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得薄情——月名

作者:月名  录入:05-13

一个月後,流华殿大火,娘亲再无任何东西留存人间,可他却无意发现一个木匣,匣里放着他不愿相信的事实,巫蛊之案……竟是丽贵妃所为!

萧令瑀低低地说,那瞬间,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娘亲最後拉着他的手,说她不悔。朱九郎听着,只困难地抬起冰凉的手,拍拍他的头。

男人一步一步向前走,那些过往像被踏碎的水玉发出刺耳声响,听着无关紧要,却觉得扎在心口。他说,他追着木匣的来源,怕还有谁知道幕後的真凶,暗地寻访许久,最後所有线索都在皇宫中消失无踪,长大的小皇子恍然醒觉,在这皇宫中还能有谁?

除了父皇,还能有谁?

可父皇仍是对着他笑,只绝口不提死去的皇兄还有那个小团子,甚至也不说起他的娘亲,小皇子终於明白娘亲为何镇日惶惶,就像是最大的秘密已经被知道,可是那人毫无动静,终日防着怕着,习惯的日常也能逼得人浑身发寒。

「本王想,父皇为何还能这样疼爱本王?又想,父皇是否恨本王?」偶尔他总想拉住父皇的手,问父皇是否恨他,可他没有。「也不知本王是怕、还是慌?」

父皇将一切都给了他,只除了皇兄本拥有的太子之位。

「我不是真的想要当太子……」

只是他的人生变成一个巨大的疑问,他不懂这是父皇的惩罚或是什麽,更猜不透父皇的宠爱之下究竟藏着什麽样的心思,明明是最亲近最敬爱的人,他却突然觉得陌生,而那些赏赐、笑语都成了一个不得不忍耐的谎言!

萧令瑀没有再说话,朱九郎昏沉沉地在他肩上蹭了蹭,什麽安慰都说不出口,还能说什麽?这就是个想要伸出手又怕被拒绝的孩子,喜欢乾净漂亮的东西自个儿却活在一团迷雾中,他终於明白那天在车厢里萧令瑀想说的不是为什麽不将皇位传给他,男人想说的就是那简简单单三个字,可真相已经永远埋藏,或许皇室的人都跟萧令瑀一样弯弯曲曲,他想破了头也不会懂。

「萧令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听着肩上的人低低地重复同一句话,萧令瑀仍只是一步步往前走,齐军大营已在眼前,巡兵早奔了来,帮着他卸下几乎已经昏迷的朱九郎。军医背着药箱进入帅帐,乾净的水送了进来又染成一片红的出去,他们说伤口忒深,险伤着脏器,再偏一分再晚一刻……军医说了太多,仍穿着血污衣裳的萧令瑀只说了三个字。「治好他。」

待桐另辟一帐,打水来让萧令瑀沐浴更衣,可他捧着染血的脏衣却有些迟疑,不知该烧该丢还是……这时一旁闭目养神的萧令瑀突然睁开眼睛,吓得待桐险些就拿不住那件本该轻飘飘的衣裳。

「烧了。」

待桐领命,忙就走了出去,也不让任何人来打扰他家王爷,连一干大将都让他推了回去。帐内的萧令瑀听着帐外低沈说话声,却只疲倦地倚榻闭眼,说不清心底为何这麽的空?

齐军里有奸细,这不是什麽大事,就像他在太后党人身边也安插了眼线一样,只是,他以为自己带来的都是值得相信的,却不想……脑中划过几人的脸,兜兜转转,又是那个在帅帐中生死不明的朱九郎,想起自己一路倾吐的过往,萧令瑀又恨又悔,可覆水难收,他烦闷地站起身,掀帘而出,几乎撞上满脸疲惫的军医。

「启禀王爷,朱将军的伤已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怕……」

他眼一睨。「怕什麽?」

老军医慌张跪地,说朱将军底子甚佳吉星高照必然无恙,萧令瑀没理会,独自便进了帅帐,床上的青年不知昏着睡着,总之齐军大营内无比安静,他几乎听得见朱九郎低微的呼吸声,浅得像是下一刻就会不见。

那又如何?萧令瑀这样想,却握住朱九郎露在被外的手。

天已微微泛着鱼肚白,他的帅帐依旧昏暗,大营仍是静的,而他在数朱九郎的呼吸,像是他的玉片一样,一声、两声,只是这回没法到九十五就停……待桐偶尔会进来,端着热腾腾的膳食又捧着冷的退出去。朱九郎仍旧没醒,天又暗了。

