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只是不懂。
为什么这个人做了这样的事,何燕常还不肯杀他?还要留他性命?
难道沈梦便这样好么?这个虚情假意,处心积虑的要夺教主之位的人,到底是哪里胜过了他?
他想要何燕常转过身来看他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也好,可是自始至终,何燕常都只是看着沈梦。
是不是不管他做甚么,怎样做,何燕常都不会再多看他一眼了?
那一日他不知怎么回去的,整个人都失了魂一般,犹如行尸走肉。
他想,何燕常既然不曾失却内力,那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如此也好,也算是绝了他的心意。
只是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他配的毒不曾生效?到底是哪里错了。
失意恼恨之后,黄谌终于振作了起来,细细的把那之前的事一一回想过,还是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错。
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并没有配错。这么一来,便只有一种解释了。
除非是何燕常离去之后,有人替他解了毒。
他并不是个自负之人,这一味毒是他倾尽全力,又在自己身上试炼过才配制而得的,无论是谁,都没有这样容易的解开。
那些日子,沈梦在教中动作极大,黄谌也听到教中议论纷纷,只是沈梦手段了得,居然都一一的化解了开来,于是羽翼愈丰,声威愈壮,越发的显出本事来了。
黄谌想要亲自动身去寻何燕常,只是在那之前,他有些犹豫,要不要给沈梦留下解药。
他还未及决断,沈梦竟然趁夜过来见他。
只是沈梦此番前来,却是另有要事相求。
沈梦同他说:“我有件事情要求你。”
黄谌笑了起来,说:“代教主言重了,说什么求与不求的,在下若是力所能及,必然照做就是了。”
黄谌看着他,心中冷笑,想,他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还是来问我的罪?
沈梦的话,却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令他震惊非常。
沈梦原不曾与他多说,只说:“我寻得一个人,与他极为相像的,想要暂时安置在你庄中。”
黄谌不解,便嘲讽他说:“代教主如今已是大权在握,何必还要费心的弄一个假何燕常回来?”
沈梦看他一眼,似乎才猜度他话里的意思,半晌才说:“你难道不想捉他回来么?”
黄谌便是一惊,转而便怒,想,他是在笑话我么?
他说:“若是你捉得住他,那一日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羞辱了。”
沈梦的神情一时变幻莫测,也不知想些什么,最后只是说:“那一日的,不是他。”
黄谌惊得站了起来,沈梦却又低声的说道:“你离得远,不曾看真,我却仔细的看了,那个人,并不是何燕常。”
沈梦又说:“我曾听人说过,他有个兄弟游荡在外,只是一向不曾得见。那个人形貌虽与他相似,大约也是易容之术罢了。倒是神情大为不同,剑法之中也比何燕常多些刚毅,又绝口不肯开言,怎么想也是古怪。”
黄谌想着那副毒药,便艰难的说道:“若是果然如此……”
沈梦只说:“我转日便吩咐了人把那替身带来,你将他药住,休要教他醒来张口,免得露出马脚。等你安顿好了,我拿他自有用处。”
“什么用处?”黄谌警觉的问他。
“鱼饵罢了。”沈梦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却不肯与他多说。
黄谌见他不肯细说,便道:“你既然不肯说与我知道,那便算了。只是人却不能放在我庄上,你要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这也极容易的,我便告诉你如何配药,其馀的……”他顿了顿,看着沈梦,“你便不要再想了。”
沈梦微微皱眉,见他丝毫不容商量的样子,便问了配药的法子,然后转身离去了。
只是过了一日,却突然有人前来传命,唤他入教。也不说是为了什么,只说是木护法有请,他听了也有些疑心,却还是不敢不从,便带了人进去了。
却不料被引去了教主的起居之所。各使者护法都在,沈梦也在一旁,众人围在床榻左右,都屏息不语,只是看着床上静卧之人,见他来了,却也是神情各异,相看无言。
沈梦唤他前来,又说:“你来看看。”
黄谌心中隐隐有所知觉,却仍旧依他所言,走上前去仔细一看。
他一看这房中的情形,便猜到了沈梦的图谋,可等他定睛看去,却还是不免一惊。
床榻之上双目紧闭,静卧不起的那个,竟然活脱脱的就是何燕常。
真是难为沈梦了,居然能寻到与何燕常如此相像之人。
沈梦冲他微微颔首,说,“这人被寻到的时节,已身受重伤,只是他一日不醒,一日便不知他的身份。”
黄谌心中冷笑,却道:“代教主说笑了,教主身上自有表记的,你看上一看,不就知道了?”
