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愿（三）——白洛

他敛下眸，唇角一直带着的优雅笑意不知不觉中淡了些许。

方才，五皇子身上的气息，似乎与北方诸国中早年流传的一种傀儡术有些近似呢……

如若那气息真是傀儡术，那薛妃……

洛辰唇角一挑，眼中不自觉升起的凝重的神色全然褪去。

这个身着青衣翩然若仙的男子，重新恢复了那副风雅公子的模样。

呵……他早已不是圣堂中人，那道气息是不是傀儡术，与他又有何关系呢……

他将眼神转到十一皇子龙杞月身上。用他惯有的不急不缓却又温和异常的声音说道。

“十一殿下，可否一叙？”

第二零二章：青枫之谈

杞月仰头看着洛辰，那一瞬即逝、几乎让人引为错觉的凌厉的气息显然没能逃出他的感知。父皇的这位男妃，白羽的小师弟，可还真有两下子呢。绝美的小脸上，笑意盈然。

“好啊。”

谈话无何不可。只是你若想从我这里问出点什么，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杞月一路引着洛辰来到早先居住的青枫殿，推开依然纤尘都无的门，坐到没有铺上软垫的席上。

洛辰的目光在四周略微一转。原本就清冷无比的青枫殿，在主人离去之后愈发寂静。殿中，从天花板上垂落的轻纱只剩一重，窗被关紧，透不过一丝风，虽有些气闷，但以初春的天气而言却算得上温暖。

从这里往外看，院子里的空地上泥土湿润润的，不时的，还能看得到一两处破土的青芽，不知是哪位宫人忘了取，挂在门上的娃娃门神活泼的脸栩栩如生。

虽是久无人住，却给人一种别样的生机勃勃的感觉。

杞月将熏香所用的小炉揭开，小心的将其中的焚香燃起。片刻之后，清清幽幽的味道又一次在青枫殿中弥漫开来。

顿时，便将屋里的那股隐约的腐烂的味道驱逐了个干净。

“暗，你去龙央殿，弄些茶水糕点过来。”

“……是。”

洛辰望向杞月的身旁，那里，在略微有些昏暗的光线下，景物的象有一瞬间的扭曲。

暗？是那个常年跟在陛下身旁的暗侍么？

难道陛下，连暗都给了他？

“洛辰？有什么事么？”

杞月抬头，微笑着，明知故问。

其实今日原本应是无澈跟着的，可一直以来他并未要求随侍，而这段时日，不知为何无澈又总是往恋蝶楼跑，神色也总有些闪躲，他虽不过问，却也是有所疑惑的。

杞月压下心底突然升起的好奇，抬起头看向对面那个面色难掩复杂的男子。

“殿下，刚才那个……其实茶点之类的，已是不必……”

杞月微微一笑，听出了洛辰话语中有些不自然的转折。

可他也没有那么好心的为他解答这个问题。

“如何不必？杞月以为，这可是大大的有必要呢。”

洛辰的唇角略微溢出一丝苦笑。他知道面前这位小皇子已然听出他的话中之意，只是……

听其与师兄的谈话，似乎乃是与自己平辈之人。可是这样的口气这样的言语，却又十足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罢，罢，身屈人下，低头或是不低头，都已毫无意义。

洛辰的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瞬时，又成了一派温文尔雅。

“殿下，洛辰好奇，殿下……殿下与师兄是如何相识的？”

终究，还是难以将那个问题问出口。

此时，暗回返，手里端着果盘茶水，放在了两人面前。

杞月接过暗手中的东西之后，暗的身影，便又倏然消失，再不能寻其踪迹。

“洛辰，请。”

杞月笑嘻嘻的将一杯清茶端至洛辰的手中，看着洛辰眼中略微有些焦急的神色，浅紫色的眸中却依旧是这个年纪的孩童该有的天真无邪，盈盈笑意。

“殿下……”

直到洛辰忍不住唤出了声，杞月才放下手中的杯，说道。

“洛辰杞月其实也是见过的。”

并不仅仅是白羽，圣堂中的那几个有趣的师徒，他都见过。

其实说是见过或许也有些不妥，依那时的状况，他也只是在感知里捕捉到了几人的气息身形罢了。

只是他们或许都不曾知晓，曾经有一个名叫“千魇”的存在。

杞月的话将洛辰惊了一惊，见过，何时？

此话不仅是在脑海里想了，还问出了口。

杞月看着洛辰惊异的表情，嬉笑着说道。

“如何不曾见过？还是白羽引见的呢……”

引见确是引见，不过只是向他引见了诸位，而未曾向他们几人告知过他的存在罢了。

而一听到白羽二字，洛辰的表情却忽然轻松起来。

在他看来，师兄会与人引见这事是天塌下来都不可能发生的，师兄那个性子，只要别在别人为他引见的时候转身而去，便已是给了那人脸面了。

所以，这位小殿下，是在说笑吧。

他与师兄相识是真，可是说道引见，别说他连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就说师兄那性子，就是断断不可能之事。

