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谨然的眼中出现了一只抬着爪子晃着尾巴的小狗,那毛茸茸地小脑袋不停地往他身上拱。他无奈地点了点头,任由小优扯着出了房门。
外面空气果然比屋里要好得多,李谨然贪婪地呼吸着满溢鸟语花香的气息,不小心花粉呛了喉咙,他又开始咳嗽起来。
“啊,谨哥哥,你怎么了?”小优急得小脸通红,绕着李谨然不停地打转。
“没事。”李谨然捂着嘴,撑在一旁的树上。他咳嗽了一阵,才慢慢抬起头。他长出一口气,疲惫地半眯起眼睛。
有什么东西忽然亮了一下,灼痛了他的眼睛。他诧异地望去,只见原本无人的暖香阁里,出现了一袭嫩黄的身影。
嫩黄对于男子来说,本不适合。然而隔了长廊望去,那男子稍显稚嫩却精致可人的面庞完全没有被服饰抢去风头。随风飘摆的长发宛若青柳,一袭盈动水眸顾盼琉璃,微微上翘的唇角带出了无尽的喜悦。他整个人沐浴在日光中,无尽地耀眼。
他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咪,猫咪慵懒地伸伸爪子,搭在男子的胸口上。男子宠溺地亲了亲猫爪,抱着猫向阁里走去。
不知是有意无意,他最后回望的那道目光,在李谨然的脸上停留许久。
“那是谁?”李谨然的手从唇边移到了胸口,他的耳旁全都是自己的心跳声,几欲压过了一切。
“哦,是新来的男宠啦。”小优自小在王府中长大,对此种事情早已见怪不怪。但是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柄大锤,重重砸在了李谨然的心头。
那天在皇宫中,韩叶隐对他说的话一字一字又在耳旁回响。他甩了甩头,甩不掉那深沉有力的声音。
“所谓的井底之蛙,只见其上方一片天空,却不知天空之广。你还真以为这世界上的人都像你一般地活着么?你口中所谓的荒诞之事,却是现下最流行之风。原先你手下的臣子们,哪个没有个三两小倌,这有有何之耻?”
男宠?韩唯的男宠?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是如此的荒诞!
原来只有他是什么都不知道!
李谨然忽然开始颤抖起来,他甩开小优,不顾臀腿上的伤痛快速奔回了屋子。他拴上房门,把屋里可以砸的东西全部砸的粉碎。
他失态了,是的,他把自己从小到大贯彻始终的礼仪姿态全都丢弃了。
“哼!你以为唯儿心中没有这个意思吗?”
曾经,他鄙视韩叶隐,如今,他开始反思。
难怪韩唯千方百计保下他,不惜与亲哥哥翻脸。难怪韩叶隐费尽心思得到他,甚至承诺许他自由。
原来,都是一窝子豺狼!
“谨哥哥,谨哥哥!”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小优在原地傻站了一会,直到听到屋里传来“哐哐当当”的声音时,这才一下变了脸色。李谨然不给他开门,硬闯有闯不进去,无奈他只好用力边敲便喊。
他的哭声没让李谨然出来,倒是引来了正巧路过门口的韩唯。韩唯快步走来,见此情形不由得皱一皱眉头,朗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嗯……王爷……”小优抽泣着回头道,“谨哥哥把自己关在里面,也不理小优,不知道再干什么。小优……好担心……”
这时,又是“哗啦”一声,似乎是瓷瓶破碎的声音。
韩唯赶忙将小优拉开,上前一脚蹬开了门。只见里面满地的狼藉,几乎无一样完整的东西。李谨然呆呆地站在这一片乱碎中,目光低垂。
李谨然的脸上没有表情,但不在是以往那样的淡漠,而是一种隐忍。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却压不住眼角肌肉那醒目的跳动。
韩唯愣了一下,双脚不自觉地向前挪动了一步。他不小心地碰到了一把翻倒的木椅,椅子发出沙哑地声音,吸引了李谨然的注意。
李谨然抬头看着他,目光从呆滞中渐渐浮现了一种异样的光。那光古怪而犀利,直刺的韩唯胸口阵阵灼热。
李谨然的嘴角怪异地扯了扯,似乎想笑。但是太久没有笑过,让他根本连笑的方法都忘记了。然后他夸张地一撩衣摆,直直地跪了下去。
他的脚下是无数尖锐的碎片!
韩唯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几步的距离,他几乎是一下子跳过去的。他用力扯住李谨然的胳膊,将他甩到一边。李谨然哪里禁得住他的用力一扯,连退几步都没有站住,重重撞在了身后的房柱上。
“你不想活了!”韩唯瞪大了眼睛,脑子里都是如果自己没有抓住李谨然的后果想象,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李谨然没有回答,却是乖乖地站在柱子边上,用力握紧了自己刚刚被韩唯抓过的地方。然后……
然后……他用力地将那一截袖子撕扯了下来!
“谨……谨哥哥……”随后跟来的小优看到这种阵仗,不由得呆在了门口。
“出去!”
