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愿（三）——白洛

第二一一章：前朝妖妃（一）

怎么可能？！

杞月从未想过会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这个，早已在记忆中沉淀了许久，变得有些陌生，但有时候，又的确是熟悉得让他断不了念想的名字。

妖云？小云姐？

怎么可能……

杞月愣愣的站着，“妖云”二字如惊雷一般在他的脑中炸响，回环，轰鸣不绝。薛妃缓缓倒下的身影映在他的眼眸之中，可是那身影，却是越来越模糊，直至看不清楚。

“杞儿……”

龙夜寒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落在耳中，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距离感，朦胧而断续，但是那声音里的担忧，却是清晰的传到了杞月的心里。

父皇……

杞月抬起头，一双茫然的眼眸里，已然染上了一层妖异的银紫之色。然后，慢慢的，被血色所侵染。

小云姐……龙明轩……宫主……长青……彻……

他什么都明白了，那时候消失无踪让他怎么找都找不到的小云姐，那时候总是面带忧伤的望着他的长青，那时候眼神里一直带着嘲讽的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作弄他……

一层淡淡的绯红之色将那浅紫色的眼眸里的茫然渐渐变成空洞的漠然，杞月藏在袖下的小手上，长长的锐甲悄然探出。

很讨厌的感觉……

很烦燥，很想杀人……

一张张或笑或静的脸孔交替着出现在杞月的眼前，那些或无意或刻意的嘲讽的表情，在他的回忆中渐渐深刻，然后狰狞得让人忍不住想要逃离。

有种嗜血的冲动，从心底，一直涌上脑袋，似乎是想要将那些烦躁的感觉，一下子冲淡……

被龙夜寒紧紧的握着的小手渐渐撰紧，青色的筋脉从白晳的皮肤下隐隐透了出来，龙夜寒回身，看着杞月眼中愈来愈重的血色，有些担忧的抬手，想将杞月揽入怀。

可是一只小手却“啪”的一下将龙夜寒的手打开，原本与龙夜寒的手相握的小手也用力想要挣脱那只大手的束缚。龙夜寒皱起眉，猛的使劲将杞月的身子拉入怀中。

杞月的另一只手顺势搭在了龙夜寒的心口处，锐利的指甲就那样在他的衣袍上展开，根根泛着寒芒。

可是龙夜寒却好像压根没有看见杞月手指之上那致命的锐甲，只是扬起手，将杞月紧紧的搂在怀里，俯下身，与那双显得有些空洞的浅紫色眸子对视。

“杞儿，冷静些……”

可是杞月怎么能够冷静得下来？！

那些以为早已不在意的往事，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那些一张张都熟悉得恍如初见一般的脸，每一次笑容每一次伤害，都曾经在那颗柔软的心脏上刻下过痕迹。

有快乐的，有伤心的，可是每一次，都是让他上一世想忘而忘不了的。

这一世，他以为这些事情已经成为过去的时候，就在他以为可以平平静静的与龙夜寒共同渡过这七年的时候，这些在他的灵魂中刻下了印记的人与事，又都一下子冒了出来，在瞬息之间破碎了他刚刚建起的自卫之墙，将那颗早已缺失了一半的心生生掏出，然后将它放在炙阳之下，毫不留情的曝晒，直至灼伤。

“明，你知道么，没有用的东西，是不会有人要的……”

“明，你记着，你造了多少孽，老天便会要你还多少债……”

不要想了，什么都不想了……

小云姐曾说过，“血的味道，能将一切平息……”

一声低低的咆哮从杞月口中发出，杞月在龙夜寒的怀里剧烈的挣扎着，那双平日里莹亮无比的眼眸，此时像是失去了皎月的清潭，虽然依旧澄澈，可是那种亮泽，已然化为了空洞的茫然。

