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黑白画面在他枯萎的心中展开来。
悠纪松掉领带,打开领口的扣子,抱着膝盖坐在硬邦邦的地板上,凝神注视着画面。
那个被公认为小妖精,美丽而惹人怜爱的奥黛丽赫本在小小的画面中活灵活现地演着戏。
企图从公主那无聊而刻板的生活中跳脱出来的纤瘦身影让悠纪不由得露出苦笑。
(我懂得的……母亲大概也一样……)
终于出现了和报社记者面对面的那一幕。她在狭窄的电视荧幕上,回头露出那天使般的笑容,让他和身为观众的悠纪都
不禁跟着微笑起来。
那在屏幕上演出的甜美而悲切的约会场景让悠纪不由自主地湿了眼眶,连字幕都看不清楚了。
(如果能这样开怀地笑的话……)
当时母亲是笑着的。她在车上,坐在那个男人旁边,和电视上的赫本一样,绽放出美丽的笑容。而自己呢……?
自己总是摆出一副高傲、冷漠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向瑛司撒娇,不懂得怎么认同感情。脸上虽然戴着一张没有表情的面
具,然而跟瑛司独处时,内心却又被这一段初恋剧烈地震撼着,比这时候赫本的演技更真实,比母亲当时的行为更激情
……
好想去海游馆。
像一个女朋友一样,挽着瑛司的手臂,不停地聒噪着,看到的东西都显得那么地新鲜。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观赏水槽里
的鱼儿们一定比在八景岛看到的更漂亮吧?
故事继续推进,可是悠纪的泪水却没有停止,不久之后,赫本的恋情就被埋藏在她心中,画面一变而为记者会的现场。
“在罗马留下了什么回忆?”
这句对白仿佛一把刀刺痛悠纪的心。
“在大阪留下什么回忆?”
好悲哀,好难过,好痛苦。——而且也是最高兴的一天。
影片结束了,录影带自动倒带,电视的画面变成一片漆黑,录影带从匣子里自动退出来,可是,悠纪却仍然抱着膝盖,
一动也不动。
***
川田和父亲决定的三方会谈选在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
已经进入梅雨季节,早上天气虽然还算晴朗,可是从第五堂课结束之后就开始下起的雨顷刻之间让整个天空变得阴暗,
厚厚的云层复盖着青空。
悠纪在六点以前,一直在教职员办公室里等着。
川田时而会劝悠纪喝点饮料,时而准备着以前的成绩单副本等,但是悠纪却一直心不在焉。
父亲就快现身了。
现在,他必须在第三者导师面前问父亲那件他一直想问的事情,他要问父亲,在父亲的心目中,他到底有什么地位?而
他却害怕去问这件事。
如果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话怎么办?如果父亲冷漠以对的话怎么办?
这种负面的想法渐渐地在心底膨胀起来。
窗外闪过电光,雷声轰然作响,雨势更加地猛烈。豆大的雨滴重重地敲打在悠纪的心房。
当时针指着五点五十五分,悠纪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的时候,教职员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了。
别的老师叫川田老师听电话,悠纪茫然地看着川田拿着话筒谈了一阵子。
这一通电话讲好久。过了六点之后,悠纪直觉猜到,那一通电话是父亲打来的。
当川田好不容易挂断电话时,时针已经指着六点十分了。
“……芳条,令尊今天可能不能来了。”
“是吗……”
“他说学会的准备工作太忙,没办法抽出空来。现在我姑且跟他另外约了七月四日再碰面。”
川田的语气中隐约带有对父亲极不谅解的味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悠纪慢慢地站了起来。
“算了……对不起。”
悠纪将他那茶色的头垂得更低,导师用体贴而温和的眼神看着他。
“……你晚餐怎么办?如果你能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可以把工作做完了.一起去吃个饭吧?”
