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说的凌疏雪恼也不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夹了一筷子菜在凌中恒碗里:“吃了!”
凌中恒看着碗里两块油腻腻的回锅肉,苦着脸惨叫出声:“父亲!”
凌疏雪拖长了声音:“恩?——”
凌中恒犹疑的看着碗中的肉,又看看凌疏雪,半晌咬着牙吃下回锅肉。
凌疏雪淡笑道:“下午咱爷俩个就泛舟江上,也做一回逍遥渔民吧。”
凌中恒正在苦大仇深的喝着茶水,闻言含糊的应了声。
凌疏雪苦笑着摇摇头,自喝了一杯酒。
阳光斜斜的照在江面,万物静好,水天一色。
离江岸不远处,有一小舟在打着旋子。凌中恒手忙脚乱的划着桨。
赶车的汉子兀自在船尾坐着,不动如山。
凌疏雪微微笑着看着凌中恒窘迫的模样,半晌轻声笑骂:“行了吧,我的大少爷,您这是在划船呢?”
凌中恒在凌疏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骂声中讪讪的放下船桨,懊恼的道:“有谁天生是会这个的?”
看着儿子懊恼中隐含傲气的神色,凌疏雪心中微动,不动声色的拿起桨,道:“那我现在教你,可学仔细了。”
凌中恒竟真的认认真真的学了起来,被骂了几声笨之后,也能像模像样的划船了。
凌疏雪惬意的靠在小舟上,看着淡云薄日,儿子坚毅傲气的侧面,微微叹息着看向远方。
渔舟唱晚,雁阵惊寒。不知不觉,日之夕矣。
凌疏雪笑叹道:“你改明儿也自己出去逛逛,别没的总和我一个老家伙厮混。”
凌中恒心中微喜,试探的问道:“不是后日就走了么?”
凌疏雪笑道:“云山烟雨锦江潮,总得看了锦江潮再走吧?”
“你也自己看看民间的风物,省得成日里骄纵惯了,什么也不知,没的给我丢人。”
凌中恒不服气的涨红了脸。站起身来。
小舟微晃,凌疏雪笑着踢踢凌中恒的身后,戏谑的问道:“怎么?划不动了?”
凌中恒懊恼的坐下,赌气般的道:“才不是!”恨恨的划起来。
夕阳中,一叶扁舟快速的向着岸边驶去。
一层薄暮,被最后一缕阳光涂上了斑斑驳驳的沧桑。浮沉间,桨声樯影,青衿衣单。
第36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小巷幽长而安静,雨后的空气夹杂花香。一个少年一裘单衫孑然独立,却不显突兀。少年面无表情,只是仔细的辨别着方位。
少年正是凌中恒。前几日凌疏雪下山时着了凉,卧床养病,滞留不前。凌中恒正是称了这个机会出来的。
凌疏雪此次出来,目的之一便是清除当初的太丅子党羽,想是这次刺杀提醒了他。
锦州知州正是当初的太子死党之一。凌中恒察觉凌疏雪有意要引出锦州知州,以便处置。所以特意来提个醒。
锦州知州与他并不熟稔,锦州知州原是他舅舅宋见方的门生故吏,因隐藏的极深,凌疏雪一直找不到处置的机会。
但是此次御驾到了锦州,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了他上钩。他却怕还是一无所知。若不是凌中恒偷听到了凌疏雪的一些举动和布置,怕也很难想到凌疏雪此行带他南下前就已经打了这样的主意。
他本也可以不理会,但是他如今一个废太子,墙倒众人推,能不落井下石就是万幸,何况这般的忠心不二!若是任他就这样自投罗网,凌中恒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这一片宅院深幽,知州的宅子好辨认的很,凌中恒不敢走正门进去,只是在巷子里的一家小酒馆坐下,二两酒,一碟小菜,观察着来往的人。
一顶轿子从侧门出去,轿子里的人掀帘子向外看你了眼,目光掠过酒馆门口的凌中恒,一怔。
凌中恒微微一笑,扔了一小块碎银,高声问道:“这附近的凌松寺怎么走?”
