

楚襄冉看着他，突然很想笑，很想告诉他别再闹了。

他怎么能就这样走了，怎么能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

官玄默是那样的疼宠着他，两个人花了多少时间在挣扎，用了多少努力才下定决心离开，明明……他们眼看着就要拥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他们甚至还各自带走的全家福的相片，那不正代表了他们都还没有放弃希望家人能承认这份感情的心情？

所以，他怎么能抛下这一切牵挂，那些没完成的心愿，就这样子的离开？

不是说好了五年后才要在那房子里见面的吗？为什么他们却仅仅拥有了五天的幸福？

告诉了护士小姐向冬阳家里的电话，他想起向妈妈前一天朝着他痛骂。

『你以为你是他朋友，以为这样是为了他们好，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远比你想像的残酷，你这么做只会毁了他们两个一辈子！』

如今，真的就像是向妈妈所说的，他毁了他们的未来，毁了他们一辈子。

向冬阳永远、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那个……还有另外一个应该是和他一起被送来的人……」楚襄冉很艰难的问出口。

听到护士小姐说另外一个人没怎么受伤的时候，楚襄冉的心底，无止尽的的悲哀蔓延开来。

他知道官玄默是宁愿和向冬阳一起死了的，这样起码在黄泉路上还有个伴……

向冬阳的遗体最后是让向爸爸领走的，向妈妈沉默的跟在一旁，在看到楚襄冉的时候，两位长辈都没开口说话，楚襄冉只能深深的弯下腰，无声的说着对不起。

向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但是却像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而向妈妈的眼中则是露骨的憎恨。

楚襄冉没有开口，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向妈妈都会恨他一辈子。

这样其实也好，最起码他们恨的是他，而不是官玄默。

他不后悔自己给他们的支持，就算是现在，他还是认为，官玄默和向冬阳的爱情是该让大家一起来祝福的。

只是突然想起……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会和官玄默一起在向家吃早餐，那时候向妈妈会开心的看着他们，好像三个人都是她的孩子一样，温暖的笑容总让楚襄冉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而现在，楚襄冉知道，那个家庭已经被自己给毁了，早餐桌上再不可能出现妇人和孩子们的琅琅笑语。

突然清醒，楚襄冉发觉官玄默没躺在病床上，连忙坐起身来。

然后看到那个清隽的人影立在窗旁，没有月光的夜应该是一片漆黑，可是却有不知道从哪来的光微微照射在他的身上。

「玄默……」走到了他身旁，楚襄冉发现自己最多只能叫出他的名字，却没办法开口安慰他。

官玄默虽然没怎么受伤，但是却一连昏迷了好几天才醒来，等他醒来的时候，向冬阳的遗体已经被家人领走。

他没有看到爱人的最后一面。

在官玄默刚清醒的头几天，楚襄冉没敢告诉他向冬阳已经死去的消息，只是要他多休息，但是官玄默却牢牢记着出事那天两人是一起出门的，于是每天醒来就挣扎着要去找向冬阳，甚至还疯狂的认为向冬阳是被他的家人藏了起来，不断祈求着楚襄冉把人带回来给他。

后来，官玄默想去寻找向冬阳的行动越来越激烈，为了不让官玄默在挣扎的时候伤害自己，楚襄冉没办法再隐瞒下去，只好对他说了实话。

而他永远也忘不了，官玄默在听见他说出向冬阳已经永远离开的消息时，脸上古怪的表情。

想要笑，却带着浓浓的悲伤，最后笑容没成形，悲伤也被强自压抑，成了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从那天开始，官玄默不再挣扎着要去找人，但是却开始沉默，整天不发一语的看着窗外。

官玄默极度不稳的精神状况让人害怕，于是楚襄冉编造理由向学校请了假，一步都不敢离开的守在官玄默的身旁，深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