始终没有动静的萧令瑀松开手,不知何时醒来的朱九郎反将他紧紧握住,不许他离开。萧令瑀冷冷地看向他,像是看着已经发生、无可挽回的过往,而他决定大步离开不再回头。

「萧令瑀,其实你喜欢我。」

三十一、

萧令瑀没有说话,眼中带着一丝期盼的青年更握紧他的手,不疑不惧,又重复一次。「你喜欢我。」

朱九郎一双渴盼目光刺入他的心,分明炽热如火,他却冷得发疼,彷佛踏在那日的小湖中,水越是冷,肌肤相亲时的心跳与喘息便越是滚烫,他又想起那个疼惜的拥抱、想起青年已知的所有过往,疼与恨交织无尽的慌,可他仍明白眼前这个青年……值得更好的。

「本王不懂你在说什麽,但请你记得,你与本王之间,不过盟约。」

盟约二字犹如烙铁,看着青年的眼神闪过疼痛,萧令瑀抽回手,转身便要离开,身後朱九郎又开口:「那麽为何救我?」

萧令瑀回过头,朱九郎看见他的表情一如往常,仍是清清淡淡一张令人咬牙切齿死人脸。「你还有利用价值,就算要死,也该死在为本王打下江山後。」

男人说完就离开,独留朱九郎一人躺在床上,气得去敲床板又掩面叹息,不懂自己干嘛那麽急?他明明就听见萧令瑀的过去,他早该知道男人不会轻易相信任何温柔任何感情。见鬼,他现在就想回到以前摇摇先帝问他到底在想什麽,怎麽会任由他最疼爱的小皇子成了这副德行!

萧令瑀就是块冰,敲打本要缓慢用心,可自己偏这麽一凿戳破过往所有努力,失策失策大失策!他到底急什麽?

只是……喜欢这种感情让人贪心,除了他的身体、心跳和喘息,总还想更贴近他的心,可是如今好不容易贴得近了,那男人却一溜烟跑得远了……朱九郎又悔又怒,恼得在床上打滚,翻来覆去扯动伤口,疼得抽气。掀帘进帐的老军医见他翻来滚去,吓得连药箱都掉到地上,好险身旁弟子眼明手快接了住。

「朱将军,你做什麽?你的伤可不能这麽折腾!」

朱九郎又滚了两下,才哭丧着脸对老迈军医道:「好痛、真的好痛。」

这不是废话嘛。对着王爷手下最得意的大将,军医可没胆这麽说,忙和弟子一同处理朱九郎扯开的伤口,青年也不喊痛了,只垂着头不知想些什麽,好不容易包扎好伤口,又让青年喝了药汤,才正想吩咐这次务必好好休息的军医嘴都还没张开,那个底子甚佳吉星高照的朱九郎起身就走了出去,步伐稳健的同没事人一样,军医与弟子面面相觑,小弟子是崇拜得无以复加,老军医则是吃惊兼叹息,还不忘拍拍小弟子的头告诫他万不可学习模仿,将军是有练过的。

一路也没人敢拦他,朱九郎直接就闯进萧令瑀休息并处理军务的临时主帐内,男人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又低头处理手上的卷宗。没让他的冷淡吓跑,朱九郎坐到桌前,心底安慰自己最差不过是回到刚开始。

「萧令瑀。」

男人停笔,静静地看向他,那双眼眸分明平静无波,朱九郎却觉得自己看见一丝闪躲,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脸,心底只盼这弯弯曲曲的人不要真的躲开就好,而萧令瑀楞了一会儿,终是无言敛眸,任他的手贴上自己面颊,青年暗暗地松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笑着,只是甜中带涩。

「真不知究竟欠了你多少……」

朱九郎说得很轻,几乎是闷在唇边,萧令瑀听不清他说了什麽,疑惑地抬起头,不意却迎上青年的吻,这一吻极轻极柔,仅有双唇温柔摩挲,像是被捧着护着就怕碎了,可喉间泛起酸涩,有什麽就要说出口,但他强自按捺,於是那些话语点滴碎在心间,竟磕得生疼。

朱九郎吻得够了,便就着桌面撑起身子,出帐喊待桐来把东西都移回帅帐。这晚青年仍同之前一样,萧令瑀告诉自己无须在意,却忍不住死死盯着朱九郎为自己挟菜、磨墨、递水,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难以察觉的迟钝,他猜,许是会牵动伤口,可青年还是在笑,莫说看不出半分勉强,甚至乐在其中。