看着轿子远去,凌中恒嘴角带出一丝笑意。
凌松寺,有古松入云间,寺旁有溪,清澈见底。
一个中年男子着了件淡青色的长袍,安静的站在树下。
凌中恒轻笑:“大人就等了。”
男子回身拜倒:“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凌中恒苦笑着侧身让过,道:“我已不是太子,还请蒋大人自重。”
蒋大人笃定的道:“太子殿下何必灰心?奴才为太子,万死不辞!”
凌中恒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臣子要有臣子的本分,蒋大人,你可知罪!”
蒋大人叩头:“宋大人对我恩同再造!我不知道什么臣子本分,能替宋大人报仇,辅佐太子,就是尽了臣子的本分!”
凌中恒冷笑道:“太子在京里呢!你好好的治理好锦州,就是辅佐好太子了!”
蒋大人坚持着道:“太子殿下!”
神色间有说不出的激动,年近五十的人了,鬓间的白发在阳光下分外刺眼。本该是抚儿弄孙时候,却要为了他这个废太子奔波操劳,冒着灭九族的危险。
凌中恒叹息:“你这又是何苦?”
蒋大人哽咽着道:“小主子还记得当初的蒋叔叔么?二十年前,小主子才二岁,奴才还亲手抱过小主子呢!”
“若是没了宋大人,奴才的娘亲至今还不知是哪的孤魂野鬼,若不是宋大人,奴才的四个儿子早就病死他乡了!奴才一家老小的命都是您的!如今事情若成,也算报答了宋大人,若败,不过奴才一家的命罢了!”
蒋大人说的动情,凌中恒听的微微恍惚。
半晌,凌中恒道:“你以为,皇上是那么的好对付?”
“当年的夺嫡,今上以幼子的身份承位,凭的总不会是运气吧!”
“你只有好好地治理一方,就是对我,对舅舅,最好的报答了。”
“此地不宜久留,我告辞了,你好好想想吧!”
看着凌中恒远去的背影,蒋大人缓缓跪下。
当初意气风发的太子,如今竟颓废至此么?
一切的布置,难道都只是一场笑话么?
为什么说两句话都要这么小心?这是小主子特意来提醒自己的啊!
蒋大人叩首:“奴才,谢小主子!”
第37章
书轩明朗,凌宗玉正在临摹小楷,端正的小楷流露笔端,字迹中正。
凌疏雪在窗边看着,半晌点头。也不打扰,安静的退出庭院,笑道:“多谢了!”
燕秋笛轻笑道:“你倒不怕我们折磨你儿子?”
凌疏雪笑:“这小子,平日里还能有这么老实的时候?”言下充满了对儿子的无奈。
秋漠归只是淡淡的道:“皇上,泉水煮好了,雨前的茶,最是清香不过的。”
凌疏雪点头道:“好啊,该有多久没喝到三弟你这儿的清茶了啊。”
燕秋笛微微怅然:“二哥是个忙人,哪有时间在这儿喝一杯闲茶呢?!”
凌疏雪只是笑笑。
茶香满室,景物怡然。
燕秋笛倒了一杯茶:“四弟在塞北,一切具好。”
凌疏雪呵呵笑道:“那小子,倒是个洒脱不拘的。”
秋漠归只是自顾的喝茶,姿势沉静,并不言语。
燕秋笛暗叹一声,又道:“玉儿这孩子,我师兄到喜欢,不如在这历练一番。”
凌疏雪一怔,点头道:“也好,我也正有此意呢!”
正说着话,凌宗玉进屋子,道:“师伯,师父,这是今儿的功课。”抬头看到凌疏雪,一怔。
秋漠归看也不看那一打纸,淡淡问道:“你昨儿晚上去哪了?”
凌宗玉尴尬的看一眼凌疏雪,半晌,嗫嚅着道:“下山……下山了。”
凌疏雪看着儿子出落得越发清秀英俊,倒也欢喜,笑道:“玉儿,又淘气了不曾?”
