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得薄情——月名

作者:月名  录入:05-13

「小的可是句句肺腑之言。」

看着他毫不诚恳的双眼,萧令瑀放下笔,好歹落款该由朱九郎自己来。「本王看得出来。」

朱九郎笑着接过笔,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待桐收好桌上物品後便下去了,毕竟是野店,他还有太多必须吩咐跟准备的事,而王爷这儿有朱九郎,他倒是很放心,只要那张嘴不要再说出什麽会惹王爷不开心的事就好,不过,他也不介意再多往他伤口上踩两脚就是了。

待桐离开後,屋内一时无声,萧令瑀静静地坐在桌旁,等待着看似满腹问题却不知如何开口的青年整理思绪。这些天连日赶路,朱九郎如常策马跟在自己车厢旁,然偶尔风过吹起车帘,昏昏欲睡的他总会看见青年转瞬移开的目光,来不及捕捉的眼神中彷佛藏着什麽天大的疑问,他猜,或许是自己对天下的执着?又或者……其实他根本猜不出青年的心思,无论是臣子、姬妾或是宫人,他总是能猜出他们想要什麽,无非是财富、权势或生命保障,可朱九郎不同,他不过是自己买来具有时限的一个护卫,却硬是在他的生活中插上一脚,管东管西好比老妈子,可又彷佛什麽都不想要。

朱九郎猛地站起身。「很晚了,你还是早点歇息吧,明日就可以迎娶你的端王妃啦。」

青年说完,也不理会他的反应便翻窗离开,看着他的背影,萧令瑀吹熄灯火,躺上床後闭起双眼,他知道自己不会睡去,因为朱九郎会在半个时辰後坐回他的窗台,他的武功确实不如青年,但极难入睡的痼疾让他轻而易举地发现青年发出的细微声响,他极想睁开眼睛看看青年为何这麽做,却依旧维持熟睡的模样,直到青年离去,他才倦极而眠。

这一日他睡得迟了,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待桐服侍他梳洗更衣时说朱九郎吩咐过莫要打扰他,想到近乎鸡鸣方才离去的青年,萧令瑀沈着脸摔断一只玉簪,待桐吓得不敢再多话,他却沈浸在微带愤怒的思绪中没有发现,或许自己给了青年过多的权力,他确实想将朱九郎纳入麾下,而不仅是一年的护卫,但他刻意放松的界线不断被逼紧,几乎已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

踏过一地碎玉,萧令瑀转身下楼,听见他的脚步响起,大堂里立刻寂静无声,本坐着与朱九郎闲谈的宋之期起身退至一旁,朱九郎也站起来,却是认真移动着桌上的碗碟,萧令瑀入座後看了一眼,见桌上摆着两副食具便知朱九郎亦未用早膳,心下已是不喜,然朱九郎没留意他面上神情,只将几碟新鲜山菜往他那儿推去。待桐盛了尚冒热气的红稻米粥,再配上一碟自齐宫带出来的椒油蒓齑酱後便规规矩矩地随着宋之期退出大堂。朱九郎看看那碟腌菜,没多想也往萧令瑀的方向推,见桌上的菜全往自己这儿挤,饶是让人侍候惯了的萧令瑀也不免局促起来。

「好了,这不是你该做的,真当自己是本王的奶娘?」

「啧,真不识好心,我可是怕你出了齐宫不习惯,又来挑三拣四的……」像是终於发现他的脸色不对,青年越说越小声,偏过头去也不知认真看些什麽,直看得都忘了坐下。

萧令瑀没再开口,执起银箸的一瞬间正巧瞥见朱九郎手上几处割伤,虽已上过药却仍有浅浅红痕,正纳闷还有什麽伤得了青年,後者已警觉地缩回手。「萧令瑀,你盯着我看做什麽?菜都要凉了。」

「你不坐下用膳,还想耽搁多久?」

知道男人埋怨自己不让待桐唤他起身的事,朱九郎搔搔头,也不客气,坐下就直接吃了起来,那碟椒油蒓齑酱还是他扫了大半,萧令瑀依旧慢条斯理的将新鲜山菜放入口中,连吃了几道,他才发现这些都是上回来时自己多吃了几口的山蔬,萧令瑀不动声色地望向青年,只见後者的银箸总是有意无意地避过其中几道,倒像刻意留给他吃来着,还未多想,青年已夹了一大筷山蘑放入他碗中。

