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武功这么差,也不像那一伙。算了,也不关我的事。」武王拍了下脸上的蚊子,「怪了,怎么虫子这么多。」
杂草茂密,是万物栖息的地方。辰第一次传授我寒气,就是在这里。两人在这里练气法,偶而对他调皮地嬉闹,他对我
的亲吻似乎还历历在目。
「昨日看了他的夕啸斩,右臂虽不够灵活,筋肉软散,可见有旧伤缠身,却能对付一群武艺高竿的喽啰。哼!应该还不
如我,但右臂痊愈绝对能与我匹敌,果然一条好汉!」
「嗯……」我点头,继续埋头铲土。
要是靳远右臂没废的话,一定早杀个穆宗破肚肠流,不会被人暗算。如果我能够发现辰就是内奸,大叔们绝对还活着。
这都是我害的……
泛酸的鼻子,我可能已经哭了,只是雨水打在脸上感觉不出来。
雨冲刷山庄的血渍,恢复清爽的气息,只是再也不会有熟悉的味道。
靳香没在他身边留恋太久,瘦小的身体拖着靳远进山腰,让他跟同伴沉睡在地底。
之后的她常常在空地练剑,坚毅的眼抹上许多煞气,也多了一丝哀伤。她嘴里总是挂着:「我会把你的头颅带回来!」
武王跟靳氏帮没特别的交情,他来这里的目的就只是跟靳远一决生死,这已经永远不可能达成了,却还是帮靳氏帮送最
后一程。「是这个廖?」
「嗯,想不到你识挺多字。」
「你当我只会杀人啊。」他将口水吐在刻完的墓碑,用衣袖擦干净。
我跟武王坐在庄口的石阶刻墓碑,顺便聊来此之前的过程,也才知道他并不滥杀无辜,只专对欺负弱小的人下手,但他
没刻意描述杀戮的是非,这就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吧。当然武功高强的恶人更是他首要的目标,也难怪靳远会引起武王注
目。
「小任——」智言喘着气从林子跑出来,悟为大师也跟在后面。
他看到武王稍微愣了一下,便抓紧我的手着急问:「前天听说你们去接应贵客,师父看了靳山庄不宁静,才要我赶快敲
钟通知你们……大家,都平安吧?」
我转头望向别处,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大家……」
「都死得差不多了。」武王晃着墓碑说。
「唉……靳山庄看似风平浪静,山顶却徘徊动荡不安的魂魄。终究难逃一死……」悟为掐捻挂珠。
智言眉间皱在一块,悲伤的情绪都憋红了睑。「那、那小雨呢……他还活着吗?」
这更是我心头之痛。
「他死了……」
「他在哪?我要去看他!」
「全都埋起来了。」
我选择不告诉他,天真善良的小雨,活在回忆就够了,没必要揭穿他心中的小雨。
带着他们到墓地,悟为拿起经书替大叔们超度。智言双手合掌,肩膀一直抖动,不停在哭泣。
「好人都这种下场吗……」智言啜泣地说。
「世间有因有果,因果轮回,前世债今还生,今日我悟为超度地下亡魂,斩断根源,愿他们不再受恶果轮回所困。」
前世今生?
「靳氏帮……还有小雨,那么好的人,什么都没留下就走了……」
是啊,当我回到小屋,屋内井然有序,跟我离开山庄那天一样。以为辰会留下信物,结果什么也没有,就跟那天我问他
为什么,他却没回答,只丢个问号给我。就算给我一个烂理由,我也愿意相信。甚至到现在还觉得他一定有什么苦衷,
才下毒手。
发现真正让人难受的,是他没给任何解释,就好像不在乎我怎么想。对他而言,小任已经不重要了吧……
「爸……靳远,你有想过打败了穆宗接下来要干嘛吗?」
他抠着皮套破洞处的夕啸斩,沉思了会说:「重操旧业!带着弟兄们开百草堂,靳氏帮不再是人见人怕的盗贼!你算数
好,到时请你做掌柜!」
「哈哈,好啊好啊!」我兴奋地大叫。
兔子看着我跟辰,失落地叹气:「可真好,俺自幼家贫,兄弟姊妹早被卖了。还不知道哥哥是啥感觉……」
辰拉着我的手,三个人的手叠在一块,他笑着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当时兔子头低低的,我们都装做没看到他在哭。
廖大哥用竹枝敲我的手,大骂:「太阳快打西边出来啦!柄还握不紧!」
「人家白天干活,下午练功,哪像你成天游手好闲!来来,尝我银环蛇剖来的蛇胆!强精补身!」
张胖推开旁边的人,自顾吹嘘:「想像我身强体魄、头脑清晰,就喝百年人参酒!」
我嘴角勉强撑出不自然的微笑。
「不不不!吃吃这盘炸虎蜂——」
后来形成很有趣的画面,大家拿出自各推荐的补品追着我跑,包括我在内,大家都笑得很开心。