悠纪突然有泫然欲泣的感觉,赶忙摇摇头。
自从跟瑛司分手之后,泪腺一直都处于松弛的状态下。
他还没有在人前露出哭泣的丑态过,他觉得这是很难为情的事情。
“不用了,家里有女佣煮好的晚饭。”
“……是吗?那么,回家的路上要小心点。身上有钱吗?”
“……有”
‘那就好,明天见罗!”
“是,谢谢老师。”
悠纪向导师行了个礼,离开了办公室。
悠纪从书包里拿出折叠伞,走向学校正门。
我完全被忽略了……
父亲的抵制是自己招来的结果吗?不,不是的。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不记得父亲有过这种行为,他只是被父亲排拒在一
旁罢了。
或许,父亲也跟他一样,害怕和儿子有任何交流?他也被逼到不知道如何正面和儿子谈话的状况了吗?
悠纪一边走向车站,一边掏出月票,突然悚然一惊。
要回那个家吗?那个没有一点点自己立足之地的家?
一想到父亲那面无表情的脸孔,悠纪便把月票收了起来,从皮包里掏出零钱。
他买了车票,穿过剪票口。
***
最近总是忙得团团转。
瑛司在雨中为大塞车而猛叹气。
一个星期之前,他向岳父鹰宫通商的社长递出了辞呈。为了交接的业务和身边的大大小小事情,他每天忙得二十四小时
都不够用。
原本鹰宫通商是食品制造厂商,在瑛司变成鹰官家的入赘女婿之后开始涉足医药领域,现在也开始从事医药品的生意。
瑛司的老家是大规模的制药厂商,因此他利用以前的关系以赚取利润的用意任谁都看得出来。
他在一般的牛奶糖和糖果、饮料中添加一点维他命或铁质、钙质等的商品押对了宝。他认为由制药厂商推出的商品有更
多的卖点,因此最好趁着现在的风潮。将他目前掌握的食品公司和不破新药结合在一起,开发新商品,利用这种潮流好
好地赚一笔。
所以,瑛司得以二十七岁的年纪坐上医药品业务经理的宝座。鹰宫通商打的如意算盘是由不破新药的儿子出面交涉,多
少能有多一点赚头。
可是,现在既然发生了这么不祥的事情,鹰宫通商便放弃和不破新药合作。不破新药目前并不适合开发新商品。
剩下的工作就是决定要不要和其他的医药公司合作的问题了。瑛司因此每天总有开不完的会。
瑛司递出的辞呈很快就获准了。瑛司虽然是鹰宫社长爱女的人赘丈夫,但是他却鲜少回新居去,一天到晚泡在自己的公
寓里面,鹰宫家针对这一点,对瑛司颇多不满。
不管是就工作或家庭方面而言,一眼就可以看出瑛司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蓉子哭了。
那是当然的。
因为她那么心爱的丈夫竟然在结婚半年后就分居,完全不顾念她的生活,最后竟然还干脆地答应了父亲提出的离婚条件
。
一个星期以来,他几乎都在公司里过,星期六还和瑛一郎到不破新药的工厂和总公司去视察,而且还要到鹰宫家去整理
他为数不多的行李。他真是累坏了。
三月底到大阪时,他已经从瑛一郎口中听说了盗用公款的事情。虽然结了婚,离开不破家,可是瑛司却还是每天从股价
和经济日报上追踪老家的动向。
其他他能做的事情就是安慰几乎要倒下来的父亲和憔悴不堪的瑛一郎,尽可能地出一点力。
瑛司的车快速地穿过高速公路,开进回到公寓的巷子里。由于雨势惊人,视线不是很清楚,瑛司感到焦躁不已。
好不容易把宾士车停到地下停车场,下了车之后,他看着手表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半了。
闷热的梅雨使得瑛司迫不及待地脱下了西装外套。车内开冷气时穿外套感觉正好,可是来到车外,那种闷湿的空气实在
让人很不舒服。
现在他只想赶快喝一杯,冲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明天是星期五,他预定上午到鹰宫那边去,下午就到不破的新大阪
工厂去看看。
瑛司正要穿过大门时,这才发现门口蹲着一个人。
这个人弯起膝盖,两手抱腿,把脸理在两腿之间,无力地摊坐在因为装了保全设施而无法开启的大门的对讲机底下。
瑛司觉得这个人影好眼熟,走近一看。
突然,他闻到悠纪那混在雨水味中的柑橘古龙水香味。
“……悠纪?”