沈梦飞快的看了他一眼,木盛却说:“知道这个的,怕是也有一些。便是有表记,也不知真假。”
黄谌心里有些不解,不知沈梦是想自己怎样。他想,即便那一日来教中的是假非真,他弄这么一个假何燕常来到底是要做什么?此时各处人马都在搜寻何燕常的下落,他必然藏匿了起来,不会出来行走。若是我医好了这人,只怕便要露出马脚,若是不医好他,只看他僵卧在这里,又有什么好处?
费清之前大约已同众人商议过了,此时也不问他,便说:“不管真假,先救了便是。此事关系重大,须得掩人耳目才行。黄谌你留在此处,务必尽快的医好了他,教他醒来。”
黄谌见众人皆是这个意思,便点头应了。
沈梦却突然将衣袍撩起,半跪在木盛面前,低声说道:“有件事,着实不曾告诉大家。今日里见了此事,实在是不能不说。”
各位见他突然下跪,都十分的惊诧,木盛也面露疑色,说:“你但讲无妨。”
沈梦抬起头来,说:“初一那日,教主曾回来教中。”诸位便都点头,唯有费清微微的眯起眼来,沈梦便又说道:“那一日在众人面前,教主拿去了在下身上的一件物事。这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路三娘啊了一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木盛拈了拈胡须,便说:“是,这是大家亲眼所见的。”
沈梦露出愧疚之色,低声的说道。“实不相瞒,教主拿走的,便是教主之印。”
各位神情不同,倒是路三娘问他:“你是什么意思?教主不是把教主之印与了你,教你代行教主之责么?”
沈梦露出痛苦之色,片刻之后才说:“是,所以那时我惊诧太过,竟然不敢相信,我……”
他的话还不曾说完,却堪堪的停住了,伸手捂住了嘴,那时却已迟了,手里竟是一口鲜血。
沈梦怔了一下,脸色突然发白,颤抖着将手攥紧,半天说不出话来。众人悄然相看,还是路三娘说:“沈兄弟,你怎么了?”
沈梦轻轻摇头,说:“不碍事,只是一时心绪激荡,所以气血上涌罢了。”
费清却追问他道:“方才说不敢相信,又待怎样?”
沈梦咬住嘴唇,彷佛有话要说,却又觉得难以启齿一般。挣扎片刻,环顾众人,终于说道:“我心里一向知道,诸位都只当我是教主的暖床之人,并不曾看重过我。”
众人不知他为何有此一句,路三娘怕他面上难看,便说:“教主外出的这些日子,沈兄弟把教里治理得十分之好,便是教主回来,也要夸赞一番的。”
木盛微微点头,费清却只是嘿然冷笑,并不开口。
沈梦闭了闭眼,面上露出羞辱之色,终于才又说道:“我说出这番实话来,并不怕诸位见怪,便是即刻将我投入地牢之中,我也并不后悔。实不相瞒,教主将印与我,命我代行教主之责时,我其实也是欢喜的。我一个大好的男儿,难道不愿意施展一番抱负,有一番作为么?他把印与我,便是不曾看低于我的意思,我那时想,便是拼得性命不在,也要把教中事务打理好了,等教主回来。”
木盛见他眼底泪光闪动,只好开口道:“沈兄弟言过了,便是教主回来,也不会为了这个怪你。”
沈梦低下头去,脸颊上滚落两行泪,哽咽着说道:“所以那时教主回来,取回教主之印时,我几乎不能相信,只觉得无地自容,所以谎称不曾带在身上,哪里想到还是却被他取走了。”
这时费清却咳嗽一声,说:“教主既然取了教主之印,便该将教务接管了,为何又走了?此事与常理不合。”
沈梦惨笑一声,便说:“是,这与情理不合,我回去之后,只觉得其中有异,所以不敢声张。教主既然把教主印与了我,便不会这样不出一言的取走。他既然追了赵灵出去,怎么独自一个回来?若是失了赵灵,便该回来教里,若是因了别的事,也该告诉了我们,替他出一分力才是,怎么会什么也不说便走了?”