秋季的凉风,对练过霜冻刃的寒性体质是一大解药,睡不着的夜晚,我们就躺在草皮上看星星。什么都不去想,享受跟
辰在一块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幸福。
看着天空,眼皮越来越沉重,辰忽然开口:「下辈子我想当颗星星……」
我不解:「星星?」
「嗯——」他微微笑着,是打从心底散发的喜悦。「当人太多烦恼,太辛苦了。我愿意当颗星星在天上照亮你,保护你
。」
然后,在我嘴唇落下流星般的亲吻。
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什么要骗我……
「他说过会永远跟我在一起。」
「Ha……F*ck forever.」武王不屑地说。
有段时间我变得非常消沉,一无所有的我不知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整天对着山庄发呆,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连
自己怎么活过这几天都不知道。
「啊——」屋子传出靳香的叫声。我心一惊,赶紧跑到山顶,深怕胜元帮又回来找靳远唯一的血亲。
附近没有异常,只见她腿部有一道伤口,大概是练武不小心割到的。
我扶着她站起来:「你这几天日以继夜练功,该休息一下,别累坏身体……」
她的剑立刻指向我的喉咙,差丁点距离就被刺上了。靳香铁着脸口气低沉:「你还敢说!当初是谁说要保护靳远,护到
哪了?你这下人真该去陪葬!」
平常会回嘴的我,这次只是默默将门关上。
可能认同她的话,当初立下志愿就是要保护靳远,好几次有机会帮助他,却没一次做到。
或许真该靳香说的那样,一事无成的我活着有什么用?真该跟他们一块陪葬。
回到自己的小屋,拿出床头廖大哥借我的宝剑,没有一丝犹豫,拔出了剑鞘,往自己的喉咙刺下……
一根木棍顺着剑势往上击,长剑掠过皮肤被打出窗外。武王将水挑回肩上,指着我的鼻子骂:「傻子,这么想不开?」
除了靳香,好久……没听别人叫我傻子了……「你还没走?」
「你以为没人喂你,能拉出那么多屎吗?这忘恩负义的。」
我坐在床上抱着膝盖,低着头,又准备沉浸在回忆里。
「喂!还要愣到何时,靳氏帮仅存你一名,想怎么替地下弟兄报仇?」
「怎么报?胜元帮各个武功高强,你也看到了,辰传授我胜元帮寒性武术,就算我过去也造不成什么伤害。」我自惭形
秽笑了。如辰说的,这功夫只能在外自保,就这样而已。
「走一步算一步,到时会知道怎么应付,好比在这自甘堕落。」武王将水桶放在地上,坐到我旁边大叹口气:「待在山
寨几天,也略知辽国民生窘境,靳氏帮志愿令人可钦!不当为了报仇,也替百姓出口气……」又道:「啥?自寻死路又
怎样!就算成不了大志,起码走得问心无愧。壮烈死一回!地府王爷也敬你三分!看靳远死得多洒脱,我求之不得。」
回想靳远死前,血吐满整身,却没任何痛苦的表情,他反而在笑。最后头落地双眼的视线是落在我这……似乎很安心地
将事情交给我。
可以吗?我真的可以吗?就算你们的死有部分是我害的,就算功夫比你差,身上的寒气对胜元帮没半点威胁……
武王继续说:「万一,我说万一,你若真打赢胜元帮,便是武林至尊……」
「可以了。」我站起身望向窗外。虽然对事实依旧无法承受,内心摇摆不定,但起码眼前不再有混沌的幻影。「谢谢你
,我没事了。」
武王终于放下心,让我独自在屋。很难得平时冷漠的他,居然对我讲大道理,这些日子都是武王在照料。他身材魁梧长
相粗犷,其实有颗温柔的心,就跟靳氏帮的大叔们一样,果然人不可貌相,真有意思。
我笑着摇摇头,走到窗边想关窗扇时,木棍却卡在凹槽,手一使劲将木棍往后拔,却不小心将墙壁隔板给掀了开来。一
本老旧的书砸在地上,吹起尘烟。
我捡起书拂开尘面……胜元寒冰霜冻刃,封面大大七个字。
里面有霜冻刃招式的解图文字,还包括最后一式……这招是……原来如此,看来没前九招根深蒂固的寒气,也无法习得
最终式。这本秘笈是辰的吧,小心翼翼的他居然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
「哈哈……」好啊,真是好啊!
当初你教我霜冻刃,我就用胜元帮的武术闯入京府,让你知道我不是拿来防身那么简单。
为了贫民的生活,靳氏帮的大志,靳远、兔子、大叔们的仇,全都要血债血偿!穆宗、胜元帮,还有辰的性命——全都
要落入我手中!