阴冷决绝的语气,不是出自韩唯,而是出自李谨然。
李谨然缓缓抬头,直视韩唯的眼睛。他整个脸仿佛被冰冻上了一般,每一个线条都如同刀刻上去的,没了温度。
这是韩唯没有见过的李谨然。
“小优,出去,把门关上。”韩唯再次命令道。
小优的脸上立刻重又布满了泪珠,但是他不敢违抗韩唯,更不敢违抗此时的李谨然。他忍耐着没让自己哭出声音,默默地退出了屋子。
房门关上,两个人彼此间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为什么这么做?”韩唯问道。
“难道我做每一件事,都要有理由吗?”李谨然反问道。
“这……这不像你啊!”韩唯被噎了一下,却索性把心底的话直接说了出来。
“不像我?那怎样才像我?或者说,你真的认识我吗?”李谨然语风犀利,步步逼人。
“还是说,”他忽然转变为讥讽的语调,扬起头道,“你关心的,只是这副皮囊?”
第十八章
屋子里的空气安静的流动着,吹不起床畔轻纱,却吹动了眼中的层层清波。
面对李谨然的讥讽,韩唯沉默了半晌,直到脸上敛去了所有的颜色。他什么都没说,可正因为他什么都不说,才让李谨然的讥讽如同落入湖面的树叶,再没半点力量。
“啊,王爷……”
忽然,一声恍如百灵轻啼的呼唤在两人之间想起,像是一个小石,打碎了一室静谧。李谨然方才看到黄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抱着小猫来到了他的屋子门口,正在向里面张望着。当看到韩唯的时候,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立刻欢喜起来。他的笑容是那么明朗,那么大方,直看得李谨然双目灼痛。
“临夏?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韩唯也是一愣,他差一点就忘了隔壁还住着个“礼物”。
“临夏听到这边有奇怪的声音,所以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王爷也在这里啊。王爷最近都没有去看临夏,临夏想,王爷是不是讨厌临夏了呢!”
天真活泼的语调,还有那一双清澈无邪的眼睛,临夏甚至比他怀中的小猫咪更加可爱。
他说着说着,就要一步跨进来。眼看临夏已经抬起了脚,李谨然忽然目光一凛。
“站住!”他忽然喝道。
临夏吓了一跳,雪白的猫儿也因为受了惊从他怀中蹿出,来不及收起的爪子在临夏的手上留下了三道血痕。
“没事吗?”韩唯急忙跑过去,关切地看着临夏的手,“还好,没事,一会让方叔帮你上点药。”
“我的猫……”临夏一指,韩唯才发现他的小猫已经跑到了李谨然的屋子里。他刚想进去抓,却又想起刚才李谨然那一句冷喝。
李谨然已经从他的眼里看出了疑问,没等韩唯开口问,他已然轻蔑道:“区区一个男宠,如何能进我的屋子?”
韩唯明显能感觉到身边的临夏颤抖了一下。
韩唯走进屋子,三两下拎出了那只惹祸的猫,丢到临夏怀里。然后,他冷眼看着李谨然,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明天开始,你搬去暖香阁,伺候临夏。”
“什么!?”李谨然几乎和临夏是同时问了出来。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李谨然立刻把目光别开。
“为什么?”李谨然问道。
“没有为什么,这是我的命令。”韩唯走过去揽过临夏的肩,“你说他是男宠,他就是男宠。但是如今的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刚刚你的话里是否有一些误会?我不需要了解你,也不需要在乎你,因为你,只不过是我九王府中的一个奴才而已!”
李谨然僵住了。
看着韩唯揽着临夏双双离开的背影,李谨然忽然觉得全身无力,他疲惫地沿着房柱滑下,跌坐在地上。他蜷起双腿紧紧抱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稍微地暖和一点。
事后过了很久,当韩唯再度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说,他并不后悔说出那样的话,即使他知道,那些话会彻底地伤了李谨然的心。韩唯说,那个时候的李谨然,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具被傲慢和庸俗填满的空壳。那个时候的李谨然,是他所憎恨,所鄙视的皇家制造品。
他不喜欢,戴着厚重面具的他。
然而韩唯没有想过,一旦他撕掉这层李谨然赖以生存的面具,那么李谨然,还能剩下些什么?
天色渐渐发阴,风雨欲来。夏天,本就是多雨的季节。
李谨然一个人偎坐在屋子中,在一片狼藉之中嗅着雨水清冷的味道。
他讨厌雨,可是,没有人知道。
“少爷,少爷!”方叔一路跟在韩唯身后小跑着为他撑伞,“这样真的可以吗?”
“什么?”雨点的声音有点嘈杂,韩唯没听太清楚。
“就是李谨然啊,让他去伺候临夏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韩唯忽然站住了,害的方叔差点直接撞在他身上,“他就总是在我面前倔的跟只猴子似的,他在大哥面前怎么不那样?还男宠?他真的真的知道什么是男宠么?说话不经过大脑,活该他下位!”