龙夜寒收紧手臂，杞月搁在龙夜寒心口的手因为他的挣扎而收紧，锐利的指甲划破了衣料，在龙夜寒的心口留下了五道淡淡的血痕。

瞬间的疼痛让措手不及的龙夜寒低低的闷哼了一声，站在一旁的周瑾焦急的看着两人，也不知如何是好，油光满满的脑门上已全是汗水。

血腥的气味传到杞月的鼻中，那种味道似乎让杞月得到了某种满足，他的唇角扯出一道诡异的笑，被龙夜寒握着的右手微一曲爪，稍稍一荡，几乎要从龙夜寒的手中脱开，直取龙夜寒的脖颈。

杞儿……

龙夜寒痛心的看着杞月眼中那抹嗜血的嫣红，猛的撒开手，转而扣住了杞月的后脑勺，然后低下头，吻住了那双红润的带着诡异笑容的唇。

杞儿……

杞月的手在失去束缚之后猛然朝龙夜寒的脖颈抓下，空中扬起一道银色的弧线，寒芒直逼龙夜寒毫无防备的颈部。

周瑾瞪大眼，满脸不可思议。一声“陛下”不经思索的冲出喉咙，在明暗分明的牢狱中声声回荡。

“唔……”

杞月的眉头皱了起来，意识陷入混沌的他只是凭着本能，用他所熟悉的方式驱赶那种心上的缺失所带来的烦燥，而此刻，他似乎发现了，这样的唇舌相触，似乎比血，更能填补那种空虚的感觉，哪怕都只是暂时。

即将落在龙夜寒的脖颈上的手猛然转向，凌厉的风拂过龙夜寒的颈，而那只小手，却是扣在了龙夜寒的后脑勺上，用力的将龙夜寒往自己身上推。

周瑾有些瞠目结舌的看着两人方才的剑拔弩张此时忽然变成春风柔，他错愕的张开嘴，有些不确定方才听到的那声细小的碰撞声是不是两人的齿磕在一起的声音。

周瑾瞅瞅身后毫无气息的薛妃，又抬眼偷瞅瞅依旧纠缠在一起的两人，无奈，只得轻声缓步的走出门去，站在外边等着……

夜，龙央殿。

偌大的水池中，蒸汽氤氲缭绕，数百颗夜明珠镶在周围，造就了一个似真似幻的真实梦境。

杞月趴在池边，一头墨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几乎将他的背脊遮了去，他低着头拨弄着池水之上浮着的粉色花瓣，小声的说道。

“父皇，还疼么？”

龙夜寒就在杞月的旁边，他仰面靠在池边，听见杞月的话，侧过头来，看着杞月缩着小脑袋有些委屈的可爱模样，不由得轻轻一笑，伸出手将杞月抱到自己身上。

杞月顺从的趴在龙夜寒的胸膛上，低着头，用他柔软的手指轻轻抚着龙夜寒心口处，那五道已开始愈合的红痕。

他没有问那时候为什么他没有放开自己，也没有问如果他真的用指甲划破了他的咽喉会怎么样，他知道，他若是真的这么问了，父皇必定会责怪于他的。

杞月只是看着那五道已有些模糊的痕迹，心里泛起一些莫名的酸楚，和心疼。

他情愿，伤的是他自己……

“父皇原本不疼，但是被杞儿这么一问，倒是觉得有些疼了……”

龙夜寒说着，言语中显然是带着调侃的。

杞月抬起脸看了龙夜寒一眼，虽然有些内疚，但听着这样的揶揄的语调，还是有些小小的不满的。那双眼眸里，积蓄着的水光在池水的氤氲中泛着诱人的光泽。

“那么……如此可好……父皇……”

杞月说着，竟是低下头，吻上了那五道落在心口的红痕。

轻柔的触感从心口处传入心底，龙夜寒微眯着眼，深紫色的眼眸望着杞月不时伸出的小舌，感觉着那只小舌在自己的心口上顽皮的撩拨着，酥酥麻麻的感觉直达心底。

他的杞儿……

龙夜寒的眼中流露出些许怜惜，可唇边却又忽然挂起一丝肆意的笑。

“杞儿，如此可是不够的呢……”

