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婚就那么浮皮潦草地结了,一张红纸宣布逮捕成功。两人早在一起住了好几年,洞房花烛夜连个新鲜气儿都没有。然后苏陵就开始赋闲在家,专门拾掇细软等着老丈人发下调令来就跑路西宁。
有时候回泡防御指挥部问一下,说是最近情况越发的不好。新型飞机越造越多,头顶上的泡越来越薄。他只能打个哈哈说是哪个贱男手欠给抽了去的啊,却不敢想像那个如果存在了真实。
走的时间,他只告诉了陈楚。本来媳妇告诉他要保密的,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了就说了吧。有个人来送送,还不好么。
陈楚却只是打了个电话过来,说他值班,不能来了。他说苏陵,你以后把咱们这的事情写个回忆录吧。就叫青岛堡垒。干脆就拉拢着北京上海重庆合肥的,一块写。
我们……这是不是最后一次打电话?
别这么悲观,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爱。
他说给自己听,那边的电话早已经挂断了。陈楚不知道他的手机上还装着军用的定位系统,他就在候机厅旁边的军用通道,两人相隔的地方不过五十米。而这五十米,就是一辈子也难以跨越的距离。
飞机终于在流亭机场起飞,马达的轰鸣撕碎凌晨的寂静。苏陵把手机按在胸口上,他不知道陈楚今晚上还会不会,会靠进谁怀里,他也不愿费劲去想。看看身边的妻子,她已经睡熟。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了陈楚的消息,准确是关于青岛的消息。西宁果然是好地方,大家居然还有心情吃了午饭就出掩体门去晒晒太阳。苏陵在午后金粉一样的阳光里点上一根烟,看着报纸就慢慢熬到天黑。西北黄土高原的风不像青岛的那么潮湿,只是干冷。好像不流血的淤青,在你不经意的地方闷闷地痛。
刚进了四月,苏陵有点坐不住了:怎么青岛那一点消息也没有?好歹也该是个堡垒城市啊就算不像北京香港的天天有信这怎么的也该有个电话吧?该不会是……
陆沉。
苏陵点烟的火柴烧痛了手指。
突然外头有人敲门,苏陵一蹬椅子溜过去拉开:曾煜啊你搁这给我看着摊,我去买个打火机……陈楚?!
07.
陈楚瘦了,本来个儿就小,这么一下几乎成了骨头架子。脸色墙皮一样惨白,连嘴唇都发乌,像蒙了层糯米纸。见了他阴惨惨地笑一下,也不说话。
陈楚你怎么来了……坐啊,别站着……青岛那怎么样了?你爸爸还好么……哎陈楚!苏陵站起来追那哧溜一下往外蹿的小家伙:陈楚你他妈属什么的啊怎么净往那荒地里跑我可告诉你那杨树林子可是闹鬼……
陈楚突然站住。倒是苏陵一下子没收住步子扑嗵撞上去,顺势把小不点搂进怀里。冰凉,一根根的骨头硌在他手心。
你是喜欢我的,对吧。苏陵喃喃自语,脸颊贴上陈楚的额角。有黏糊糊的液体,不像是汗,大概是泪。
陈楚……别哭,别哭。他闭了眼在那冰凉得像大理石的小脸上寻找着嘴唇,却不是想象中的甜。粘潮发咸,带着血一样的腥。陈楚出了奇地乖,在他怀里微微地哆嗦。衣服是湿透的,不似人的冰冷。
他说不出话来。能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解释。你用肉体的放纵来掩饰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可最后得到的还不是一场空?这一步完全出于我们的选择,陈楚你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逃避永远改变不了你面对的现实,但是我们却没有办法去承认。只有在命运的背后偷一个拥抱。而你留下的却是冰冷的身躯。
陈楚似乎挣扎了一下,不着痕迹的推拒已经被揉得片碎。苏陵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他把陈楚紧紧按在自己胸口,却只听见一个人的心跳。
陈楚,那年夏天,哪怕你多看我一眼。
——苏陵,苏陵你干什么呢?背后曾煜催命价喊。早跟你说了那林子里闹鬼你不听迟早叫女鬼掏了肠子去!
苏陵一哆嗦,条件反射地把陈楚推开来。曾煜挥着手电筒,白晃晃的光柱把黑暗切成不连贯的碎片:来查岗了你不回去抄值班报告在这里干吗?
二蟑你大晚上嚎什么丧!大蟑苏陵愤然:还拎一这么亮的电筒,抓贼呢你?
回头时候,陈楚已经消失。
他抢了曾煜的电筒满树林子找,没有。到处都没有,哪儿都没有。陈楚仿佛从未在那里出现过,就那样凭空融化在了黑暗里。
你该不会是真见鬼了吧?曾煜狐疑。
我……我出来抽支烟。他撒了谎,平生第一次打着哆嗦。
那天晚上来的不是查岗。紧急会议上说,青岛已经在当日下午陆沉,损失惨重。
两个月以后苏陵看到了青岛陆沉计划的军队人员伤亡名单,在C字部的第一个就是陈楚。他用指肚刮了刮那两个汉字放在唇边轻轻亲吻,油墨里仿佛也有了水果糖的香甜。
08.
早年陈楚好象说过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光荣百年之后骨灰进不了八宝山,他的愿望只实现了一半。确实是革命烈士,却只有衣冠冢。陈楚的葬礼很隆重,苏陵却没有参加。他那时候已经以政治难民身份流亡南美,并很郁闷地得知自己就住阿道夫·艾希曼的对门。
其实参不参加也没关系,那里面已经没有陈楚的一点东西。他看见蓝染领着小女儿站在墓碑边上一直捏着一块白手绢。松开时候上面已经有了斑斑血迹。苏陵眯眼向着南美洲灿烂的阳光,在阳光下教自己家的小闺女叮叮咚咚拨弄着木吉他。或许这样就很好。他会想起从前的战友们想起年轻时代流过的热血臭汗,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梦想,然后微微一笑。有这时间,还不如打开电脑爬几个格子赚点钱给小闺女当嫁妆。
过去的人都已经不在,还活着的也都老了。苏陵现在只想着怎么能活上个一百五十岁,现在还差一百一十多年。这么长的时间,能陪他走的只有旧时候的回忆。
也有的时候他也会想起陈楚,想起那明亮的眼睛水果糖一样的嘴唇。
这个时候他会有一种很很奇怪的感觉。会让他也叹着气去给自己倒半杯威士忌,却自觉地加上一大半的冰。好象自己被上帝抛弃在了这个世界上,那时候认识的人都已经死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慢慢走完剩下的路。一个人的征程,百年孤独。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