明明就受伤了。那时他看得清清楚楚,朱九郎分明因他的话语而疼痛,现下却还是体贴温柔……被拥在青年怀中,他嗅闻着朱九郎身上的伤药味道,第一次泛起无可抑制的心慌,抱着自己的手其实极轻,彷佛稍用点力自己就会抗拒,青年小心翼翼地像是受伤的人其实是他,萧令瑀闭上双眼,无法克制地轻推了推朱九郎,莫名的举动只换来一声抽气及青年圈得更紧的手臂。

他被困在这里,迷惑、迟疑,进退两难。

「不要紧。」青年突如其来轻声说道。「萧令瑀,你只要做你自己。」

朱九郎闭着眼,想起自己小时总爱将弯弯曲曲扭成麻花的饊子掰开,天真地试着将它拼得端端正正,可下场就是碎了一地,他不会让萧令瑀变成那样,宁可男人就保持这般扭扭曲曲、冷冷冰冰,也好过他无所适从的难眠辗转。

喜欢这种情感确实让人贪婪,他想更贴近萧令瑀,但若非得选择,他宁可男人开开心心!

「我们之间就是盟约,你把自己给我、我把命给你,就是这样,这样就好。」

朱九郎的声音轻轻软软,听不出半分勉强委屈,彷佛他真的就是这麽想,萧令瑀想抬头看看他的表情,青年却将他抱得很紧,他略抬头,可帐里好暗,暗得他什麽也看不清!

「傻瓜。」朱九郎宠溺地笑,抬手盖住他的眼睛。「快睡,明日还有得你忙呢,端王爷。」

盖着他眼睛的手散发熟悉热度,蒙胧之间他又想起父皇,父皇的手也是如此,明明强而有力,对待自己时却总是轻柔疼惜。父皇说,藏着伤口,这样怎麽会好呢?

朱九郎,这样怎麽会好呢?

这一夜萧令瑀没有睡,朱九郎倒是因为伤口和药汤的缘故而沉沉睡去,萧令瑀坐起身,燃起一根短烛,就着昏黄微弱的烛光静静地看着青年的睡颜,他恍然惊觉,这是自己第一次认真地看清了青年的脸,平素这张脸总是亮晃晃的笑着,映着日光灿烂得叫人无法直视,遂怎麽也记不住那眉眼,只隐约知道好看,现下他看见了,一清二楚,可又觉得这就是张普通的脸,比不上他所见过的任何一张漂亮脸庞,也说不清好或坏,或许笑时赢在爽朗,然眼下如孩童般的睡相就是平凡无奇,可他无法移开目光。

朱九郎的呼吸很轻,不知是否练武的关系,他的吐息长而缓,萧令瑀的手略划过他面前,微热的气息拂过他的指尖,像是钻进心底,一点点、一点点,不断地探入极深的地方,他无意识地一缩手,竟就惊醒青年。

睡眼蒙胧的朱九郎抓住他的手蹭了蹭,又闭上眼睛。「萧令瑀,快睡啦……」

从没有人这般连名带姓的唤他、也从没有人如此接近过他,只有朱九郎。

心底的涟漪越荡越广,烛火熄灭的那瞬间随烟凝成一声低微叹息。萧令瑀没有动,任青年枕着他的手睡得香甜,自己却醒了一夜。

三十二、

看着萧令瑀闭上眼睛的次数越来越多,靠在他身边的朱九郎夸张地叹口气,不由分说地抽走他手中卷宗,硬是将他的头压到自己肩上。

「就不懂你昨晚不睡死撑什麽……」察觉萧令瑀还想挣扎,朱九郎又用了点力。「好了,你休息一会儿,军报我来看,重要的就念给你听,可以了吧?」

读了几份,其实也没什麽重要与否,军情他们都心知肚明,不过就是打跟什麽时候打。朱九郎终於忍不住偏头去看肩上的男人。「萧令瑀?」

「嗯。」

「不用在意我,我的伤早没事了,打吴国要尽快不是吗?萧沐非那儿只怕也快打下梁国了……我知你急。放心,我真的没事,定帮你打下吴国!」

心知青年将自己昨夜未眠归咎於担忧他的伤势无法出征吴国,萧令瑀沉默不语,没打算反驳,或许他不知该说什麽,又或者昨夜的一切本不该让任何人知晓,他仍静静靠在朱九郎的肩头,听青年低声念着军报间或夹杂要他放心的话语。放心放心,二字在心头刺出一道浅浅伤口,揉杂不甘与疑惑。

