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射光了,便上滚石,包围圈吞进瓦格剌精锐足足两三万人,赫连翊高声叫好,再不是那个朝堂上谨慎小心三缄其口的太子殿下:“让蛮子滚回去!”
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了附和,尸体相叠,指挥的余地越来越小,整个京城城外,变成了一个混战和屠杀的修罗场。
忽然,远方一阵哗然,赫连翊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用力抹干净额头上的雨水,眯着眼睛望过去,像是瓦格剌人后方出现了什么,整个瓦格剌族骑兵团忽然自己乱了起来,赫连翊稍微停歇下来,有些木的脑子迅速醒过神来。
一个天窗穿过千军万马一直扑到赫连翊的马下:“陛下……陛下,援军!”
赫连翊竟愣了片刻,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陛下,是南疆边防军,听说还有南疆大巫亲自带来的人马,包了瓦格剌蛮子的后路!”
那一刻,赫连翊便知道,京城之困,解了——
可他心头竟然没有狂喜的感觉,只是仍有些难以置信,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真实似的,本来抱着必死的念头,却突然被告知,不用死了,而他已经不敢相信这种幸运。嘴角木然地往上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朕竟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快。”
鏖战良久,而双方早都各自疲惫不堪,援军的到来,却成了大庆守军的一针强心剂,瓦格剌终于控制不住颓势。
赫连翊看着那黑色战马上有几分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蓦地觉得,已经不认识这人了。
乌溪和他错马而过,赫连翊脱口便道:“望月河上游。”
乌溪当即会意,头也不回地纵马狂奔而去。
景七前胸上一处刀伤从肩头横斜过来,竟隐约可见肋骨,皮肉翻起来,漆黑的衣服破破烂烂地挂在满是血水的身上,他竟似感受不到疼一样,靠在一棵枯树后,手中弓箭已经拉满,仿佛眼中只有那林中谨慎而行的目标。
他慢慢地调试着箭尖,忽然撒手,箭从一个极刁的角度射出去,那人默无声息地便往前扑了下去。瓦格剌族人立刻用听不懂的语言高叫起来,景七知道要换个藏身之处了,便四下一挥手。
几道同样狼狈的影子麻利地跟着他撤出来,带出来的天窗只剩下了两三个人,一个比一个狼狈,却依然训练有素。
景七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伤口被雨水冲刷过,很难结痂,一动,便又有血水淌出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血快流尽了似的,嘴唇白得发青,视线越发暗沉,咬咬牙,低声道:“撤,换地方。”
这小小的密林山涧中,在进行这另一场厮杀,更残酷,却也更寂静无声,双方的目标都是把对方所有的人杀干净。天窗都是暗杀的行家,然而常年在草原上和整个自然斗争的瓦格剌骑兵却更敏锐,人也更多。
这一宿,每个人手上都多了十来条人命,而他们知道,想要活着,还得继续下去。
景七晃了一下,忽然有种感觉——那是别人感受不到的,快要灯枯油尽的人特有的冷意,一个天窗伸手扶住他:“王爷。”
景七靠在他的手臂上,半天,才找到自己身体的着力点,推开他的手,自己站定,他直着目光,仔细看了一会,才将眼前的人看清,用力一咬嘴唇,然而疼痛早已麻木,这再也不能刺激他的神经。
扶住他的天窗道:“王爷,别撑了,走不动就走不动了,兄弟们都走不动了,咱们够本了,就在这跟他们拼了!”——他只剩下一条手臂。
景七闭上眼睛,忽然轻轻一笑:“对……你说得对,咱们够本了。”
死有什么可怕?当年他“死”了三百年,早把奈何桥边当成自家别院一样,于是笑道:“到了奈何桥边,我带你们看看三生石长什么样,我和孟婆乃是点头之交,说不定她还能给我个面子,请你们喝口酒水暖暖身……”
天窗们以为他在说笑,却也都应景地笑了。
瓦格剌人的叫骂声和马蹄声临近了,景七抽出最后一支箭,上弦。他手抖得厉害,那箭险些从他手中滑落,景七想,死是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这辈子,再也见不着那小毒物了……可拿什么还他呢?
