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雪还没降世,可殿内已经生起了暖炉,火苗忽明忽灭,闪烁着的星火有点像那一晚夜空中的星星。
十年前的那一晚,宫泽锦至今无法忘怀,他记得那天慕染就靠在他的怀里,而他轻轻地搂着那人荏弱的身躯,万分宠爱
地陪着他一同看着天空,当时天际群星共舞,闪烁迷人,尔后远方忽然窜起无数绚丽烟火,银丝在黑幕中绽开,了花了
人眼。
当时慕染笑得很快乐,一如十四年前,他们初见时一般,只惊鸿一瞥,却叫人再也无法移开目光。那一瞬间,宫泽锦甚
至有一种错觉,仿佛慕染是爱他的,而两人一同看着烟花的画面,让人感觉无比幸福。
可后来,后来他们去了扬州,那段日子慕染一直在等琼花开放,于是他便每日陪着慕染上客栈十里外的亭子里静候,有
时一等就是一整天。慕染很专情于琼花初落的场面,他说有个人很想亲眼看一看琼花落纷纷的模样,但宫泽锦始终没有
问那个人是谁,而即便不问,他心里也能猜出一二。
某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慕染主动吻了他,然后对他许下誓言,下辈子仍要在一起。那本是个美丽的梦境,可当
他醒来的时候才赫然发现,现实竟是个残酷的噩梦。
他找不到慕染,那天宫泽锦找遍了所有地方,都不见那个少年的踪迹,他回到十里外的亭前,发现琼花已然开放,可是
,慕染却不在了。后来他又来到了离玉贤的坟前,发现慕染确实回去过,那里插着几支新香,他到的时候还未完全燃尽
,于是他循着山头一点点地找,最终却在悬崖边发现了一朵琼花。
而这片山头是没有琼花树的,又怎会有琼花?如今他惟一的解释就是慕染来过这里,而琼花也是他带来的,可是花在,
但人呢?是时宫泽锦只觉“轰”的一声,顿时脑子一片空白,他呆愣地望着深不见底的悬崖,眼中尽是惊恐。
他不愿意相信慕染是从这里跳下去了,他宁愿认为离慕染只不过是弃他而去,至少这样能说明,他还好好地活着。
悬崖太高,他根本不可能到下面去找,但他始终坚信慕染并没有死,于是他便派人在各地寻觅离慕染的踪影,这一找就
找了十年。
转瞬十载,却似一片空白,十年中,他多次下江南,只为寻觅那个深爱着的人,十年的岁月,没有离慕染陪在左右,竟
好似心被掏空了一般空虚。
他总是在无意间想起那一夜,以及曾经与慕染共同生活的四年,至如今他年长成熟了,方才发现自己当初做错了多少,
但现在才后悔,还来得及吗?
归禾不知几时来到了房内,他尖细的嗓音一响起,顿时将宫泽锦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皇上,太子殿下给您请安来了
。”
宫泽锦侧过脸,冲他微微一颔首,“宣他进来吧!”
~
“紫离给皇上请安。”宫紫离迈入殿内的时候,宫泽锦正立在窗边望着外边的景色,意识到紫离的到来,他这才回过头
来对其展开一抹微笑,轻轻摆了摆手,道出一句,“免礼。”
叔侄俩在桌边一同坐下,宫泽锦说:“陪朕下盘棋可好?”
紫离笑起来,煞是好看,“当然好。”
宫泽锦专注地凝视着紫离,万分宠溺地抚了抚他的发。说起紫离这孩子,如今倒是越长越俊俏了,却见他肤若凝脂、面
似桃花,正如他爹泽榆一般清秀绝色,而眉黛如墨、朗目如星,又多少显出他些许男子气概,如此美男,又如何叫人不
一见倾心。
只是紫离这孩子也当真可怜,殷雪因病而故的那一年,紫离才只有三岁都不到,后来被接进宫来立为太子,可是宫泽锦
看得出,紫离一点都不快乐,然而试问,生在帝王家的孩子,又有谁是快乐的呢?
