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拖延时间,恢复体力思考战术的伎俩,大家心照不宣。
眼下楚云正支着剑,靠在场边。
打到一半擦地面的时候,趁机喝水休息都是合法的——经过数百年的改进,野蛮血腥的对剑,到底和平文明了些。
日已偏西。
夕阳暖色调的铺洒在楚云身上,能清晰地数出他手臂、肩膀、肋骨的地方每一条伤口。苍白的脸,即便涂满了残阳的血
色,也依旧在胭脂般的红中,透出虚弱的青白来。汗水,犹如瀑布一样冲过脸颊、滑过纤长的颈项——全身上下的衣服
已经没有一个地方是干的了,就像刚从河里捞出来似的。楚云捞起袖子胡乱一抹脸,“啧”了一声,“唰”地一声把外
套扒下来,往旁边一扔,扯过毛巾在身上擦了两下,从剑袋里抓出件干衣服套上。
——原来不是烧包。五套衣服竟一套也不能少。
槐枫看着楚云剑袋旁边那堆湿衣——楚云身体条件特殊,虽说两个人是搭档,和除了技巧配合之外,像体力、体能的训
练楚云有单独的教头负责,所以,虽然槐枫多少也见识过楚云“汗如雨下”的场面,可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是“这么”会
出汗。
虚吧。槐枫的胃对着肝叹了口气,肠子听到了。只有体虚的人才会是这种汗法,你看对面林师兄,也就是额上微汗而已
——叫你天天不好好吃饭,还只吃青菜不吃肉吧!槐枫不由腹诽了一句。抬起头来,看到楚云低头系着扣子,雪白的胸
膛上一痕赤红的伤,一大滴汗顺着胸前骨沟渗进去,楚云以一种不易为人察觉地姿态,轻轻地哆嗦了一下……槐枫忍不
住跟着哆嗦了一下。
汗水泡伤口,那得多……这么想着,全身上下仿佛都又痒又疼地难受起来。
那边,楚云已经扎紧了腰带,重新回到场内。
——勒那么紧,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腰细啊?果然还是烧包!
槐枫托着下巴,郁闷地别了别嘴。
第25章
“不要再磨了,”林默把剑往地面上一指,“快点了结了吧。”
楚云反手又擦汗,刚换上的衣服转眼间已经洇深了颜色——槐枫眯起眼,看到他握着的手微微战栗着——兴奋吗?不,
应该是体力不足吧……
林默向前逼一步。
露出大型肉食性猫科动物的表情——慢慢的玩弄猎物,直到它筋疲力竭地溃败——那种临近省里的焦躁和宽容,在他的
脸上交替起伏着,形成一种令人恐惧的阴郁。
“开始吧?”
他又征求——或者不如说是胁迫似地——问了一次。
楚云拂去了额角的汗珠,抬头看了看他的剑——大概因为楚云的剑硬度和锐利程度都比林默的剑高一些,那柄黑色的大
剑上,现在已经斑斑驳驳的全是刻痕:“你不换一把?”
“嗯?”林默傲慢地瞥了他一眼,“对你,不用……”
“那么得罪了。”
话音刚落,楚云像一颗流星一样窜了出去,青色的细剑犹如一道闪电直劈林默的上三路——林默匆忙之间反手举剑一挡
,那青色却中途变了先,“唰”地横向扫去,然后只听“咣当”的一声闷响,黑色的巨剑应声而断——众人甚至还没有
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一抹锐利的青色已经架在了林默的脖子上:
“你输了。”
楚云微启双唇。
声音细小却掷地有声。
然后又是“咣当”一声——青色的细剑也落在了地上。
楚云像忽然被抽掉了魂似的,软绵绵地向前一靠,额头抵住了林默的肩膀,顿了一顿,兀自慢慢地下滑,在林默深蓝的
外袍上,划出一道接近暗紫的水痕——林默条件反射地要捞他,却没有捞着,只得由他缓缓地滑下去,滑下去,最终瘫
软在脚下。
全场静寂。
是槐枫第一个跳了起来冲进场中,把楚云扛到林默的攻击范围外拦在身后——他手还拴在树枝上,谭教头独家的钢扣质
量卓越挣脱不能,结果他拗劲一上来,蛮力爆发直接把整个树枝扯了下来——蹲在该枝头上的师兄弟们十分惊诧纷纷逃
窜。
眼下,他正扛着这十六分之一棵树作临时武器,往胸前一横:“不许你再向前一步,别想碰我师兄!”——这话说的,
好像对面那个林默就不是他师兄了似的。
众人呆滞。
楚云悠悠形转,看到举着树(……)挡在自己面前的槐枫脸都黑了:“槐枫!下去,你上来做什么?”