凌宗玉沉默不语。
秋漠归冷冷道:“见了父亲不拜,这是一宗,深夜醉酒而归,是一宗,你服不服?”
凌宗玉涨红了脸,想着是不是就这样趴下领打,凌疏雪看出端倪,正要劝阻,被燕秋笛拦住。
秋漠归放下茶杯,冷笑道:“我现在有事,不和你计较,你自己回去仔细思量,该怎么罚,罚多少!”
凌宗玉懊恼的应了一声,跪下道:“孩儿给父亲请安!”
凌疏雪笑着道起,又忍不住看一眼秋漠归。孩子在他手上,倒也真能成才。
凌宗玉退下,凌疏雪才回过神来,斟酌着道:“三弟,我这回来,是……”
燕秋笛笑叹道:“二哥,若是因为你家老四的事情,可真是……”
秋漠归恨云兰,这是不言而喻的。现在要他去救助云兰的儿子?
凌疏雪收敛神色,郑重的道:“秋大哥,稚子无辜!清梅被害,恒儿才不过七岁!任事不懂的年纪。”
秋漠归嘲讽的道:“怕只怕我这小庙,供不起他堂堂的嫡子!”
凌疏雪苦笑道:“那孩子原来是不懂事,可如今明事理了不少,也算是个好孩子。”
燕秋笛见秋漠归淡淡不语,皱眉笑道:“二哥何必瞒着我们?前一段时日你被刺杀?主使是谁?”
凌疏雪哑然,半晌,道:“不论如何,他都是我儿子!我的要求也不高,只是希望他能好好的活着,他才多大?就这么早的被病痛折磨?秋大哥,当今之世,也唯有你有办法了!”
燕秋笛听的心中恻然,转头看向秋漠归。
秋漠归只是打量着凌宗玉交上来的功课,殊无喜怒。
凌疏雪心中憋屈,他堂堂天子,几时侯这般的尴尬过?可是这人是燕秋笛的师兄,武林首脑,不比其他。
凌疏雪咽了口气,继续道:“就像恒儿,平素虽则与川儿不和,但川儿遇险时,却能舍命相救!秋大哥,恒儿这小畜生若不懂事,你只管发落他,可是见死不救,也不是你的为人!”
燕秋笛微微动容,求情道:“师兄!二哥说的在理,孩子总是无辜的!”
秋漠归依旧不语。
凌疏雪咬咬牙,单膝跪地,“秋大哥不看别的,只看我这做父亲的一片苦心也好”
秋漠归避开身子:“皇上言重了,草民担待不起!”
凌疏雪欣慰一笑,秋漠归肯这么说,那就是答应了。少年时代就在一起,他太了解秋漠归了。
说到底,秋漠归还是会不忍的。
秋漠归淡淡道:“我只给他治病。”
凌疏雪道:“秋大哥文治武功,疏雪最放心不过的。凌中恒如有不是,秋大哥只管发落。这孩子,就交给秋大哥了。”
秋漠归淡淡应了一声。
燕秋笛笑道:“你那儿子可是厉害,连哥哥父亲都敢打主意。”
秋漠归厌恶的轻微皱了皱眉,凌疏雪苦笑道:“那孩子,还以为他娘是我害死的呢。”说完,又恨恨的骂道:“打脊的畜生,要不是看在他现在身子弱,我早管教了!”
燕秋笛道:“你是知道的,我们最容不得这些。”
凌疏雪怔然半晌,叹息道:“但凭你们管教。” 不论如何,心中的大石总算放了下来,凌疏雪的神色也欢快了些,笑道:“你我兄弟,多久没有一块登山了?”
燕秋笛笑道:“你病才好,又惦记上了?”
秋漠归淡淡的道:“你们去便是了,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凌疏雪哑然,半晌苦笑着摇头,自与燕秋笛携手登山。
兄弟二人平素在一块,不是朝政便是几个孩子,鲜少有机会这般的放松,难得浮生半日闲,神色间都带出了罕见的欢喜。
兄弟两个携着漫天的晚霞下山,凌疏雪微笑告辞。
凌宗玉在秋漠归严厉的目光中起身相送,凌疏雪注意到凌宗玉行走不便,看一眼秋漠归,关切的问道:“还好么?”