黄谌有些看不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说这样的话,难道不是引着众人去想那人是假非真么?
沈梦不等众人问话,便又说道:“我后来想起,教主离去那日,山中的守卫尽数被杀,那时我便觉着有些蹊跷。我原本以为是赵灵私自出山,被守卫拦阻,所以才下此重手,如今一想,只怕并非如此。”
木盛沉思片刻,才说:“那你的意思是……?”
沈梦低声说:“教主为人,并不会只为了取印而来回,此事背后,只怕是……另有其人……”
费清便笑了,说:“谁能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路三娘突然说:“是不是有人拿住了赵灵,逼他拿教主印去换?”
沈梦神情一变,突然却说:“教主的性子,是断然不会为了儿女情长断送圣教的。”
木盛沉吟片刻,却突然说道:“我们在此猜度,一时也没有结果,不如暂且如此。六弟和祁护法他们仍在外寻访,等下月他们归来之后,再做打算。”
木盛又吩咐他:“迟些不忙了,沈兄弟还是叫七弟看看的好,不要年轻好胜,武功一事,急不得的,别反倒落下病来。”又对黄谌说,“此事十分隐秘,若是叫七弟来做,众人都要疑心。你的本领七弟也是晓得的,这人又须得仔细的照看,我们便把他交与你手上,无论他是不是教主,你都要尽心的替他医治了。没有我们四人的手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你可知道了?”
黄谌领了命,却想,怎么,他们竟然不放心把这人与曹真医治么?转念一想,他隐约记得有人说过,曹真入教之前,曾受过沈家的恩情。这几人必是有所疑心,怕这两人有所串通,所以不唤曹真前来,反倒叫了他。
只怕这早就在沈梦的算计之内了,黄谌抬头,迎上沈梦的目光,沈梦却有些恍惚的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黄谌心底生出寒意,想,他到底想要怎样?
那日之后,他便留守在此处,看着这么一个假人。
沈梦若是没有另外三人的手令,也是不能进来的,于是从此不能独自见他,两人再未传过消息。
黄谌被困在这高阁之中,不能外出半步,日日夜夜的守着这么一个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的假人,只觉得这人越来越似何燕常,想,只怕这就是何燕常,是被沈梦谋害了,藏在这里。他一向就有心病,渐渐的竟生出!症来,有些疯癫了。对教内教外的变故,一概都是不知。
至于沈梦,竟然大病了一场,病倒之后,便藉口养病,去了他庄上,还将他庄里之人一并赶出。这一桩鸠占鹊巢的事,黄谌更是一无所知。
等到黄谌终于知晓了此事,又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之后,覆水难收,大局已定,纵然他有回天之力,却也补救不及了。
第十八章
黄谌的庄子名叫香雪山庄,听着十分迤逦,其实不过是因了庄里有一片极大的杏林,想着那句“杏花含露团香雪”,于是便索性取了香雪山庄的名字。
待到杏花谢时,山庄之中纷纷扬扬,尽是落花,犹如香雪一般,极为可观。
沈梦倒不曾见过那样的美景。