“你……我……”
槐枫思维系统梗塞,语言不能。
“快下去!决斗呢,你……丢不丢人啊!”
“我……”
楚云勉强撑起身,看着那边木讷的林默,脸都黑了:“我的天!你不嫌丢人我还丢人呢,这……”
正不可开交间,谭教头拎着茶壶,从树枝上飞身下来:“好了,总之这决斗,也算是分出高下了吧?——你说呢?小林
子?”
对北边那棵树上的剑宗掌门林恒毅喊道。
谭教头年级大、成名早、辈分高,虽说林恒毅现居掌门之位,可在谭天虎面前,还是不能不低头行礼叫一声“师叔祖。
”
听谭教头把“小林子”在众人面前叫这么叫出来,林掌门脸上略有点挂不住,可也没办法,吱哼了两声跃下树来:“这
场决斗,的确是胜负已分。”
此话一出,众人皆屏息宁神——在松派中,有两位教头见证的决斗,若裁定意见一致的话,就为终判了。
此役最后一刻结得太诡异,修为差一点的弟子们,等看清的时候,就只发现林默的剑断了、被架了脖子——继而楚云又
躺到在地了。这期间的缘由一概不知,只能等着两位高阶的教头裁定。
“……只是,”林掌门清清嗓子,一顿,又转回身去对这谭教头,“不知师叔祖的意见……”
“不如,”谭教头最烦这些条条框框规规矩矩可可套套,大手一挥,“三、二、一,我们一起宣布裁决——若是有分歧
,那边还有小汤子他们都在,在听他们的得了。”
“如此甚好。”林掌门略松口气,向前一步,“三、二、一——”
两只手同时指向了横在地下的楚云。
“叮咚”一声,林默手里最后的一小截剑连着剑柄一起掉落在地上,“为什么……”他的语气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兽,
崩溃而疯狂,“为什么——”逼向谭教头和槐枫的方向。
槐枫连忙把那十六分之一棵树警惕地举起来——树冠庞大挥舞不便,连划了三下手,正待抱怨,看看林默怨毒的目光,
聊、聊胜于无吧……总比手无寸点的好……
“林默!”林掌门从身后喝止了他,“这是决斗,你一个首席,连决斗的输赢都分不清吗?——就算我们不说,你也该
知道是你输了吧?”
“……”林默原地站住了。
最后一刻,是楚云先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如果不是因为楚云并不想取他性命,他现在或已身首异处也为可知。
所以,自然是楚云赢了。
然而……
林默沉默了。
多年来的努力仿佛就在这一瞬,被全然地否定了。他面无表情地踢开了剑柄,走到楚云面前——剑柄在他的身后滚动着
,发出清脆的撞击岩石的生硬。
“我输了。”
他说。
把左手伸向楚云——那是他握剑的手。
楚云妄图撑起身,未遂,再撑,依旧未遂——槐枫凑上去,垫在他背后,把他支起来一点,提着他的右手凑过去捧了捧
。
楚云的手被槐枫捏在手心里,连指尖都是彻骨的冰凉。
然后林默转过身去,默默地把掉落在地上的断剑捡起来,收回剑袋,再把湿衣、水灌之类的杂物,一件、一件郑重其事
地收回去,最后扎好口,背上,走下山。
月亮升起来。
微风轻轻撩起被汗水浸得沉重的衣摆——像是在诉说一颗星星的陨落。
槐枫看着那嵌在深蓝色天幕中的背影,觉得他似乎猛然地老了十岁。
大家就这样静静地呆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山道的那边。
没有人出声。
许久之后,掌门轻咳了一声:“那个,大家散了,吃饭去吧。”
——槐枫才发现,臂弯里的楚云双眼紧闭,面色发青,仿佛已经又厥过去许久了?!