他看似流连花丛,没心没肺,其实却不大习惯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当年喜欢赫连翊的时候,便默无声息地替他做了无数的事,替他背了很多黑锅,面上却依旧不咸不淡,反倒像是赫连翊更多地在维系这段关系。最多最多,也不过活着的时候,把你放在心上,死了以后,在奈何桥边等你。
或者乌溪觉得他若离若即,可若离若即,又怎么会因为他一句话,便再没去过那烟花之地,若离若即,怎会下定了决心将他送出城去时,不惜以雌伏为日后和那人的关系,算计出一点回转的余地?
只是这点余地留得似乎多余了……景七心里苦笑一声,早知道那日便干脆狠狠心要了他,省得独自一人上了黄泉路再后悔。
瓦格剌人的脚步越来越逼近,景七想,反正自己早就是奈何桥边常客,这回,换个人等,可不也是等么?长不过六七十年……
他抬起手,目中精光会于一点,将最后的箭矢放了出去,首当其冲的瓦格剌人猝不及防仰面摔下马去,战马依旧横冲直撞地奔跑过来,而他甚至没力气往旁边错一步躲开。
耳畔似乎传来一阵喧嚣,不过在他听来,那声音好像极远,连旁边天窗喊话都模糊得听不清了,手中长弓落地,景七脸上甚至露出一点笑意——
电光石火间,一只手伸过来,竟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错身的瞬间一刀斩下,冲过来的战马继续往前狂奔几步,头颅甩到一边,轰然倒地。景七竟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可那颤抖着抱着自己的手心的温度又那么真实。
景七一条手臂挤在乌溪胸前,吃力地抬起手指,正好触碰到他的下巴,便笑了,嘴唇微动,没有发出声音,但他觉得自己是这么说了:“是你啊……”
随后视野彻底地暗了下去,纷扰尘世,渐渐离他远去——
最后的保卫战,因为南疆援军的到来而彻底结束,瓦格剌人终于溃散,格西乌尔木被流矢射中胸口,不知是死是活,然而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之后如何议和,如何定条约,都是城中文臣们和皇上要一点一点弄明白的,其他人在忙着处理尸体,处理活着的人身上的伤,然后在一片麻木的喜悦里,脑中空空。
周子舒顾不得整理自己的一身狼狈和一身的伤,要了匹马,直冲崇文门而去,他胸口一颗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竟差点一头冲进静安公主的帐子,幸而最后止住了脚步,勉强按捺下心绪,在帐外道:“公主殿下,属下周子舒……”
话还没说完,里面便轻轻柔柔地传出一个很好听的姑娘的声音:“你进来吧。”
周子舒迟疑了一下,走了进去,静安公主冯小舒已经脱下了铠甲,身上衣服虽然齐整,却能看出领口露出的绷带,脸色有些苍白,她的头发散下来,几个宫女模样的姑娘正用巾帕一点一点地擦拭着。露出本来的面目,怎么看都只是个温柔美好的年轻姑娘。
静安抬头看着他,问道:“你是来找那个叫梁九霄的小兄弟的?你是他师兄吧?”