所以当他一醒来没看到人，才会那么紧张。

所幸……所幸官玄默只是站在窗前，什么事也没发生。

站在官玄默的身边，楚襄冉想做些什么，给那个削瘦的背影带来一点力量，可是最终他也只是伸出了手，然后在碰到官玄默之前收回。

他没有办法替他做什么，因为能这么做的人已经不在了。

05

于是楚襄冉只是静静的站在官玄默的身旁，陪着他仰头，看那片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黑色天空。

医院的窗子是封死的，没办法打开，所以他们无法吹到自然的夜风，只有中央循环的空调单调且枯燥的响着。

站了许久许久，官玄默的声音才有些突兀的响起，带着点沙哑。

「我和冬阳搬进去了你说的房子，冬阳很开心。」没什么组织条理，官玄默只是说着。「我说要节省点，然后要找工作，可是冬阳却坚持着要先把日常生活用品买齐了，说是要好好开始，才会有好的未来。我拗不过他……」

第一天搬家，第二天整理打扫，第三天去开通水电瓦斯等生活上的必须用度，第四天熟悉环境，然后是第五天……

原本应该是甜蜜的采购，然后回去布置两人的新家，却叫一辆闯红灯的卡车破碎了所有。

就好像是鹅妈妈的黑色童话。

一切还没来的及开始，就已经消失。

「是不是，如果我坚持留在家里，那么现在冬阳还好好活着？」官玄默最后的结论叫楚襄冉心惊。

「你不能这么想。」楚襄冉扳过官玄默的肩，强迫他把视线从窗外收回，看着自己。「向冬阳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如果你对此有所怀疑，那就是背叛了他。」

官玄默牢牢的看着楚襄冉好一阵子，然后默默的垂下头：「我有些累了。」

「累了，就好好休息。」楚襄冉牵着官玄默回到病床旁，看着他躺上床，闭上眼睛，然后替他塞好被角。

可是坐回沙发，楚襄冉却再也睡不着。

若要说向冬阳的死是官玄默把人带走造成的错，那是不是他给他们的帮助才是造成一切的主因？

所以其实，他才是那个最罪不可赦的人。

没有后悔，却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两天后，官玄默出了院，医生虽然还是有点担心他的精神状况，但是在楚襄冉一再的保证他会好好看着官玄默的情况之下，终究还是开了出院单。

他知道医生的决定其实并没有错，可是医院中关于死亡的那一份气息太浓厚，每次救护车的声音响起，不分白天黑夜，他都能清楚感受到官玄默清醒过来，虽然可能只是躺在床上没有动作，但是楚襄冉却可以从呼吸中知道，官玄默正在倾听着那一声一声的刺耳声响。

再这样下去，对官玄默一点好处也没有。

所以楚襄冉坚持离开。

把单子拿去柜台缴了钱，一回头，官玄默已经走出了医院大门，楚襄冉连忙追了上去。

清晨的阳光对于连着几天都没踏出建筑物的两人来说显的有些刺眼，楚襄冉抬起一只手遮住阳光，然后想起他们两人离去的那天早晨，似乎也是这样明亮的阳光照射着世界。

「接下来呢？你想去哪？」他问官玄默，因为他不确定官玄默会想回家？还是想去那个他和向冬阳一起生活了五天的屋子。

「……回家。」犹豫片刻，官玄默选择了回去自己从小生长的家，楚襄冉也没多说什么，招来了在医院外头排班的计程车。

官玄默坐上了计程车，楚襄冉也跟着坐了进去，然后一直到回家，两个人都没有再次开口交谈。

「学校……你想回去吗？」吃着叫来的晚餐，楚襄冉问道。

官玄默出院已经很多天了，这段时间楚襄冉只回过一次学校，本来是想把向冬阳的东西收拾一下带回来，可是等他到了学校才发现，向家的人早就去学校把所有东西都清空了。

楚襄冉知道这个消息以后，马上跑去了向家，他想请向爸爸或向妈妈能把一两件向冬阳的遗物给他跟官玄默做个纪念，可是等他按了半天门铃也没人来开门，然后才从另外一位邻居伯母的口中知道，向家已经在前两天搬了家。