他为何夜不成眠,又有什麽好不放心?朱九郎的存在就是为了帮自己打下江山。萧令瑀抬起头,冷冷眼眸看向朱九郎,几近赌气地点头。「依你所言,明日全军出征。」

吴国坐拥大军,地势双面环山,本是易守难攻,六万齐军倾力而战,第一日不过势均力敌,萧令瑀遥望吴国城墙,脑中又浮现那日两将争吵场景,遂密召欧阳寻率二十人装扮平民潜入吴城,三日後满城谣言若燎原星火,恰是这一夜,萧令瑀与朱九郎共驾其名骑追雪亲至防线最前端,亲身犯险、一箭过城,吴城守兵欲追之时,只见白马扬长而去。不知谁说,那一箭上绑着与吴将霍起联系的信函。吴王萧致凯怒命百兵寻信却无斩获,霍起无端下狱,隔日萧致凯以三万霍军作牡阵前锋,齐军退避三舍,不敢有伤。是日,霍起定罪。

这端萧令瑀再以宋之期为前锋,重兵猛攻吴城,翻手又命朱九郎截击吴军粮草,缺粮之下军心不稳,加之霍军不服含冤,吴军之内已是分崩离析,渐呈败象。

手捧欧阳寻密函,萧令瑀帅帐之内依旧端坐,朱九郎仍靠在他身旁,悠闲地抛着花生米。「如何?吴国可还有能人?」

「吴臣白语倒是有能,上书为霍起申冤,可惜了。」

彷佛许久不曾见萧令瑀这般像王爷,朱九郎为他轻蔑的语气笑了起来,又牵动伤口,疼得直抽气,一边笑一边喊痛,男人瞟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待桐,少年忙出帐唤来军医,朱九郎又得来一顿唠叨,正翻白眼之际,眼尾瞥见萧令瑀端正严肃地看着老军医帮自己换药,本想喊疼的嘴忙忙紧闭,并不忘朝男人抛去灿烂一笑,後者却不甚赏脸,拿着军报就读了起来,可谁也没瞧见,萧令瑀始终盯着军报上的一点朱砂痕迹,压根什麽也没看进去。

这一日,齐国八万精锐尽出,萧令瑀运筹帷幄,咬定吴王萧致凯刚愎自用,不纳臣下意见的弱点,摆开联营,步步逼杀,剑尖过处不留活口,吴国外一片血流成河,端王军踩过尸体笔直前进,吴军未战先惧;朱九郎则七次冲杀、以一挡十,杀神姿态震慑战场,吴军节节败退,齐军终於当日攻破城门,萧令瑀看着残破城门,心底只想起青年身上触目伤口,不禁冷冷一语。

「血洗吴城。」

一声令下,端王军入城後见人就杀,并烧毁所有物资,大火骤起,城外却突传震天兵马之声,陵王萧沐非与君非凰两端进攻,直冲吴国,登上城墙的萧令瑀惊愕回身,只见五万大军齐围城,而身後残破吴城则火光四起,他又远望,那儿两道身影他看不分明,心下却知其中之一便是萧沐非,他的侄儿……他知道父皇从来不曾忘记陵光太子,哪怕将自己宠上了天,彷佛能将一切都给他,却从不曾想过传他皇位,父皇早就知道母亲所做的一切,而这或许就是他的惩罚。

他得了一切,除了天下。

朱九郎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或许他一直都在,萧令瑀突然在意起身旁的青年,可又无法克制地大笑起来,如他所料,朱九郎将自己拉进怀里,抱得那样紧,像是有太多该说的不知从何说起,可他的口吻近於调笑,有意无意地故作轻松。

「怎麽办?围城的反被围了,今日难道要你跟我死在这里?」

萧令瑀仍是看着那两道身影,几乎毫不在乎的回应。「你不会让本王死的。」

朱九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马上两人并肩,其中之一是战场上依旧笑得风流潇洒不知要勾引谁的萧沐非,另一个他也知道,那是喝过萧令瑀泡的茶、又让男人休了王妃的君非凰,就不知萧令瑀看得那麽专注,到底是羡慕还是嫉妒?

他倒是很羡慕,可也说不上羡慕什麽,或许是远方几乎靠在一起的战甲映着暮色有点耀眼,让他想起九龙山上的夕阳,如果萧令瑀也像那君非凰握着萧沐非的手一样来握着他,朱九郎想,他可能真的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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