他来教中的那一日,便是在何燕常面前自荐枕席的那一日。此事教中无人不知,都觉得他手段十分低劣,不过是生得好,入了教主的眼,所以教主才会纵容罢了,不免都把他看低了一等。
黄谌为人甚是清高,对他这样的攀附之辈,避之尤恐不及,自然是不屑与之来往的,也不会有什么交情。
他如此自辱,才得以入教,自然也无缘来这山庄,赏这春日里的香雪了。
黄谌一心向医,何燕常宠爱他的时节,便寻访了许多名医教授于他。曹真原本是有个药园子的,只是小些。何燕常见黄谌喜爱这些,便分在山里另开了一个极大的药园,还派了教众供他使唤,也是为了他的缘故,后来教里才开了那些生药铺子。
黄谌也不曾辜负何燕常,便连曹真也夸赞过他,说他生来便有天分,合该吃这碗治病救人的饭。
何燕常听了也很欢喜,那时正是他极宠黄谌的时节,因了曹真这句夸赞,便命黄谌在教中治病救人,让他受人尊重,得人敬仰,可以与别人平起平坐。
黄谌也因了此事,得了教里诸人的赏识和抬举,他原本不过只是山门前一个扫石阶的童子,如今凭藉着何燕常的宠爱,竟然在教中平步青云,扶摇而上了。虽然不及护法和使者的地位,却也有自己的山庄和药园,教中的事务,也能说得上一两句话。
何燕常十分宠爱过的,倒也是有几个的,只是大多都已泯然众人。唯有黄谌,倒当真算是个异类,早已今夕菲比,只怕在许多教众看来,也觉着不枉他当初雌伏一场。
沈梦却只觉得他蠢。
大约是他看何燕常的眼神,又大约是他在何燕常身旁时的情态,他对何燕常暗藏的心思,总有蛛丝马迹可循,细细看去,便一览无遗了。
沈梦察觉之时,只觉得着深深的好笑。
沈梦宠爱这些少年,也不过同养只猫,养只狗一般,便是待他们好些,也不过举手之劳了,只有黄谌这样的蠢,明明早已跳出樊笼,却还对此念念不忘。
沈梦来到他这香雪山庄里,见他这里楼台亭榭都与山中十分相似,起初还有些惊诧,等到了湖中,见那阁楼与天心阁一般无二,便觉着这人怎会糊涂至此。
他微微冷笑,想,何燕常不过对他有几分好罢了,他便摇尾乞怜,如狗一般,着实的可笑。
他与何燕常同起同卧七年,还不知这是个怎样的人?这人看似多情,实则无情之极,可怜黄谌竟然丝毫也看不明白。
沈梦来这香雪山庄,便是要守株待兔,等待何燕常自投罗网罢了。其实他也有些猜不准,只是派出去的人都没有消息回报,他不免焦心。
若是易地而处,换了他是何燕常,也晓得自己性命堪忧,只怕头一件要紧的事便是寻人解毒。
若是何燕常不曾对黄谌生疑,自然会来这里寻他,要这人替自己解毒。沈梦想,黄谌对他的情意,何燕常还看不明白么?只怕是心知肚明,装作不见罢了。此时不来寻黄谌,何时再来?恐怕在何燕常看来,也只有黄谌,断然不会对他不利的。
可若是何燕常对黄谌生出了疑心,那便难说了。
沈梦赌他不曾生疑,又或者有一丝疑虑,却还是要冒险前来。
何燕常终究是个武人,失却了一身内力,又不得归宿,四处躲藏,只怕未必好受,想要解毒的渴望,一日日的,只会更甚。而人在落难之际,总是会做些孤注一掷的蠢事。
所以他仔细的设了个局,将黄谌诱出香雪山庄,困在教中,形如软禁。
而他早先暗中准备的那个假何燕常,此时便也派上了用场。他原本是想着杀掉何燕常后,把这人药傻了好去哄骗黄谌的,却不想何燕常竟然会走脱了,弄成今日这般的不好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