一切消失的是如此之快，快到让人措手不及。

明明是一起长大的三个人，当邻居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家庭，却在转眼间，一个死了，然后一家搬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也永远找不到了……

「我父母希望我转学。」中规中矩的回答，然后是和以往相同的清冷表情，官玄默像是回到了过去不曾改变，可是楚襄冉知道刻在他心上的那道伤痕会永远在那里留下疤痕。

「啊……是吗？」虽然明知道官玄默在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还会回到学校的机会是微乎其微，楚襄冉还是忍不住的失落。

终于，就这样要散了吗？

这次和上一次不同，看着几乎没怎么在进食的人，楚襄冉知道这一次的分离，会让他再也找不到对方。

如果他可以再自私ㄧ点，或是再任性一点，或许他会开口请官玄默留下。

但是他做不到自私，也明白离开其实对官玄默是最好的选择。

很早以前就明白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个道理，可是明白跟接受毕竟还是两回事，尤其是楚襄冉曾经一度认为，或许他们三个有机会能当一辈子的朋友……

很快的感到了食不下咽，楚襄冉只又随便扒了两口饭，就把整个餐盒扔进了垃圾桶。

想必官玄默也会搬家吧？于是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往后再也没有人会和他一起上学，考试前熬夜念书，也不会有人招呼着自己要记得吃饭，所有曾经拥有过的关心都即将从他的生命中失去……

可是，他还是伸不出想要有人握住的手，没办法告诉官玄默，其实他也很需要他。

官玄默要能过得好……对楚襄冉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哪，要走的时候记得打声招呼？」收拾好餐桌，楚襄冉微微一笑。

自己的心伤是自己的事，没道理用自己的伤口去祈求任何人的怜望，尤其是当对方的悲恸远远超过自己的时候……

于是，只能微笑着说再见……

楚襄冉眼底所蕴藏着的，近乎绝望的情绪，官玄默终究没能察觉。

06

为了逃开那个处处充斥着向冬阳身影的城市，官玄默狠了心，虽然明明说好走的时候要和楚襄冉打声招呼，可最后他却只留了张字条，装在白色信封里，投进了楚襄冉家的信箱。

向冬阳留给两人的记忆都太深刻，他不愿意自己的离开带给楚襄冉再一次的面对分离，所以才会选择无声的走。

但是他不知道，从他走出家门、投信、上车等等一连串的举动，楚襄冉都站在那扇被浅蓝色窗帘严严实实遮住了的窗户背后，从窗帘的缝隙之中，看的一清二楚。

他也不会知道，楚襄冉那时扯住窗帘的手，抓的有多紧……

为什么要这么一声不响的走？

不是约好了吗？明明、约好了的。不要让他连失去都没有机会道别，所以那天，他特意恳求他的。

走的时候，请告诉他，这是他唯一能开口拜托官玄默替他做的事，他也只愿意这么做。

但是……他还是被抛下了，连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是因为向冬阳不在了吗？？如果不是他当初的安排，或许向冬阳不会从官玄默身边离开，虽然留在这里会遭到反对，但是他们见得到面，也能知道彼此都还好好的活着。

不会有像现在这样的生离死别。

所以……他恨他吗？是恨他了吧？

或许就算不恨，但是他也不想再看见他了。

不然怎么会连最后一句话都不愿意跟他说，明明答应了、约定好了的事情，这是官玄默第一次对他失约。

除了恨或讨厌，或是类似于此的负面情绪，楚襄冉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而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如果他没有鼓励两人离开，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直到载着一切的车子远去，连扬起的尘埃都再看不清之后，楚襄冉才安静的下了楼，走出大门打开信箱，把刚才自己看着对方投入的白色信封取了出来。

没有打开信封，因为他不想看见官玄默为了不告而别所找的藉口，只是来到了厨房，打开瓦斯炉，让青白色的火焰爬上那封信，燃出艳丽的红。

藉着火光，楚襄冉在一片黑暗的空间里，看着自己映在厨房窗上的倒影，面容平静，什么表情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