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愿（二）——白洛

那天似乎是晴天，可有时候回忆起来，他却会以为光亮一直不曾出现。

整个世界都是阴沉沉的，带着难以言说的凉意。

他静默，看着那一颗一颗的嫣红渐渐渗入主子鲜红的衣，看着它们，转眼失去了踪迹。

可那清亮的童音又突然欢快起来，像是要将两人间的沉闷打破似地。

‘澈，你别担心，失了这点血，我还死不——’

无澈无暇顾及脑海中忽然消失的声音，他闭上眼，紧紧的，将他小小的身子拥入怀中。

‘……澈？’

第九十八章：澈，澈

‘澈？’

无澈暗暗咬唇，努力不让自己颤抖。

为什么直到此时，主子的声音里还是连半点伤感都不曾有？

他收紧臂，似乎想要用自己的体温，让那常年独自望着远方的孩童的心里染上些许暖意。

‘澈……放开我吧……’

无澈一愣，随即慌忙松手，退出几步侍于一旁。

他，逾规了。

无澈站在一旁，冷汗满额。

‘澈，你下去吧。’

无澈猛的抬起头，不敢置信。

竟然会，没有惩罚？

无澈望向那个再次转回身，背对着他的小小身影，定定的看了片刻。

主子……

无澈咬咬唇，低下头，隐去了身形。

刚才，不知是不是错觉。

主子的声音，竟有些抖……

……

“澈在想什么呢？”

明亮的声音带着孩童会有的天真，无澈避开那双追寻的眼，敛下眸，暗暗自责。

竟然是走神了……

“澈想好了么？”

杞月笑着问道。

冬日似乎隐匿了踪迹，皑皑的白雪与厚重的云一起，眨眼间，暗了下来。

可那双浅紫的眸却是愈加明亮。

明亮的，让无澈无法直视。

“主子想如何惩罚无澈无澈都无异议，只是……别赶走无澈……”

最末的五个字低落的几不可闻，刻意掩住不安与急切的调子，像是最后的乞求。

杞月似乎愣了一下。

然后，欢欣的笑容便在唇边绽放开来。

一只小手轻轻抬起，啪的一声打在了无澈毫无防备的脑袋上。

“别傻了，澈，无端端的，我干嘛要赶你走？”

无澈呆呆地听着杞月的笑声在耳边回荡，捂着脑袋，瞪大了眼。

主子刚才说……

杞月看着这向来只有冷静与沉默的少年在自己面前盈满了泪，眼神不禁闪了闪。

随后，却是更加肆意的，带着些揶揄笑道。

“澈，澈，你哭鼻子了哦……”

哭？

他怎么会哭——

无澈刚想反驳，却感觉到一阵凉意划过了自己的脸。

眼前朦朦胧胧的，像是隔了一层霜。

无澈连忙低下头，慌慌张张的抹掉脸上的泪水。

那张时常满是冷酷的脸上，此刻竟是布满了可疑的红晕。

杞月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年慌慌张张的拭着泪，看着他在黑衣下稍显纤细的身形，还有脸侧那抹粉色，忽然记起，转了年，无澈才十五。

十五岁的颜色，似乎不该是这样黯淡的灰……

“澈啊，我现在才知道澈也会哭鼻子的啊……”

杞月俯身靠近无澈的耳，轻笑着说。

明明是天真可爱的声调，却被其中七弯八拐的调子弄得满是揶揄。

“主子！”

无澈绷着脸，恼怒的叫道。

“主子别说了！”

这么丢脸的事……

“嘻嘻……无澈本来就哭了鼻子，我说说又有什么关系嘛……”

杞月直起身，蹦跳着朝演武场走去。

“主子！”

无澈的脸已是通红，他抬起头，却只见一个红色的身影渐渐走远。

“主子……”

无澈忽然笑了，眼中漾起的微波里，却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依恋。

第九十九章：秦武师

因着杞月说的一句话，刚放课，小胖子便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

那裹着一身绒衣的胖乎乎的身子，自然又是一身臭汗。

从他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在这大冷天里，竟大有凝云之势。

“呼——杞月杞月，那秦武师真是太多事了。明明知道我们根本不用学习这些骑射之术的，还对我们皇子要求的如此苛刻，真真是好大的胆子……呼呼……若是，若是伤了些许，本殿下便要他吃不了兜着走，哼……”

杞月看着龙清黍靠在树下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听见这话，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虽说皇室血脉大多能掌握灵力，但，武技可是基础，基础若没打好，楼阁就是建的再高，也是无用啊。

这小胖子，想偷懒不成，便学会迁怒了么？

杞月挑了挑眉，看着小胖子的眼中充满了兴味。

看来皇室中人，真的更早熟啊……

不过，那人，也是有趣。

杞月看着远处在马厩中弯着腰抚摸自己的坐骑的那个高大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那人的身影，竟是有点儿眼熟……