“你父皇以前也时常陪朕下棋,但他的棋艺不如你。”宫泽锦拾起一颗黑子,放上棋盘。
紫离略微一愣,思绪有片刻的迟疑,而后他笑了一笑,将一粒白子放在先前宫泽锦所下的那黑子旁边,“总是听皇上提
起父皇,可是说真的,对于我父皇,我没有任何的感情,在我心里,他只有一个名字,一个称呼而已。”
宫泽锦略有怔忡,继而极清淡地呵出一口气,“你父皇他,其实是个极善良的人,善良到朕至今一想到他,还是会忍不
住骂他傻。”
紫离捏着棋子的手轻轻一颤,他沉默了许久,随后继续拾起棋,顿时周遭只剩下棋子拍打棋盘的声响,伴着某一步致命
的棋下,宫泽锦勾起一抹笑颜,“紫离,承让了。”
紫离垂下眼睑,恭敬启口,“是皇上棋艺了得,紫离自是及不上您半分。”
“莫妄自菲薄。”宫泽锦站起身,“来,陪朕上御花园逛逛,咱俩好好说说话。”伴着他的话音落下,紫离亦站起身,
来到宫泽锦身旁,扶着他慢慢往外走去。
“紫离呐,方才下那盘棋的时候,你似乎很不专心,在想什么?”宫泽锦淡然询问,忽而对上紫离的目光,那孩子略微
一怔,立马别开眼去,小心思表露无遗。
宫泽锦笑了笑,“你在想你父皇?”
紫离又静了须臾,方才点头应道:“是,紫离在想,既然老天是长眼睛的,为何好人无好报,为何我父皇如此善良的人
,却不能长命百岁?”
宫泽锦一愣,旋即止住脚步,紫离跟着停下来,望着他的目光略显凄楚,宫泽锦终是无奈地叹息道:“因为老天爷认为
,他给了我们尊贵的身份已是恩惠,他从来不知道,也许,我们并不喜欢。”
“父皇为何会死?”紫离又问。宫泽锦如实而道:“因为他曾经深深爱过一个人,爱到可以为他付出生命。”
年纪尚幼的紫离略显不解地偏了偏脑袋,天真地问道:“难道,父皇爱的不是母妃吗?”
望着紫离目中疑惑的光色,宫泽锦微笑着摇了摇头,“不,你父皇很爱你母妃,他也很爱你。”说话间,二人再度迈开
步子朝前走去。
至御花园内,宫泽锦静默地望着东南角的绛雪轩,神情略显迷离。紫离许是看出了些许异样,于是询问道:“皇上,绛
雪轩是个什么地方呢?”
宫泽锦恍然回过神来,“那里以前住着一个人,朕曾经说过要与他携手白头,然后等老了就一块儿搬来此处,日日立于
窗前赏花,彼此相伴余生。”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眼前赫然浮现出当日立下誓言时的场景,仿佛是昨日发生的一般,至
此依然历历在目。
紫离问他,“皇上爱那个人吗?”宫泽锦点头,“朕爱他。”
那时的紫离其实还并不能多么深刻地了解爱的含义,只知道爱就是想要和一个人一辈子在一起的感觉。后来他又问宫泽
锦,“那么那人是不是长得很美?”
宫泽锦笑着摸了摸紫离的小脑袋,“嗯,他很美,特别是笑起来的样子。”
那天叔侄俩谈了不少,宫泽锦告诉紫离说:“不久之后,朕将会安排你的登基大典,也该是时候将这皇位传与你了。”
紫离闻之一惊,虽说他自小便跟着皇上学习掌政之道,然而此刻突然得知即将登基为王,仍是叫他一时难以接受。
“可是皇上,紫离只有十岁,如今将皇位传授与我,可有不妥?”紫离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以后是要成为皇帝的,可
是他却没有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倒不是惧怕些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可悲,越早坐上这皇位,则意味着越早要背负责
任。
宫泽锦莞尔一笑,“你是不信朕的眼光,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紫离想了会儿,然后摇了摇头,“都不是,紫离只是觉得,既然皇上您的身体还好好的,为何要过早退位呢?”