第26章
槐枫大骇,惊叫。
继而人声鼎沸、往来不绝、嘈杂、添乱的关怀——经过一番兵荒马乱之后,楚云先前在单剑组的王教头出来澄清并安抚
众人,说楚云体力消耗一大就会呈现假死状态,才把各种紧张的、忧虑的、同情的、不怀好意的、看热闹的……目光拦
了出去,帮槐枫扫清了道路,让他扛着楚云回房间。
把楚云卸下来放在床上的时候,槐枫觉得,单从触感上来讲,他简直无限趋近于一块滴水的死肉:汗津津,冰凉凉,软
绵绵,没有任何血色和生生机。
“楚师兄……”
胃部大声地叫嚣着,提醒他现在是进食时间。可槐枫一看楚云那张纸一般惨白的脸——现在并不是考虑吃饭问题的时候
。
拖了张凳子,在床边坐下来,槐枫拿着毛巾,轻轻地擦去楚云额角渗出来,细密的汗珠——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怎
么做,然而他清楚,那不单纯是由于楚云是他的搭档。
槐枫想起那最后一剑之前,楚云那虚弱的近乎于惨淡的脸色。
在那片场地上,除了楚云自己以外,估计没有人觉得,胜利的天平会倾向他那一边吧……可那样连剑都快要握不住了的
手,却硬是斩获了胜利女神的芳心,在那千钧一发的最后一秒……
槐枫不知道别人看到了没有。
可在那最后一秒,他的确看到了,楚云脸上近乎于残忍的决绝——狭路相逢,勇者胜……连这句话的程度,都微妙地显
得有点轻飘。应该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他楚云就是那个不要命的……甚至,是那个急于寻死的……
那样的表情,带给槐枫的,并不只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撼动。
此役之前,若是有人问槐枫,林默和楚云之间,哪个更男子汉,槐枫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林默:他心目中“男人”的标
尺,就是像林默那样,强健、有力,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举手投足之间,带着舍我其谁的霸道,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
隐隐的雄性的汗酸味,让人感到逼人的压迫感。——至于楚云这样,在生活上拘泥小节,半个时辰吃不下一碗饭,孱弱
得需要单独进行体能训练的家伙……是绝对沾不上边的。
可就在那一瞬间,槐枫知道自己错了。
“男子汉”这个三个字,和衣着打扮无关,和饮食习惯无关,和行为举止无关——在师弟们面前耀武扬威的林默固然威
风;可面对比自己长、比自己宽、比自己高、实力评价也比自己强的林默,楚云的沉着和机智,却让槐枫第一次知道了
,什么叫“大无畏的男子汉”、什么叫“笑谈生死真英雄”。
——认真的人永远最美丽。
在那最后一刻,全神贯注的楚云身上,直射出来的耀眼的光线,穿过视网膜,直接灼伤了槐枫的心。
靠,楚师兄,真男人!
槐枫想着,低头又帮楚云擦了擦汗——看到那犹如远山一般淡然地眉眼,陡然觉得“男子汉”这三个字似乎又有点配不
上这样的婉约。
然后他就坐在原地。
把楚云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之间暖着,静静地看着他的脸,等着他醒来——直到白秋函同学喂猪一般拎着一整桶吃食
撞进来:“靠!贝贝你可以的啊,饭都不吃了哇?”
槐枫才发现,夜已深沉:“呃……没有……”
秋函把那半人高的食桶往桌子上一撂:“我口毕——你个木头,重死我了,今天可都是好菜,还有蟹黄包和虾饺,我一
样都帮你留了一些,快趁热吃吧!”
槐枫看看楚云,又看看饭:“我……”
“我口毕——你个口毕——口毕——,说你木头你还真木给我看,”秋函横他一眼,“光你饿着能饿出个什么好来?饿
久了楚师兄就能早醒两刻?——不可能嘛!还是说你合计着饿晕过去算数,黄泉岸边有个照应?”
“呸——”槐枫忙拿话头拦他,“快呸!什么黄泉的……”
“你还知道着急啊?”秋函拿出一个包子,“我还以为你傻了呢——就算你自个儿不吃,也该去趟饭堂给楚师兄把饭打
来备着呀,他体能消耗那么大,要半夜醒了,山下的食铺又都关了门,你们俩能这么小眼瞪大眼地干饿着?”
槐枫一思量,果然是自己考虑不周,不由局促地红了脸。
“好了好了,”秋函把包子直接塞进他嘴里,“别做委屈小媳妇状了,都是熟人给谁看啊——最下面那个是粥啊,饭堂
大娘听说楚师兄又挺下了特地给他做的,鸡汤熬的,味儿鲜又有营养,包好了啊,可别凉了!”
槐枫略有点呆滞地点头,机械地嚼着包子。
秋函从他身边绕过去,探头瞧楚云:“这都快一个时辰了吧?还没醒吗?奇怪……”
“嗯?”槐枫听他这么一说,紧张起来,“什么奇怪?”
“没,只是……”秋函偏头想了一想,“嘛,之前在单剑组里的时候,楚师兄也确有时会这样直挺挺地下去,就像这样
,只是出汗,怎么唤也不醒,可一般来说,半个时辰就自己醒了,很少拖到半个时辰以上的……”
“那今天……”槐枫吓得包子差点没掉到地上,紧忙拽住秋函的袖子,“为什么会……”
“哎呀我问我我问谁去,”秋函无奈地摊手耸肩搔脑袋,“你是他搭档呀喂,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可能……”
“说起这个,”槐枫瞧了瞧门外,“怎么到现在了,派里的大夫一个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