“这……倔的跟头驴似的吧?怎么变成猴子了?”方叔小小声道。
“他还没一头驴肥呢!”韩唯又开始往回走。
雨下的不大不小,地上渐渐积起了小小的水洼。韩唯一脚踩进了一个水洼中,黑色的靴子立刻湿了个透,他呲牙骂了声晦气,转头往距离较近的书房走去。
“可是那个临夏,少爷不是打算过段时间送走他吗?”方叔依旧锲而不舍地追问。
“哪那么容易送走啊?他在京城又没亲没故的,送走他他怎么养活自己?最后不还是免不了落得被骗的命运。”
“哦,原来如此,少爷想的果然很周到。”
“更何况,我确实对不住他……”韩唯忽然幽幽一声长叹,“不然真的收了他好了,反正样子顶尖的。”
“呃……少爷……”
“我开玩笑的啦!”
书房里备有干燥的衣物,韩唯赶紧换了,这才好好坐下来,喝一口刚熬好的热汤。今天送来的折子不多,但是却都很难下笔,韩唯坐在书桌后,紧紧皱起了眉头。
“方叔啊,皇室的选秀女是不是快到了?”
“是啊,不出半个月吧,怎么问起这个来了?”方叔站在韩唯的身后,帮他擦着头发。
“最近给我自家女儿肖像的人越来越多了,真是麻烦,统统丢掉好了,反正大哥对这些也不感兴趣。”韩唯烦躁地将一堆锦布扔到一边。
“这样不行啊,少爷,怎么说也是有关系的,闹僵了以后相处要怎么办?”
“现在谁用空管那个,话说明天的狩猎大典准备地怎么样了?雪儿喂好了么?”
“那个已经准备好了,不劳少爷费心,少爷只要今晚上好好休息一下,明个猎个彩头回来就好。”
“嗯。”韩唯心不在焉地磕磕笔。
狩猎啊,不知道那小子会不会去哦?
雨点滴答滴答砸在窗外的树叶上,碎裂成一朵朵水花。临夏打开窗子,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雨水清凛的气息,然后坐在了古筝前。修长的十指在空气中铺开,平抚琴弦,慢慢勾起。
悠扬的乐声响起。
李谨然木头一样站在临夏的身后,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从他来到暖香阁里,临夏没有对他下达任何任务。他只是静静地跟着临夏的脚步,慢慢在屋子里踱圈子。
临夏没有他想象中男宠应该有的倨傲,但是即使如此,依然没有改变他对他的印象。
“你看不起男宠,是吗?”配合着音律,临夏淡然问道。
临夏没有等李谨然回答,也许他知道,李谨然根本不想回答。临夏只是踩着高高低低的音调,仿佛歌唱般柔声道:“可是你知道吗?要成为一个男宠,谁多么不容易的事。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着优越的家势和崇高的地位,即使不努力也可以得到一切。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不择手段。即使卑躬屈膝、即使辗转人下。这在你看来是低俗耻辱,可是在我们来说,只是我们面对生存的一种态度。这些……你能了解吗?李皇帝……”
细碎的低语终了,紧接着是一曲低沉而深情的歌。似乎是作坊间流传的歌曲,曲风很大众,歌词也很白话。然而不知为什么,李谨然却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那深深蕴藏在歌声中的,真正的感情。
第十九章
雨过后的天空,是一片湛蓝。
李谨然安然坐在窗边的小桌旁,长久地凝视着面前的长笛,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一旁的刘猛起了个大早来送东西,心里正堵腾,又不敢冲李谨然撒气,只好坐在他对面,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刚刚沏好的浓茶。
碧寒之笛。
经过上次的一番事故,韩叶隐明知道李谨然无法驾驭此笛,他居然还派人来将这支笛子送还给李谨然。他到底是怎样一番想法,李谨然无从揣摩,但是,每每当他用手轻抚笛身,总是会感觉到一股冰凉的气息直沁入肌肤,渗透到血脉里。
想是笛子也会寂寞吧?或许那个时候应当将它置于夜儿手中,陪伴夜儿才对。
“皇上……有说什么吗?”李谨然轻声问道。
小祖宗总算开口说话了!刘猛刚忙擦去额上热汗,站起来。恭敬道:“皇上说了,上次的事情纯粹是个误会,都是这支笛子惹的祸。现在将此笛赠与李谨然,若是李谨然接了,此事便一笔勾销。若李谨然不接,择日,皇上必会亲自到九王府,向李谨然赔罪。嗯,就这些。”
表面上将决定权交给李谨然,实际上李谨然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一番话说的不似权势使然,倒充满了十足的耍赖意味,让人哭笑不得。李谨然很难想象到韩叶隐那人能说出如此言语,想必是有人背后捉刀。
不过,事情过去了就过去吧,反正他也不想将夜儿的事情搬上台面。尤其,不想让韩唯知道。
“这笛子,我……”
忽然,一声马嘶打断了李谨然的话。李谨然也是爱马之人,他侧耳一听,那马嘶中气十足,想必是匹千里良驹。只是不知道为何此时九王府内会有马嘶?
“李公子,这笛子……”刘猛才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现在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李谨然身上,只要李谨然嘴里吐出几个字,他就可以回去复命了。当然,最好是能让皇上满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