“因为朕想去找一个人,可是只要江山仍在我手,朕便脱不了身,所以惟有靠你。你是当今太子,未来的皇帝,理应担
负起如此重责,以江山社稷为重,保国泰民安。”说着,他抬起头,望着广阔的蓝天,“泽榆在天有灵,定会保佑你。
”
紫离抿了抿唇角,十岁的男孩脸上还未完全褪下稚气,可他却比很多同龄的孩子要懂事得多,“皇上是想去找那位绛雪
轩的主人吧?”
宫泽锦扬起唇角,“是啊!不过他不会愿意跟朕回来的,所以,只好我随他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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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靖十七年,一月,宫紫离继位,改年号“圣安”。
圣安元年,三月,政局稳定,天下太平。新帝上位不足两月,已在各方面表现出其才能以及过人胆识,使得朝中众臣对
其颇为赞赏,百姓对其好评如潮,只道新帝虽年纪尚小,然而却是一代明君。
宫泽锦见之甚感欣慰,同月携心腹晁君,贴身太监归禾一同离宫,前往一个叫做“若水”的地方,据说那是一个极美丽
的世外桃源,那里的景色绝不亚于皇家园林“想容”,但很少有人知道若水,只听那些所谓去过若水的人说,那地方美
得像仙境似的,而里面住着两位仙人,他们都长得特别漂亮,笑起来仿佛能蛊惑人心。
可当那些误入若水的人想要循着当初的路重新回去那儿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
午日的阳光洒落,为这深冬的空气中带来一份暖意。宫泽锦一行人坐在马车里,感受着马车飞快奔驰所激起的少许颠簸
,宫泽锦心潮暗涌激动不已,侧过脸问身旁的晁君,“你确定慕染在若水?”
晁君淡笑着点了点头,“是的,太上皇,臣去打探过若水那地方,照着那去过的人所指出的位置,确实是瞧不见什么美
丽的仙境,可是,臣发现那里是被人布了结界。”
“结界?”宫泽锦一怔,此时又闻晁君道:“是,因为不想被人找到,所以特地布了结界。”
宫泽锦微微眯起眼,“怪不得十年寻遍大江南北都不曾发现他的踪迹,原来是躲在结界里。”他轻吁一口气,“这人也
真会躲,不过,活着就好。”
自明烬死后,林绍清和晁君二人就都跟了宫泽锦,一心为皇上办事,宫泽锦也算器重他们,可是在一次寻找慕染的行动
中,他们在外遭遇刺客,当时林绍清为保护宫泽锦而亡,晁君也受了重伤,所幸死里逃生,自那以后,宫泽锦待晁君则
更为信任,而林绍清则追封其为“辅国将军”。
于是十年间,晁君一直在帮着宫泽锦四处打探离慕染的下落,也因此他最清楚不过离慕染在宫泽锦心里所处的位置有多
么重要,十年奔波,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也只是为了找寻心中挚爱而已。
“如今总算能确定离大人还活着,这样太上皇您该放心了。”归禾在一旁笑说了一句,却换来宫泽锦的一声轻叹,“归
禾啊,你跟了朕那么多年,应当最明白朕的心思,还有朕与慕染之间的那些纠葛。”
归禾也是聪明,听宫泽锦如此道来,自是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太上皇是担心离大人见了您后的反应?”
宫泽锦微微颔首,“是啊,朕很怕他至今依然恨着朕。”
“都十年了,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放不下呢?”归禾说着,旋即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不对,若真的靠十年就能放下恩怨,又
哪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说,于是他赶紧又加了一句,“更何况,当年那事儿本不该完全责怪太上皇,您若将事情
原委告知离大人,相信他能谅解。”
宫泽锦唇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了。”说着,他复又看向晁君,“你说是吗?”