“小殿下如此说，洛辰便更加好奇了。师兄的性子，能够认识殿下，那可真是缘分啊。”

师兄常年居于天辰殿，鲜有外出之时，若说认识，也只有在天辰殿中认识。可是天辰殿，是一般人能够进来的么？

仿佛能够知晓洛辰心中所想，杞月弯起眉眼，笑道。

“不错，我们是在天辰殿中相识的。”

洛辰一惊，凝目而视。

想起当时的情景，杞月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缅怀的微笑。继而，又有些自嘲般的摇了摇头。那些事情，早已该在流年中蒙上了灰色的纱，变得模糊了吧……

毕竟。

“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十多年前么……

洛辰收回几乎凝在了杞月脸上的视线，低头，以手抚弄身下落上薄尘的地板上的纹路。

是上一世么……

“殿下，洛辰自知此问不敬，但求殿下恕罪。”

杞月轻笑，不敬？若说不敬，洛辰方才的话已足够不敬之罪了。

“你说。”

“多谢殿下。”

洛辰抬手，略作一礼。而后神情肃穆，沉声问道。

“洛辰想知道，殿下前世，是何人？”

杞月几乎要笑出了声。何人？他什么人都不是。

杞月压抑着笑，朝洛辰摇了摇头。那双深紫色的眸子里，却略微带上了一些戏谑的味道。

与白羽相比较，洛辰的功力差的，可不是一筹两筹啊。

洛辰自然看见了杞月眼中的戏谑之色，却有些呆愣，不知何处引得此位殿下发笑，之后无奈敛眸，思索起方才杞月摇头之意。

是不便告知呢？还是……

“洛辰此来怕不是想问这些陈年旧事的吧？”

孩童的声音清亮依旧，却不知何时起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不耐。

对于他人——此处的他人指的是杞月以为不关己事之人，对这样的人，杞月向来是没有多少耐心的，今日对于这洛辰，他已是耐着足够的性子来说的了。

洛辰放下方才所想，抬头说了声“是”。

确实不是为着这些而来的，可是他所想要知晓的，却是……

“洛辰，你再吞吞吐吐的，我便要回殿了。”

方才，暗已向他提醒，午膳的时候到了。此时，父皇该是在龙央殿里等着他用膳吧……

想到龙夜寒，杞月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将茶杯甩在案几上，用手撑着下颚看着洛辰。

“我多少知道你要问什么，方才我已免了你大不敬之罪，你大胆说便是。”

洛辰的坐姿一向是挺直的，而此刻，他的背却是略微下弯，似乎有些心虚的模样。

低低的声音从洛辰被青丝掩盖了的唇中吐出。

“殿下，洛辰想问，殿下与陛下，是否还是父子之情……”

说着话，洛辰猛然察觉身前之人站起了身，他心里一惊，以为他的话是太过逾越了，慌忙抬头，却见杞月一脸欣喜。

杞月侧着头望向殿门的方向，笑着轻唤。

“父皇……”

陛下！？

洛辰猛的起身，却见龙夜寒带着温和的微笑走进殿中，扬手将杞月揽入怀中。

“陛下，洛辰……”

震惊，惶恐，难以置信……

男人勾唇，眼神冷冷，笑容却仍带着几分温和，虚实难辨。

“洛辰。”

杞月从龙夜寒的怀里探出头来，轻笑启唇。

“我与父皇如何，不是你能够揣度的。”

一只大手抚上了杞月的脸颊，杞月侧眼，望见了那双深沉的眸。

“杞儿又顽皮了……”

杞月抬眼，笑容不变。

“父皇不喜欢么？”

龙夜寒的眼神似乎是无意的扫过洛辰的脸，然后凝视着这双浅紫色的眸子，笑着说道。

“喜欢，无论何种模样，父皇都喜欢。”

洛辰的目光凝滞在龙夜寒的手上，他的手指，正摩挲着杞月的唇，这种相拥耳语的姿态，暧昧得让人无法否认。

洛辰不知两人是何时离去的，他的耳边，还回响着男人方才的话。

“你，回北辰吧……”

第二零三章：皇子傀儡（一）

北辰……

回北辰么……

洛辰苦笑着，眼神却又不自觉的，投向两人消失的方向。

北辰，呵……

微凉的风吹起他的衣，被拂起的发轻柔的由身前滑向身后。

北辰么，若是可以，他早回去了……

……

走出青枫殿，阳光遍洒，洛辰抬起头望了望还算不错的天气，却在这稍显刺眼的阳光不适的眯了眯眼。

“快，周大人，这边……”

洛辰的注意力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吸引了，他顺着声音望过去。意外的，在远处的小路上看见了一群面色严肃甚至可以说有点慌张的宫人，为首的，正是礼官周瑾。