「吃饭就吃饭,发什麽呆?」

不再深思,萧令瑀静默用膳,朱九郎早早就吃完,可等他用过後还是一边抱怨一边扫光桌上菜肴,马匹早已备齐,这回不再需要轻装简从,萧令瑀仍是只挑了数人跟随,朱九郎一路难得地静默,却在接近草庐时勒马不动。

「有人来了。」

萧令瑀蹙起双眉,此时接近草庐之人难道会是……他看向後方,宋之期亦是一脸担忧,上前禀道:「王爷,难道会是萧沐非等人?」

「没有其他消息?」

「下官这儿确实没有得到消息,失职之处,请王爷恕罪。」

萧令瑀没有说话,朱九郎拉了拉他的袖子。「人就快到了,而且听起来还挺热闹的,怎麽办?」

「命众人就地妥善躲藏。」宋之期领命而去,萧令瑀心底却犹摆荡,直到青年又扯了他一下,他方如梦初醒。「先观望情况。」

朱九郎耸耸肩,指向草庐前方树林。「我带你躲起来?」

「不必。」

见男人甩袖而去,朱九郎摇摇头,纵身跃上树梢,挑了个能看清萧令瑀的位置後才安然坐下,虽然随之而来的鼓吹声及大红花轿惊得他险些落地,但草庐前的一场戏码却叫他看得津津有味,几乎想要拍手叫好!

十四、

瞧那萧沐非端秀俊逸、笑如春风,靠着大红花轿的样子分明带着纨絝子弟的玩世不恭,说起话来却恰如商人般有理有据、进退得宜,虽说乍听之下是浪荡嘴贱,可也算得上是条条在理,重点是……刻意让君非凰下跪宣示忠诚的那一幕,作戏意味十足十,摆明就是演给萧令瑀看的。

朱九郎意味深长地看了藏在草庐旁的萧令瑀一眼,对男人挺直的僵硬背脊倒有些幸灾乐祸的同情。

直到大红花轿离去,鼓吹乐声渐远渐轻,几名护卫与宋之期方护着萧令瑀闪身而出。单看男人抿着唇的样子,朱九郎就知道他心底肯定不大舒爽,可怎麽说呢?他倒是看得十分解气,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了半天,他又莫名其妙地皱起眉,所以自己这一路究竟是气什麽来着,居然能气到采摘山菜时割伤了手?

朱九郎还未想通,那儿宋之期已不安地跪下。「王爷,我们似乎……来迟一步。」

萧令瑀仍看着花轿离去的方向,那男人与君非凰的一字一句无疑都在刻意演示自己的失败!他掩於衣袖下的手悄悄握紧,眼底又更冷了几分。

「不仅迟来,行踪亦被发现。」

话语方落,一旁树上随即传来朱九郎戏谑笑声,甚至放肆地说道:「萧令瑀,我说了你武功不好,要你躲远点,谁让你不听。」

萧令瑀看向树端,只见朱九郎纵身飞来,黑衣黑发一阵乱飘,虽然逆着光,男人还是能够猜出青年脸上铁定挂着得意的笑靥!也不怕他生气,朱九郎笑着停在他身侧,毫不客气的就将身子大半重量靠向他,看似无意,却巧妙地撞掉他紧握的掌。

「萧令瑀,这是不是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样无礼的讪笑本应令他发怒,但青年毫无戒心靠着自己的身躯,甚至是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彷佛提醒了他仍站立着的事实,萧令瑀深吸一口气,知道失去君非凰确实可惜,可他更应该在意的绝不仅於此……萧沐非,本以为这陌生的萧家人不过一介商贩,军饷虽足,手底却仅有几万杂牌军,又无城池,难以与自己抗衡,再者,那人仍是戴罪之身,名不正言不顺,自己不曾往心底去,只将之视为牵制平川的工具,但他确信君非凰胸中自有定论,而今他选择投入萧沐非之下,无疑给了自己一记当头棒喝,无论如何,此人不可轻忽。

「欸,萧令瑀,你在想什麽?」

朱九郎动了一下,亦牵动他无端思绪,方才自己躲得隐密,不曾细瞧萧沐非的模样,不知那人是否……「萧沐非。」

「啊?哈哈哈!」朱九郎先是一愣,复笑了起来。

惊觉自己流露过多情感,萧令瑀没再理会他吃吃的笑声,毫无预警转身就走,朱九郎既没摔倒也不生气,自己站正了身子,仍笑嘻嘻地跟在面色阴沈的男人身後走了,可嘴里还喃喃念着:「瞧你那侄儿笑得多好看!谁像你整天绷着张死人脸,我要是君非凰也不选你……」