晁君闻之,立马低下头来,“太上皇圣明。”
“十年前在金陵,朕记得有天晚上慕染的情绪很激动,不仅吐了血还自己打晕自己,可是与此事有关?”宫泽锦仍旧记
得,那天慕染哭了,情绪十分不稳定,目光里也满是悲意,而自那以后,这个向来恨他入骨的少年对他的态度却好似变
了。
晁君见宫泽锦都已猜到,也就不再隐瞒,“是,太傅生前曾嘱咐臣,说若是有一天能够证实离大人就是离玉贤的儿子,
他要臣将一封信交给离大人,而信里写的就是当年太傅中毒之事。”
“明烬?”宫泽锦一愣,随后笑了开,“他还真会洞察先机啊,枉费他一番心意,朕却把慕染弄丢了整整十年。”
“您会找回他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将目光投向车窗外,晁君淡淡地说道,那句话也不知是抚慰还是预见,却莫名
地使人振奋。
慕染,我们就快见面了,这十年,你过得还好吗?
第62章:若水相逢
若水是个很幽静的地方,那里山清水秀,很是适合修身养性。然而这里美虽美,但总好像少了些什么,剪湖笑称这儿是
少了人气,那时慕染娇嗔了他一句,“敢情咱俩都不是人?”
而事实上,若水这地方除了慕染与剪湖,还当真瞧不见第三人,偶然间会有个陌生的面孔闯入,那也是误打误撞走了进
来,若非如此,那么在有结界保护的前提下,而恶意闯入的人,在慕染看来,都统一称之为“不怀好意的闹事者”。
那个午后,慕染在收碗碟的时候忽略了放在一旁的一只空盘,于是在从桌边走过时不小心碰到而将之拂下桌,顿时盘子
摔了个粉碎,他一惊,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想去收拾地上的碎瓷,哪想才轻轻一碰竟被划破了手指。
当时剪湖正好进屋来,瞧见这场面不免一慌,迅速跑上来,抬起他的手仔细查看,发现只是破了个小口子,这才安下心
,却也象征性地责骂了两句,“都这么大人了,还尽给我惹事。”转而语调突然变得柔和,“疼么?”
慕染微笑着摇了摇头,剪湖又问:“你今儿是怎么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没有啊,剪湖,你想多了。”说着,慕染又打算继续收拾地上的碎盘,可剪湖一见,立马拦住了他,“你手都受伤了
,这里还是让我来吧,你去上点药,另外我这有些玉米粒,你上完药帮我去喂下鸽子,我收拾完就去找你。”将一小袋
玉米递给慕染,后者笑着接过,施施然而去。
望着慕染离去的背影,剪湖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继续收拾那一地的狼藉。
慕染给自己受伤的手指上了些药,由于伤口不大也不深,所以很快就止住了血,这时他便带着那一小袋玉米粒去林中喂
鸽,起初这里是没有鸽子的,后来是剪湖怕他总闷在这儿会寂寞,便从外面买了些白鸽回来,平日里总是慕染帮着打理
,有时同鸽子说说话也比较容易打发时间。
至林中,他吹了一声口哨,于是十几只鸽子顿时都朝他这儿而来,慕染弯下身,望着它们轻柔地说了一句,“吃饭咯,
你们肚子也该饿了吧!”言下洒了一把玉米出去,瞧见那些小白鸽争先恐后抢着食物的模样,他不禁弯起了眉眼。
然后蹲下身,看着那些雪白的鸽子,慕染只自顾自地与他们说着话,时而再洒两把玉米粒下去,“你们真好,一点烦恼
都没有。”他伸手摸了摸最近的那只白鸽,“不像我,整天想些有的没的,再这么下去,我的头发会很快变白,就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