周瑾？

无甚大事，他可是不常在宫里走动的。

洛辰的视线落在那个挺着大肚子，油头满面的男人，那个一贯带着谦卑、恭敬的微笑的男人，此时那张肥胖的脸上却只有近乎战战兢兢的严肃。

出什么事了吧？

洛辰的心里跳了一下，他可以嗅得出，空气里，有一股不安分的味道，幽暗的，危险的，带着血液的腥气的味道。

可是眉皱了只有片刻，他又忽然摇着头，挑了挑唇，眸子里的神色不知是失意多一些还是自嘲多一些。

东离皇宫里的事，从来就不干他洛辰一星半点。

洛辰再次往那群人的方向瞟了一眼，然后一个迈步，消失在青枫殿前。

只是洛辰能够这么轻松的消失，对此事不闻不问，可周瑾却不行。

又或者说，龙夜寒不能如此。

“周大人……”

带路的宫女手脚发抖，急速前行中几乎要将身体的所有重量都放在扶着她的两个侍卫身上。仔细看去，她青色的衣襟上，还有一两点突兀的嫣红液体的痕迹，那些红色，还在风中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周大人，陛下……”

“陛下很快便到了。”

周瑾知道她担忧的是什么。此事他亦觉得棘手，只是此时却不能有任何不好的情绪表露出来，他知道，如果不想让各种流言蜚语在明日传遍京城，他此时所能做的，便是在陛下赶来之前，尽力安抚宫人，将此事压下去。

“是……”

宫女咬着泛白的嘴唇，依旧有些惶恐的敛下眼眸。

不过多久，他们便来到了宫女所说的地方。

这是明希殿，一个失宠已久的妃子的住处。殿前十分冷清，连个传话的宫人都不曾有。宫殿顶部的琉璃瓦上，杂草足足覆盖了三分之一的面积。而殿门的拉环上，仔细观察，更能找到一层薄尘。这座宫殿，跟荒废了没什么两样。

众人在殿门处放缓了脚步，周瑾看着紧闭的殿门，皱了皱眉。

“是在这里么？”

发问的对象是带路的宫女。一来到此处，她的脸色明显惨白了起来，身子更是不自觉的发软，连站都站不稳了，更别提开口说话。

在周瑾严肃的眼神下，她也只能勉强点点头，颤抖的眼神却怎么都不敢往那扇门瞥去一眼。

周瑾的眉头皱的更紧，挥手让侍卫破开门，一群人直接闯了进去。

而此时，在龙央殿的杞月仔细的嗅着空气里的味道，皱起眉，说道。

“父皇，那个宫女并没有说谎。”

空气里的味道，很压抑，不知是不是错觉，那股淡淡的腥气里，还带着些微腐烂的感觉。

早先，那个宫女的话曾被当做失心疯所言，并无其他缘故，实是她所言太过匪夷所思。在东离皇宫，妃子住殿的周围发现人类的残肢，并且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种事情，放到哪里都是骇人听闻的。

龙夜寒的脸色却并无太大变化，甚至连笑容都还是那么的温和，似乎先前所闻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是能够在他的眼底看出颜色越来欲弄的深沉的杞月却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然是动了怒。

“杞儿可是看出了什么？”

男人的声音漫不经心，似乎还略略有些挑弄的味道。杞月皱了皱眉，有些不满的说道。

“父皇既然已经知晓，便不必再问。”

龙夜寒轻笑一声，站起身，望向窗外的眼神深沉得让人难以直视。

“看来杞儿要陪父皇走一趟了。”

“只是可惜了这些糕点，凉了，味道便差了。”

杞月自言自语的说道，有些可惜的看了看桌上的几盘甜糕，然后扭过头，随着龙夜寒走出龙央殿。

今日之事，可是有趣了。就是不知，薛妃的这场戏，是否能够弥补这些精致的糕点的损失？

杞月笑了笑，脸上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兴味的神色。

“你再说一遍当时的场景。”

明希殿中，龙夜寒仔细打量着四周的摆设，背着手缓缓踱着步。

“是。”

方才的那个宫女应道，然后带着一脸掩饰不了的惊惧叙述道。

“当时奴婢受皇后娘娘的吩咐，从事物处取了三匹绸布，然后赶回凤舞殿，可途径明希殿之时，却……却有一截、一截手臂从殿里抛了出来，落到奴婢面前，（那截手臂）还在流着血，血肉模糊的，可怕极了。奴婢被骇得差点去了魂儿，也未曾细看是怎么一回事，便往回跑了去。之后便遇上了侍卫……”

之后的事情也顺理成章，侍卫报告了周瑾，周瑾将情况上报给龙夜寒之后便先行赶过来，再然后便是龙夜寒以及杞月的到来了。

只是，他们这一干人等来了这么久，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

不要说宫女之前说的一截残肢，连血迹，都未曾发现。

可是众人站在这空旷的宫殿里，却都不自觉的有种阴冷的感觉，好像外边的阳光不照进此处已有千年之久。

“这殿里的……娘娘哪去了？”

周瑾躬了躬身，知是寒帝记不起这位早已被遗忘得一干二净的妃嫔的封号，答道。

“回陛下，属下来此至今，也不曾见到云妃娘娘。已派人去里边请了。”

正在周瑾说话之时，一位素面朝天、显然是刚起身不久的女子从内殿慌慌张张的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