萧令瑀突然站定脚步,回身狠狠瞪了他一眼,朱九郎举起双手,笑得乖顺无害,看着他手掌上的细微伤痕,男人甩袖又走,青年这回没再多说,一反常态安静跟上。一行人回到野店时,待桐正靠着车厢打盹,听到马蹄声慌忙站起,也不敢问众人为何这麽快就回来,只低声禀告萧令瑀一切俱已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启程,男人点点头,立刻就上了马车,半分也不愿再停留,待桐还没来得及拉住朱九郎问个详细,青年已跟着进入车厢,萧令瑀看着他的动作也没多说什麽,迳自闭目养神。

知道男人什麽都不想说,朱九郎遂也安安静静地坐着,车轮轣辘转过半天,萧令瑀终於奇怪地睁开眼睛,看向头一回沉默这麽久的青年,後者却只是专注看着自己,仍没有开口的打算。

「为何看着本王?」

「我气。」

萧令瑀蹙起眉,顿时有些云里雾里,休了王妃、失了人才,还让萧沐非狠狠嘲笑一番的可是自己,青年气什麽?「为何生气?」

朱九郎闷闷地移开目光。「我气你在生气。」

萧令瑀眉头锁得更紧,不知青年的指控究竟所为何来?「你——」

「不要问我,我也搞不清楚!」朱九郎没等他说完,随即抬手抓乱一头黑发,如果可以他还真想冲出去吼叫一番,这车厢怎麽那麽闷,萧令瑀怎麽就不觉得这儿闷到人心底发紧!「萧令瑀,快哄我开心。」

「本王为何要哄你开心?」

「因为你是始作俑者。」萧令瑀挑眉,显然觉得朱九郎无理取闹,注意到男人彷佛盯着胡闹孩童的目光,朱九郎不禁气得咬牙切齿。「我是比你小没错,但不许那样看我。」

萧令瑀别开眼,越发觉得眼前景况荒谬非常,不知为何,他又调转目光去看生着闷气的青年,却见後者亦偷觑着自己,目光相交那瞬间,他忍俊不住低笑起来,朱九郎见他莫名其妙笑如春花,心底恼怒竟像春季融冰消散无踪,纵想再板着脸却已不能,可又不甘心就这样放过男人,遂欺身向前轻而易举地抓住萧令瑀的手,车厢纵算宽敞却也无处可躲,男人不惊不惧,只含笑看向仍强撑一脸怒容的青年。

「你笑什麽?」

萧令瑀坦荡笑道:「本王笑你孩子一般。」

朱九郎甩开萧令瑀的手,硬是坐到他身旁,一旁还卡了个小柜,挤得很,但萧令瑀越不舒服他就越开心。「我只小你四岁!」

萧令瑀略往另一端移动,朱九郎不由分说也跟着挤过去,男人略带警告地看向他,青年仍是那一副他在生气不要惹他的模样,萧令瑀摇摇头,无奈地坐在原位不再擅动。

沉默许久,朱九郎才开口:「萧令瑀。」

「何事?」

「没得到君非凰你很生气?」

「何以见得?」

「你为他瞪我。」

朱九郎忿忿不平地转过头去,却见萧令瑀又睁着双眼不知想些什麽,自顾自地发楞去了,薄薄的唇不再勾起,细长的眼因没有焦点而略显迷蒙,朱九郎突然发现男人的眉眼与萧沐非确实有些相似,就差眼角没有上挑,可说也奇怪,比起虽然流里流气可确实风流倜傥的萧沐非,眼前呆楞的脸庞反更是顺眼,明明仍是一张死人脸,却勾动他心底一点异样情愫,就像男人的笑,虽说自己喜欢见他笑,可又矛盾地希望他不要笑,永远就这样保持一张迷迷蒙蒙死人脸,横竖有自己知道他会笑就好了……

「你做什麽?」

回过神来,朱九郎才发现自己竟抚上萧令瑀的眼角,忙抽回手,佯装无事。「没、没做什麽!」

萧令瑀看了他一眼,既没追问也不再理会他,只闭目养神,这端朱九郎抓着自己的手烦躁到简直要跳车,可就在他终於决定付诸实行之际,萧令瑀却靠上他的肩,低沈而规律的呼吸显是已然熟睡,朱九郎僵硬地转头看向男人,一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见鬼……今天都让你睡到晌午了你还睡得着!」