周子舒忙道:“是,还请殿下告知……”
静安打断他道:“你不用找了,他让我带给你一句话,他说他那日在王府梦见满山的桃花,还有你说要带他一起浪迹江湖,便觉得死都满足了,如今战死沙场,对得起蒋大人,也觉得黄泉下不会没脸去见小雪,便值得了。”
周子舒呆呆地看着她没言语,那一瞬间静安看着这人——他脸上的人皮面具有些地方被雨水泡起来,看上去可怖,又有些可笑,她知道那张脸是假的,只看着他的眼睛——便觉得他其实死了一次。
静安脸上虽然淡淡的,却忍不住垂下目光,不愿意再看他。
“我那日在王爷那梦见满山的桃花,还有师兄说带我一起浪迹江湖,觉得死了也满足了,虽然只是个梦……而我若死在这里,也算对得起蒋大人了,不怕下了黄泉没脸见小雪。”
九霄……梁九霄……
赫连翊被人强行劝回宫中,又叫一堆太医包围了,灌药包扎乱折腾一通,却依然坐立不安,最后他自己也烦了,将所有人都赶出去,只留一句话,就是南疆大巫那边来人了,立刻过来回报。
从下午等到入夜,人也没等到。赫连翊这回任凭于葵怎么劝都不肯去睡,整整守了一宿,直到快天明的时候,人才彻底撑不住了,歪在塌上迷糊了一阵,半晌全是乱梦,不知被什么吓醒了,竟心悸起来。
只见于葵三步并两步地走进来:“皇上,大巫回来了!”
“快请!”
赫连翊在乌溪进来的时候便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乌溪顿了顿,没言语,缓缓地将手伸进怀中,赫连翊目光落到他的手上,一时间连呼吸都止住了。
乌溪从怀中掏出一小块满是血的布料,放在赫连翊面前。
赫连翊足怔了有一炷香的时间,魂才飘回来,缓缓地伸手将那块布拿起来握在手心,哑声道:“他人呢?”
乌溪木然摇摇头。
“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来人,来人!”
乌溪觉得已经没什么话好和他说的了,在太医内侍们一片混乱中,转身走了出去。
又三个月后,南疆和大庆谈判结束,南疆正式脱离了大庆属国的身份,乌溪带着武士们离开了京城,他来时骑马,走时却是坐车。
那马车是在京城新置办的,内里是极华丽的了,四壁都有软垫,空间宽大,当中放着一个小桌子,香炉果茶一应俱全。
车里却有两个人。
乌溪手上拿着一本书,十分沉默,若不是偶尔翻过一页,简直就像是一尊塑像,另一人脸色不大好看,大部分时间还只能躺着,这会方勉强能坐起来,便觉无聊得很,上下抓挠一番,仍是无聊,于是千方百计地引逗乌溪说话。
“你从哪找来一具尸体,骗得皇上信了那是我的?”
乌溪眼皮都不抬一下,全当这句话是空气。
又一次没话找话失败——景七有些挫败,心里知道这小毒物记仇,竟不想他这样记仇,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替自己疗伤,亲手照顾日常寝居,却不曾跟他说过一个字。
他便想爬起来,这一动,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嘴角一抽,本来也不算什么,忽然眼珠一转,便夸张地捂住胸口,肩膀弓下来,显得极疼的样子。
乌溪这回真给了点反应,拨开他的手,往他伤口的地方查看了一下,发现没什么事,便又要回去静坐,景七忙眼疾手快地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我说小毒物,你还有完没完了?叫我怎么着能让你消气都行,你得给划出个道儿来啊。”
乌溪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掰开他的手指,看都不看他一眼,沉默地坐了回去。
苦肉计——完败。
景七“扑通”一声躺回去,兀自翻了个白眼,冥思苦想新的计谋去了。
乌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嘴角轻轻挑了一下——才三个月,急什么的?