杞月歪着脑袋想了想，这才记起，前些日子，不正是他，提醒他该回殿的么？

原来他姓秦啊……

“杞月！杞月在看什么啊？”

小胖子凑到杞月面前，两只小眼睛滴溜溜的打着转儿，似乎是在寻找什么有趣的事情。

可找了片刻，小胖子也没能如愿。

除了那个讨厌的武师之外，便无甚特别的了……

“杞月，我们去御花园里转转可好？”

杞月回过眼，瞥见小胖子脸上的兴奋，不由得也笑了笑，答道。

“好。”

虽无他日里的繁花争艳，芳华似锦，可冬日里的御花园也有一番奇景。

白。

洁白。

一片，都是。

树上，石上，池里，全都是一片皑皑的白，纯纯的，干净的让人自惭形秽。

杞月跟着龙清黍，在那落满白雪的树下站定，睁着眼，看着漫天满地的白。

那浅紫色的眸子里，一片默默，沉沉地，似乎荡不起一丝波澜。

杞月不喜欢白色。

也不喜欢黑色，亦或是灰。

或许是上一世见得太多，杞月对这三种颜色，一直没什么好感。

就算是，洁白的如此触目惊心。

可其他人却不这么想。

龙清黍爬到石上，半倚着树干，回过头朝着杞月微笑。

乌黑的眸子在在触及杞月之后，却恍若闪耀着某种惊异的光。

白雪，红衣，紫眸，黑发。

站得笔直，风却很柔。天很冷，眼神亦是空灵。

这幅景。

美得遥不可及。

看着他，小胖子已然愣了。

杞月的唇边忽然轻轻的向上一挑，幅度轻微的难以辨明。

他伸出一只手在满是冰寒的树枝上抹了一把，然后弯起了眉眼。

可，如果是父皇……

如果是和父皇一起，在这雪里漫步赏景，他倒是有些期待呢……

小胖子的心里蓦然划过一些微妙的感触，他微微张了张口，下意识的叫道。

“杞月……”

“恩？”

回过神，杞月抬眼，嫣然一笑。

可两颊的红晕，那已是丝丝缕缕的粉色，却不知是为了谁。

第一百章：想，念

“杞月……你……”

小胖子的眼神愣愣的凝滞在了杞月身上，可不过片刻，又忽然收了回去。

“九皇兄何事？”

杞月扬眉而笑，不知想到了何人何事，那上扬的唇角里，却是分明的欢欣。

小胖子用他那短短胖胖的手指划着石上的雪，不多时，石面原本的黑褐之色便显现出来，衬着那白色的雪愈加刺眼。

小胖子的心里正奇怪着呢。因为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在杞月望过来的时候转过眼眸。

但他还是直觉般的低着头，诺诺的说道。

“其实，也无事……”

确是无事，除了他心里那丝连自己都难以确认的怪异感之外。

杞月看了小胖子一眼，见他真是无话要说，便也作罢。

眼神略过难得安静的龙清黍，他抬头望了望一片悠悠然然的雪，低下头，又是一抿唇。

他已经不记得，胸口处有多久没有跳动的感觉了。

在前世那个人类最重要的器官还安然在其中的时候……

从，那一夜，血液飞溅过眼角开始……

直到这一世。

印象里，是有很久了。

除了偶尔的疼痛外，那个器官，确实已经沉寂了许久了。

如今回想起来才发觉，原来那些在梦魇中清晰的恍若昨日的情景，已然过了这么久了啊……

已经过了那么多的，久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的日子了。

可今日……

那个原本是心脏的位置，居然会为着方才的设想砰然而动，真是……

杞月的眸子略微低垂着，可其中的莹亮光泽却是如同在阳光下一般耀眼璀璨。

父皇，杞月想你了呢……

……

龙央殿内，坐在床边的龙夜寒放下手里的信笺，转过身子，投向窗外的视线似乎穿越了时间距离，看到了往昔那个瑟缩在墙角，紧抱着自己的银发少年。

“杞儿……”

他捂着心脏，唇角渐渐扬起。

他的杞儿，终究是学会想念了呢……

不顾跪在面前的下属的诧异，龙夜寒微微眯起眼眸，情不自禁的微笑出了声。

……

“杞月，好久没听你抚琴了呢，今日天气正好，便弹上一曲如何？”

毕竟还是孩子，些许的不解诧异在转瞬间便被抛在了脑后，龙清黍上前拉起杞月的手将他往不远处的亭子里带，脸上的笑容灿烂的足以晃花旁人的眼。

杞月暗自白眼，看来他错了，他这个九皇兄，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九皇兄，抚琴便不必了吧，只在这园中走走便好——”

“怎么不必？”