他低头寻到那嫣红的小唇，轻笑着，深深地吻了过去。

杞儿，你可知，无论你做什么，父皇都不会介意的。因为，除去你，我已再无可恋……

第二一二章：前朝妖妃（二）

沐浴过后，难得清闲的龙夜寒陪着杞月在龙央殿的院内坐下，抱着杞月，慵懒的躺在摇椅上。

这一日的天气是春日中难得的晴天，虽算不上万里无云，但那弯初月半掩半藏的躲在薄云之后的情形，也是可爱得很。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清淡的栀子的香气，浅浅的清甜同春日里特有的潮润润的泥土的气味混在一起，叫人心旷神怡。

院子里吹着微微的风，并不寒冷，只是透着一些凉爽的感觉。风一袭来，只觉内心的焦躁尽去，凉爽怡人。

许是因为东离皇都方位偏北的缘故，春日里，天气也丝毫不觉得热，初春之时，在清晨或是傍晚时分，更是有些凉意，随着习习清风拂面而来。

清风，明月，香气幽然。

许是这风这月太过温柔，杞月倚在龙夜寒身上，在这悠闲的摇摆之中，已是有些昏昏的倦意，似梦似醒了。

“杞儿……”

龙夜寒一连唤了数声，得到的，只是一只小手在他的脸上胡乱的抹了一把，很是不满的模样。

龙夜寒微微起身，垂下眼眸朝杞月的脸上望了一眼，见着了那双已安然闭上的眼，这才轻轻一笑，躺了回去。

睡着了么？

那便改日再说吧……

龙夜寒伸出手，将杞月快要滑下的身子搂入怀中，让他的小脑袋靠在自己的胸膛上，然后拿过一旁的外衫，盖在了杞月的身上。

杞儿今日，怕是累极了吧。大悲大喜最易伤身，今日杞儿为着那“妖云”之事差点儿迷失了灵魂，恐怕现在，杞儿体内的妖族之血还未完全平息呢。

龙夜寒知晓，杞月如今的身子原本是纯粹的人类，并且受药石侵害，又兼之早产，身体很是柔弱。而杞儿为了强化这副躯体，便用自己前世身体的精血淬炼了这副身躯，但妖族之血与人类的身体毕竟不能完全相合，若是意志不坚定的人，往往会迷失在妖族之血中所蕴含的血煞之气中，不能自拔。

杞儿并不是意志薄弱之人，控制这样的身躯也并不勉强。但是大喜大悲之后，却难免会出现一些难以预料的状况。例如今日。

而杞儿最终虽然恢复了过来，但是所损耗的心力也是极为庞大的。杞儿，是该好好休息一会儿了。

而关于那个“妖云”之事，便明日再问吧……

龙夜寒的手轻抚着杞月的脸，他低着头看着杞月熟睡中不自觉的轻锁着的眉，微叹一声，俯身在其上印下一个轻吻。

月华淡淡，花香浅浅，风清云悠。

被龙夜寒挥退的周瑾在远处望着两人的方向，望着这样美好的画面，有些出神，连呼吸，都不由自己的变得清浅起来，似乎是害怕惊扰了那两个画儿一般的人物。

次日，当杞月醒来，蓦然发觉自己竟是在院子里睡了一夜，而龙夜寒，竟也被他当做靠枕，枕了这么一夜。

杞月眯着眼望着天边刚刚亮起的云翳，还有些犯困的他捂着嘴，小心的打了一个哈欠。身边的男人还未醒，杞月回过头，借着晨光，看着男人沉静的脸。

龙夜寒的相貌其实很是锋芒毕露，只是看着那对黑而浓的剑眉，便有一股英气逼人而来。只是平日里，龙夜寒那种温和的表情，浅浅的笑容，总会让人忘记这个男人隐含在内的锋芒。

就连他所作的事都是如此。平时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四平八稳毫无新意，但是每到关键时刻，他所作出的决定，却都能够力挽狂澜。他平日里的那些仿佛所有帝王都会做的，总被人以为是毫无建树的事，却又都会成为下一步的助力。

龙夜寒的强，并不只是强在灵术武功之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的强，更多的，是强在他的为君之道上。能把当初百废待兴的东离治理成一个连北辰都要掂量几分的帝国，这个男人的能量，自然并不简单。