瑛司觉得不太可能是他,可是又几乎可以确定是,心里的感觉错综复杂。
距离悠纪那次连一声再见都没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已经快三个月了。在这三个月当中.悠纪都没有来这.现在为什么会
突然出现在这里呢?这个疑问很快地就被悠纪的异样给打消了。
“是悠纪吗?喂!”
瑛司走上前去,很焦躁地对一点反应都没有的悠纪说道。
现在还来干什么?离去时连一句话都没交代,为什么现在还要出现在这里?
瑛司一把抓住一直蹲在地上的悠纪的手臂。
“悠纪!”
叫了好几声,悠纪还是没有回答。
瑛司伸出手,想拍拍熟睡中的悠纪的脸颊,却发现悠纪那包在以前瑛司也穿过的制服底下的手臂热烘烘的。
“喂!悠纪!你振作一点!”
瑛司大声地呼唤悠纪,企图让他站起来,悠纪却立刻又瘫软下来。瑛司愕然地咋咋舌松开悠纪,先解除了保全系统,然
后再度抓住悠纪的手臂用力把他拉起来。
“你这个笨蛋!搞什么?”
瑛司把悠纪带进升降机里,然后扛到自己位于十二楼的房门前放下来,先打开房门,再把悠纪扛进屋里。悠纪全身软趴
趴的。
“喂!悠纪!你醒醒!”
悠纪对瑛司的声音有些轻微的反应,可是马上又闭上了眼睛,睡得很沉。悠纪身上并没有酒味,可是却全身无力.瑛司
只好来帮他脱掉运动衣。
要帮一个完全没有意识的人脱衣服是很困难的一件事。瑛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悠纪的运动衣给剥下来,他发现运动
衣吸饱了雨水之后重得吓人。
瑛司从浴室里拿来干毛巾,快速地脱下悠纪的制服,帮他擦拭全身。刚刚扛他的时候,因为加上了雨水的重量,瑛司并
没有发现到异状,可是将悠纪的衣服脱下之后才发现,这三个月来,悠纪瘦了好多。肋骨和锁骨等都清楚地浮显。
“你这个挥小子!”
瘦是瘦,有一百七十五公分高的悠纪还是挺重的。
瑛司用脚踢开卧室的门,将悠纪丢到自己的双人床上去,然后从订做的橱柜里拿出黑色的睡衣帮悠纪穿上,扣好扣子。
睡衣虽然大了点,可是瑛司也只有这件睡衣了。夏天时,瑛司总是裸睡,所以并没有多余的睡衣。
瑛司走到厨房去,拿来很少用的体温计,打开许久没有用过的,他去念研究所时养母让他带到学校去的药箱。他拿起尚
末开封过的退烧药,回到卧室,压住悠纪的下巴,把体温计塞进他嘴里。
当时只有一般人常用的水银体温计,不过这种东西倒挺有瑛司的味道的。瑛司关上塞满自家公司制造的药品的箱子,随
便往床头柜上一丢。
制药公司不止制造放在一般药房里出售的药,绝大部分的业务是开发批给医院的新药物。不破新药也一样。一般人不是
很熟悉不破的公司名称也是因为该公司放在药局的锭剂不是那么多,但是在医药业界却相当有名。
医药品厂商的命脉就是信用和实绩。一般而言,获得社长奖的开发商品在经过长时间之后,依然有其稳定的评价。
平稳经营就有信用,这种成绩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养出来的,不像其他的买卖一样会大起大落。
很悲哀的是,不破新药不是产品上出了问题,而是长久以来的公司体制失去了信用。
瑛司用左手抓住悠纪的下巴,以免体温计滑出来,同时用右手灵巧地将从早上就一直敞开着的百叶窗放下来,调整好角
度。
三分钟后,瑛司拿出体温计来看,看到水银快升到刻度边缘,不禁大吃一惊,随即叹了一口气。
(笨蛋!到底跑到哪里去溜达,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瑛司用玻璃杯倒了一杯水,摇醒悠纪让他吃药,可是悠纪马上就咳起来,将药片吐了出来。瑛司只好让悠纪躺回去,然
后把药丢进他嘴里,自己含了一口水,嘴巴叠上悠纪的嘴。
——在碰触到悠纪炙热的嘴唇时,瑛司这才发现到。
(我们从来没有亲吻过?)