龙清黍瞪大了眼，回过头看着杞月，那架势，像是杞月不答应，他便不罢休似的。

“宫里好些年才有这么大一场雪，这几日也是好不容易才有了个晴天，杞月看看，这雪一落，御花园里的景色可是与往日截然不同了呢，杞月……”

龙清黍没有再往下说，可那睁得老大的黑色眼眸却分明是这个意思。

若是杞月不弹上一曲，怎对得起此雪此景？

琴？

杞月翻了翻眼睛，颇为无语。

可无论他是向左看还是向右看，向下瞧还是向上瞧，小胖子那圆圆的黑眼睛却总是直直的盯着他的眼，丝毫都不放松。

无奈。

“澈，去取我的琴来。”

“好耶——”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杞月竟觉得小胖子眼睛里带着某种狡黠之色。

大概是看走眼了吧……

杞月跟着一蹦一跳的龙清黍往亭中走去。

那个傻乎乎的小胖子，怎么会跟狡黠这个词有关系呢……

第一百零一章：琴，心

有人曾对他说过，心不定，莫抚琴。

杞月低下头看着这具古琴，看着静静躺在琴身旁的佩玉静静的泛着静静的光。

那时他曾疑惑。

而后，那人——好像是长青吧，用一种淡淡的近乎漠然的眼神看着他，说道，心若不定，琴声必泄密。

杞月将自己白皙的指摆在琴弦上，然后在指尖接触到琴弦的一瞬间微微一顿。

有些凉。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在褐色的琴身映衬下愈加苍白的指，敛下了眸。

其实今日，他是不该抚琴的。

他抬眼看了看几步远处坐在席上撑着下颚满脸期待的看着他的小胖子，想道，依他这个九皇兄的性子，就算有些什么，也该是听不出的吧。

想着，杞月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自己开始用“该是”这一类的字眼了呢。

杞月胡乱的想着，一边缓缓的抬起了指。

“铮——”

一音出，便似乎已然成调。

轻轻柔柔的音，是千般小小的试探。

随后，一连串带着希冀与欢快的音符从琴弦上升起，和着缓缓流动的熏香，绕了一室醺然。

一声一声的音，一阵一阵的曲，虽有暖色，却又都有点儿若有若无的拘束之感。

那些又凉又急的风，那些似乎永远悠悠然然轻轻飘飘的雪，在杞月奏出第一个音之后，便都恍若失去了痕迹。

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化在了这琴声里，染上了一层小心翼翼的明快。

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杞月的唇角扬了起来，手下一转，乐调瞬时一变。

没有了小心翼翼的顾忌，没有了左顾右盼的不安。

似乎是不小心走失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或高扬或低沉的音，都带着一股深深的、显而易见的欣喜与雀跃。

就像那缓缓下落的雪，一飘一扬，一起一落，都是全然的心安理得。

都是，肆意的挥扬。

小胖子听着，看着，竟是不由得深深沉迷。

杞月的琴，弹得比母后还好……

可没多久，杞月便一按弦，住了音。

有人。

小小的眉微微皱起。

还是高手呢……

杞月抬起眼，“不知何人来此，竟不通报一声？”

小胖子便皱起眉，顺着杞月的目光，转身朝小亭外看去。

只见一身青衣，一阵清风，两抹纯净。

这人是？

小胖子仔细的打量着来人。

衣饰虽是简单的样式，可用的料子却是上好的。想必不是下人。

况且那怡然悠悠的模样，也不像是屈居人下的人会有的表情。

小胖子细细的看着来人眉宇间的几丝清澈的妩媚，又仔细看了看他那俊逸的面容，终是拿不准。

虽说看起来像是宫里男妃，可，他龙清黍在宫里住了九年，从来就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啊？

“洛辰打扰十一皇子了。”

洛辰？

小胖子皱着眉头想了想，这名字，听起来似乎有点熟悉……

是了！

小胖子豁然转头望向杞月。

他那时在宫里玩儿的时候，藏在墙角根儿躲避宫人之时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那时，那些爱嚼舌根的宫女们似乎是说过。

杞月的母妃，便是被这个叫做洛辰的人害死的……

第一百零二章：是真是假

“洛辰冒昧了，请九殿下与十一殿下见谅。”

洛辰行至杞月的案几前，倾身下跪。

青衣上扬，青丝拂动，那张带着妩媚却又俊逸出尘的脸上神情淡淡，无惊诧，无不喜，却是看不出半点牵强。

杞月微微眯着眼，放在膝上不自觉收紧的手缓缓松开。

他，不知听出了什么没有……

“洛辰请起。”

杞月笑着走过去，伸出小手将洛辰扶起。

紫色浮沉的眸里，漾起了某种似有似无的光芒。

洛辰似乎是愣了一下，他低下头，敛下眸掩住眼中的诧异。

口中却是按着规矩，一丝不苟的回道。

“洛辰不敢。”

小殿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