只不过，这世上之人，多看不到罢了。

世人所看到的，大多只是浮于表面之事，就好比只以衣饰论豪奢，如此，怎可真正看清一个人？

世人看到的是他的温和，他的宽仁，可世人没有看到的，却是他的霸道，他的执着。

而这样的男人，就是他所爱的人啊。

杞月不自觉的屏起呼吸，伸出小手抚上了龙夜寒的脸。手下传来的触感是极好的，不似女子的娇弱，也没有旁的男子那种让人觉得硌手的粗糙，杞月摸摸龙夜寒的脸，又转而摸摸他的耳，不亦乐乎。

龙夜寒的睫毛动了一下，正摸得开心的杞月也丝毫未觉，直到一直揽着杞月的手忽然收紧，杞月控制不住的撞上龙夜寒的胸膛，这才知道龙夜寒已经醒了。

顿时，杞月的小脸上泛起了微红。

龙夜寒自然看到了杞月的微窘的样子，却是轻笑着，握住那只想要退去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带着还未全然褪去睡意的慵懒说道。

“杞儿一早便等不及与父皇亲近么？”

杞月微微一窘，却又扬起小脸，伸出另一只手摩挲着龙夜寒的下巴。然后，嬉笑着，说道。

“父皇，你的胡子长出来了哦……”

其实男人的胡子长得很快，无论前一日刮得多干净，每一日清晨醒来，都会有一些短短的胡子渣冒了出来，摸上去也有些扎手。

龙夜寒看着杞月嬉笑着的小脸，微微勾唇，“是么？”说着，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这个动作却让杞月笑了起来，弯起眉眼，有些揶揄的味道。

“好啊？杞儿竟敢笑话父皇？是不是父皇太宠你了？”

龙夜寒佯怒，伸手挑起杞月的下巴，凝视着那双毫无杂质的眸子，故意放低嗓音，却没有在其中发觉丝毫害怕的神色。

相反，那双浅紫色的眸子里，全是嬉闹的神色，以往常常在那双眸子里泛起的小心翼翼，此时已然全无影踪。

他的杞儿，终于愿意信任他了么……

或许，也不能说以往便没有信任，只是以往的杞儿。

龙夜寒的唇边不由得泛起满满的笑，他也知，怀里的这个小人儿，或许自己都不知道那些仿佛本能的小心翼翼是为了什么，而此时那些神色的消失，又意味着什么……

“父皇自然要宠着杞月！”

龙夜寒看着怀中的人灿烂的笑，听着他带着些小霸道的宣誓着主权，忍不住凑上去，吻了吻那双笑着的唇。

一吻过后，微微退开，龙夜寒对着杞月的小脸凝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伸出手在杞月的嘴角轻轻一沾。

“杞儿真是只好吃的小猫儿，昨夜的糕点今儿还沾着嘴儿呢……”

“父皇！”

杞月先是一愣，接着便是窘迫的红起了脸。昨夜本是在院里坐着歇息，可未曾想，只是在龙夜寒的怀里靠了一会儿，自己便睡了过去，连床榻都未曾上，就在这院里过了一夜。

昨夜睡前自然是未曾洗漱的，可是他也没有料到，竟会邋遢到这种地步。

更没有料到的是，龙夜寒此刻的取笑之意……

“父皇敢取笑杞月？！”

看着杞月涨红着脸对他怒目而视，龙夜寒丝毫没有要责怪杞月言辞不敬之意，相反，他唇边的笑容又深了一些。

“父皇？！”

杞月非常不满的叫着，眼光瞥过龙夜寒的指尖上沾着的那两三块碎屑，忽然张开嘴，身子向前一挺将龙夜寒的手指含入嘴中。

龙夜寒愣了愣，杞月也是愣住了，两人对视半晌，忽然一同笑了起来。

靠着院子的大殿侧门旁，周瑾望着相视而笑的两人，停下了脚步。

原本是想提醒龙夜寒该上早朝的他，此时却静静的站在那儿，腆着大肚子，安静的等着。很奇怪的，若是打破这样的画面，他觉得会有种莫名的罪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