十五、

明明是抱怨的话语,却让他嚼在嘴里整个就是含糊不清,甚至比车轮声更低,彷佛怕扰了谁的梦境。萧令瑀没有听见他说什麽,只在梦里又回到京城,他总是梦见父皇、梦见那座他熟悉的皇宫,梦里他还很小,父皇牵着他的手,好玩似的同他掰着糕点丢到鱼池里,然後他看见因惊惧而扭曲一张美丽容颜的母亲、看见满身是血的陵光太子、他的皇兄……梦境转瞬变移,恍惚便是他将来到齐国的那一年,他看着父皇的背影,那个他始终不敢问的问题险些就要溜出他的嘴,换来他根本不想确定的事实。

「父皇……为什麽……」

朱九郎傻傻地看着萧令瑀,突然明白为什麽男人始终不让任何人接近他的寝宫,他害怕被人听见这些梦呓、害怕暴露他心底最深的恐惧。

待桐说过,萧令瑀是先皇最宠爱的孩子,先皇几乎将一切都给了他,只除了太子之位,并不是萧令瑀不适合,巫蛊之案後他无疑是呼声最高的继承人,可先皇迟迟不肯下旨,没有人清楚个中源由,恐怕连萧令瑀自己都不知道,而先皇死後所有真相随之深埋,那些无所适从的疑问却成为男人夜夜的梦魇。

「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不敢睡……」萧令瑀大概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他却一清二楚,在野店的每一夜,当他坐上萧令瑀的窗台,他单是用听的就知道床上的男人根本没睡。

朱九郎长长地叹息,不懂自己是无可奈何还是无能为力,或许两者皆有,然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闭上眼睛假寐,确保萧令瑀醒来後不会发现一切,可当他闭上眼睛,黑暗中却是男人听见自己说不想当皇帝时,那个惆怅的笑靥。

而他惊觉,明明是大自己四岁、成日绷着张死人脸,硬梆梆的男人,他却好想将他拥进怀中,温声安慰。

在众人看来,萧令瑀振作的很快,未到齐国,传讯的信鸽已是日夜发出,萧令瑀只要醒着就是同宋之期商讨战事,连吃饭都不顾了,日日夜夜只想捧着他的地图,好像那样就会饱一样。待桐已经是无能为力,每到用膳时分就见他手捧条盘跟着萧令瑀转来转去,朱九郎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只觉认识萧令瑀後他叹的气比之前一辈子都多。

「萧令瑀,行行好!吃饭了,待桐转得我眼都花了。」朱九郎一手拉住待桐、一手拉住萧令瑀,直接就把人往车厢带,萧令瑀现在赶得连住店都不顾了,也好险这辆车里啥都有,摆张矮几就可以开饭了。

「本王有事与你商讨。」

「商讨可以,吃了饭再说。」

见朱九郎拿起筷子,看向自己的眼神明摆着没得商量,他终於乖乖坐下、拿起银箸将待桐早挟入面前浅盘的菜肴放入口中,青年摇摇头,又看向待桐并摆了摆手,後者早已习惯,一溜烟的跑了。他只是抬起眸,看这几日侍候自己早侍候惯了的朱九郎拿起另一双筷子帮自己挟菜,诡异的是,青年脸上依旧挂着轻松愉快的笑容。

没错,愉快,好像自己吃得越多,他就越开心。

「这个也不错,你嚐嚐。」

萧令瑀看了他一眼,没有异议地将浅盘内过多的菜一一吃下。朱九郎挑起眉,似乎想说些什麽,却始终没有开口,只趁此机会挟了更多菜放进他的盘中,而萧令瑀拿着银箸挑挑捡捡,吃了近半後便摇摇头,朱九郎也跟着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一如往常地将桌上残羹剩菜扫得精光。

用过晚膳,朱九郎照例拉着他到处乱逛,萧令瑀又顺着他的手指去看星星、看夜莺,但那些都不比摇曳灯火中青年愉快的笑靥更引他注意。萧令瑀想,青年本就是个爱笑的人,近来却似乎越笑越是欢快,他敛眸细想,怎麽也想不出有甚愉快之事,镇日就是赶路、用膳,侍从、护卫等皆已露疲色,唯独青年不以为苦,仍笑得彷佛偷了腥的猫。

「你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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