王爷,欠债还钱,你金口玉言,可说了要还有一辈子哪。
——正文完——
番外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王爷之所以不好对付,是因为王爷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最起码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会一条路走到黑的主儿——当然他暗地里也这么干过,可惜知情者都不在阳世三间。
他在京城大巫住的驿馆里偷偷养伤的时候,从能正常说话不气息奄奄开始,便手段百出地调戏乌溪开金口。
要搁以前,乌溪估计会被他闹得五迷三道,不过他现在官升一级,仿佛心智都比从前略微开了些似的。恍然发现这人脑子都用在风月之事上去,也不知道是多少年脂粉堆里滚,才滚出这么一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败家子。肚子里的墨水滴不差一点地用在哄人上,嘴甜得十分有技巧——比如他从不找肉麻的话,却是别人爱听什么,他说什么。
乌溪时叫他甜言蜜语哄得心里像是被小猫挠过,一会又念及他嘴皮子“功夫”是如何练出来的,而气闷不已,干脆板着脸,以不变应万变,任尔东西南北,自岿然不动。
景七那日在马车上冥思苦想半晌,恍然大悟,心说小毒物心眼多了不少,想是他心里有气,看不惯自己游刃有余,总觉得自己油嘴滑舌,叫他一颗真心付诸流水,觉着亏了。便闭目养神阵,心里就又有了别的主意。
倒霉败家人有了新的想法,就意味着乌溪又要麻烦了。
乌溪先是莫名地发现无聊得四处找事的人忽然安静了,闭着眼跟老僧入定似的靠在一边,动都不动——他嘴上没说话,却着实被景七伤情吓得不轻,不然以乌溪快刀斩乱麻的性格,办了事自然想早走,也不会磨磨蹭蹭地在京城逗留整整三个月。
留神注意他的面色呼吸,觉得平稳如常,方才看过他的伤口,也不像有变,这时候还只当他是闹得累,精神不济,自己养神。
直到下午该喝药的时候,乌溪才发现这人不对。
他分明没睡着,却在乌溪将汤药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也没给个反应,乌溪皱皱眉,用小汤匙将药盛起来,轻轻地碰碰他的嘴唇。药是好药,可味道让人有些难忍,每日景七到时候都变得无比痛快,秉承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三口喝尽,一刻也不愿意多闻那个味。
可这日景七依然没反应,只是漠然地睁开眼,扫了他一眼,随后慢慢地将目光转向一边,不看他。
他脸上没那种惫懒而满不在乎的笑意,憔悴便显露出来,浓黑如墨迹的药对上他苍白浅淡仿如透明的嘴唇,几乎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乌溪这才发现,自己对付景七的招数被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有些气闷,便像当年逼着他吃饭一样,端着药碗,一动不动地坚持。
谁知这回景七比他还坚持,目光直直地望向外面,浮光路途全都从他的眼珠表面划过,却仿佛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无声无息地像是没有知觉一样——同时他心里恨恨地想着,爷当年六十三年都一动不动地坐过来,还耗不过你?然而这一会,又觉得自己没劲起来,居然沦落到要跟小毒物玩起欲擒故纵把戏来,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心里这么自我唾弃着,脸上却装得真事儿似的。天寒地冻的,药碗里的热气飞快地散去,要真凉下来,怕药性就变了。乌溪从没想到景七还能跟他闹脾气,便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僵持半晌,他终于放弃了,低低地开口道:“喝药。”
景七连眼珠都没转一下,好像灵魂出窍。
乌溪想了想,便低头将那黑乎乎的药含了一大口,捏住景七的下巴,将他硬拉过来,把药生生地给度过去。景七还真没料到他这一手,猝不及防加上那苦得人神共愤的味道,当场猛地推开他,呛咳出来。
乌溪也不着急,一边慢慢地拍着他的后背,一边等他咳完,打算再给他灌上一口,景七终于发现装死装不下去,愤然瞟了他一眼,接过药碗,大口灌进去。
豪迈地一口气喝到底,景七伸手抹了一把嘴,抬手一丢,准确地将药碗丢到小桌案上,稳稳当当地站住,随后直接越过乌溪,伸手拍车门,喝道:“停车!”
他惯于发号施令,一声低喝叫出来,赶车的也不知道是谁在话,立刻便将车子停住,车门“啪”一声从里面推开,景七也不嫌冷,穿着单衣便从车里跳出来,下车便走,头也不回——好像他认识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