听到悠纪咕噜一声将药吞下去之后,瑛司仍然无意把自己的嘴唇从悠纪的唇上移开。
他把舌头伸进悠纪嘴里,彼此的舌头便交缠在一起。悠纪的口腔内非常地炙热,瑛司尽情地爱抚着悠纪的舌头,产生一
种酩酊感。
(原来……)
在接触到同性的悠纪的柔软嘴唇之后,瑛司第一次发现到一个事实。
(我……是这么地爱他……)
瑛司没有一丝丝的厌恶感,同样是男人的嘴唇所激发出来的热气使爱意急速地涌上他的心头。
在失去悠纪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对悠纪产生了感情,可是,经过刚刚的亲吻后他更鲜明地知道,自己是多么地爱恋着悠
纪。
出生之后第一次恋爱的悠纪的嘴唇比瑛司以前吻过的众多女人都要来得可爱。
政司无限怜爱、不舍地松开了悠纪的嘴唇,在心中自嘲着。
(明明都被人家给甩了……)
瑛司甚至不感冒,所以家里不可能准备冰枕这种东西。他只好用濡湿的毛巾放在悠纪的额头上,然后出神地望着似乎很
痛苦地喘着气的悠纪的脸。
原本丰胰的脸整个凹陷了,眼睛底下也跑出黑眼圈。
看来悠纪在甩掉瑛司之后也没能得到他一直渴望想要的东西。
(他是在无计可施,漫无目标地闲晃之后才晃到这里来的吗?)
悠纪总是以一副高傲的架势出现在瑛司面前,嘴角带者倨傲的表情和坏心眼的瑛司对抗,从来不会露出这么狼狈的样子
。
然而事实上在交谈的当儿,他的表情时而会出现无所依靠、激起他人保护欲的脆弱模样。
(为什么要这样不停地逃避呢?)
瑛司拉了一张椅子到床边来,打算在悠纪醒来时好好骂他一顿。
看来今天晚上只好让他睡在这儿了。
***
天花板摇晃个不停。
昨天的雷雨好像不曾存在似的,清爽而刺眼的晨光从折叠成细缝的百叶窗缝里射进来,在盖在身上的毛毯上投射出直条
纹的图案。
悠纪的脑袋一片昏沉,微微地转动着眼睛。
他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那么这里是……?
(是瑛司的公寓?)
悠纪支起上半身,就在同时,浴室的门打开了,瑛司敞开着衬衫,脖子上挂着领带出现了。
“你醒啦?”
悠纪听得到瑛司的声音,可是耳鸣得厉害。
瑛司很焦躁似地看着悠纪一遍又一遍,慢吞吞地眨着眼睛,随即叹了一口气,把手伸向悠纪的额头。
“药好像是发挥效用了。虽然还有点热度,不过,应该很快就可以退烧了。”
一直朝思暮想的瑛司就在眼前,可是偏偏身体就是这么地无力,没办法活动。好想伸过手去抓住他,可是……这是梦吗
?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胃痉挛似地翻转着,悠纪不由得发出呻吟声,压住睡衣,身体弯成弓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