凌宗玉咬了咬唇,勉强道:“不劳父亲关心,不碍事的。”身后一扯一扯的疼痛提醒着他什么叫举止有度。
凌疏雪微微疼惜,倒也不再言语。
凌宗玉忍着痛送完了凌疏雪,自回书房罚跪。
秋漠归嘴角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道:“明儿早课,演算轻功步法。”这是照顾他的伤了。
凌宗玉脚下一顿,恭敬地道:“是。”
凌疏雪在城里租了一个两进的小院子父子二人住着。凌疏雪回院子时,凌中恒还没回来,倒是黑衣人已经在那默默的恭候。
凌疏雪扫一眼便笺,惊诧的抬头:“怎么回事?”言下压抑着无尽的怒火。
眼看就要收网了,鱼却自己跑了!天大的笑话!
“你们哪里不稳妥?”按理说,自己的人他很清楚,办事从没有失误过。
黑衣人也是一脸的懊恼,卯足了劲却扑个空,只让人恨不得揪出元凶好生发泄一番。
可惜,这个人他们动不了。黑衣人躬身:“据密报,四爷今日与蒋大人密谈过,内容因他们小心,不详。”
“四爷甩掉了我们的五个明探,只有一个暗探跟踪到了。”
凌疏雪怔了怔,阴沉道:“知道了,去吧。”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空荡荡的,凌疏雪淡淡站着,神色逐渐阴沉,眼中怒气滔天。
第38章
凌中恒趁着夜色翻墙进屋,看到院子里安静站立的凌疏雪时,微微一怔,打着酒嗝笑道:“父……父皇。”
凌疏雪微微冷笑着道:“去哪了?”
凌中恒一个激灵,嗫嚅着不语。
凌疏雪上下打量着凌中恒,半晌:“你这是喝酒了?”
凌中恒低声:“儿子早听过锦州的竹叶青是一绝,但是,只怕父皇,父皇……”
凌疏雪淡淡的问道:“谁给你的胆子?偷跑出去喝酒?”
晚上的风带了几许寒意,凌中恒醉意少了几分,提襟跪下,道:“恒儿知错。”
看着儿子带着小心的面容和被发现的懊恼,凌疏雪一阵心寒。
这就是他的好儿子!
枉自他费了那么多大的功夫去求秋漠归。
凌疏雪和秋漠归并不十分熟稔,燕秋笛当时少年侠义,与雁雨然相见恨晚,遂成知音。
燕秋笛年少气盛,得罪权贵,身陷囹圄。燕秋笛得罪的是当朝的七皇子,雁雨然四处营救奔走,却被父亲发觉,禁了足。
雁雨然这才请凌疏雪想法子,凌疏雪当年只是一个小皇子,却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了。
也就是这时候,才认识的同为小师弟奔走的秋漠归。七皇子权高位重,根本不理会凌疏雪,凌疏雪四处碰壁无果,万般无奈之下去求父皇。
他一个年幼皇子实在有太多的无能为力,但也正因为他只是一个年幼的皇子,才敢去求父皇。
本以为会得到父皇一顿毒打,没想到父皇沉吟半晌,问道:“你不帮着亲兄弟,倒帮一个外人?”
凌疏雪一个愣怔,他只顾着营救燕秋笛,却忘了他的七哥是怎样的睚眦必报!
不过他旋即笑了,那又如何?他总是皇家骨血,他又不肯争什么,无欲者无求,怕他做什么!何况,花落谁家,尚未可知!
现在想来,当时实在是太过天真。
父皇当时看了他的笑意,却是半晌唏嘘着道:“好孩子,当今之人,总角之友,长大忘之;贫贱之友,富贵忘之;相勉以道义而相失以世情;相怜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岂能爱友人之友如尔哉!”
当时心中大石放下,只记得不尽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