终于我又回到以前的样子,勤练功,只是除了喂饱三人的肚子外,没其他活可忙。这也好,不用为其他事分心,再不久
便入冬,是练霜冻刃大好时机,有了秘笈更得心应手。
然而靳香住的山顶,再也没听过练剑的吆喝声。我们似乎对调般,换成她总是静静地待在书房,偶而在户外晒晒太阳。
她的眼睛没之前咄咄逼人,温柔许多。可能没聊天的对象,居然心平气和与我聊心事,甚至坦诚她深爱着靳远,而我也
跟她交换,曾经深爱弟弟的事。
她一点也不讶异,感同深受握住我的手说:「我们都失去所爱的人。」
武王说女人心海底针,对于靳香这几天的转变,我百思不解。
入冬大雪纷飞,霜冻刃已迈入第五式,靳香忽然决定要从此离开靳山庄。也好,待在这也不过触景伤情,早早离开也罢
,剩下五式在上京路上学也行。
我们到墓前看靳氏帮最后一面。雪盖满整座山庄变得荒凉,只有墓地的芒草顽强耸立,就如靳氏帮坚强的意志,人已死
志气不朽。
靳香依然有很多话跟靳远说,当中有几句害我差点红了眼眶。我没那么感性,在旁静静等待。
告别完,她吃力把包着布的东西抱起,里面当然是夕啸斩了,我以为她要把刀留在坟墓旁,结果是递给我:「这把夕啸
斩就交给你了,带着它,带着靳远的魂魄入京府吧。」
我没接手,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我无法陪你进上京了,我要去南国,重设间药铺。」
「开什么玩笑,你先前不是说要替靳远报仇吗?还说要把他的头颅找回来!」我动起怒火。靳香老是想尝试江湖的滋味
,这次终于能替靳氏帮出头,怎么突然打起退堂鼓?
她摇摇头:「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是靳氏唯一血亲,哥的心愿是繁衍后代,最后一起开百草堂。而且……」她放
下刀,面容和蔼摸着肚子,平常因为衣服遮掩,这一摸才注意到她微凸的小腹。「我怀有哥的骨肉,要将靳氏血脉延续
下去……这才是我的宿命。」
原来他们早就……终于明白,才慎重接过夕啸斩。
以往靳氏帮出塞时,靳香总是吵着跟大伙同行,在书房练的刀枪弓箭却没一次在外派上用场。其实她比任何人想闯荡江
湖,更想替靳氏报仇,她做了最终决定,我没办法多说什么。
我将包裹夕啸斩的布摊开,用手掂掂重量。这把刀……有十捆木材那么重。
似乎冥冥之中,靳远就打算把夕啸斩托付给我。即使有皮套包覆,却能感觉刀身散发着热气,并非实质的热,而是靳远
的阳刚之气,全都灌入夕啸斩里。
靳香亲吻墓碑做最后一次告别,擦干眼角的泪水,镇定地说:「从今以后,小妹改名靳恒,愿靳氏恒远不灭——」
温爸!
「怎么了?舍不得我,瞧你发起愣来。」靳香拍拍我的头,才发现她的笑容好熟悉……「这几天跟着你,似乎没那么傻
。小任,再见了。」
我别过头嘟着嘴,装毫不在意地说:「呿……快走啦!」实在不想让以前总是斗嘴的对象,看见我一脸不舍。
她会意一笑,消失在白色的树林。
虽然外表完全不像,一男一女,但温柔的眼神绝对出自同一人。也难怪刚开始看到她不怎么喜欢。但经过了这些事,我
想温爸他们俩是真心相爱的……
预知梦,荒谬不可理喻,却暗藏玄机,方可预测未来之事。
因果轮回,前世今生。
「下辈子想当颗星星……」
看着靳远的墓碑,这下子我终于懂了。
原来,昏迷所做的梦,并不是天马行空的白日梦而已。那个梦告知我的未来,下辈子的我们。
靳远……看来我们还会再续前缘,你真的是我父亲。
我问靠在树后的人:「你有什么打算?我就要前往上京的路上了。」
武王站了出来,脚边不知何时早准备好行李。「当然一块去,狗皇帝给你,帮主归我!胜元帮武功盖世,非得瞧瞧带头
的什么样,好跟他较劲一番!」
带着一把刀,跟准备典当的金银珠宝,我与武王永远离开了靳山庄,踏入上京的旅途。
希望真有万一,能回来看看这群好弟兄。
第九章
应历十七末春。
掐指算自傻子初醒至今,近十年。西京至上京府,莫需二月脚程。可惜人力单薄,盼重建靳氏帮,从三家村落、荒山凉
林、喧沸闹区,没能网罗一人,叹没父亲识人慧眼。
武王可急了,深怕大堂未入,淇胜已被他人所弑。心焚日久堆积,肝火甚旺,以打抱不平之名,介入百姓纷争,见丁男
面目可憎,便上前盘查,活脱脱像名捕快,捕快倒没他积极。
「无趣啊——无趣。」武王咬口肉丸,将竹筷砰然砸桌。黄酒入喉,嘀咕几句:「依咱们的进度,别说狗皇帝,连门卫
的寒毛都碰不到就先归天了!」
这番抱怨数之不尽,耳朵快听出茧。「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
「急?老子牙齿松动,再没几年得拿拐杖!换作你急不急!」
我将茶搁桌,无奈笑道:「学武之人身强体健,延年益寿,早得很。刺杀皇爷这不归路,必定难逃一死,死得壮烈可是
你说的,单刀闯入胜元帮,别人当踩死只蚂蚁,无痛不痒。」
他不禁冷哼:「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总比闷死好。」
早为此事争辩上以万千,无需多言。我摊开草纸,朝地图指画:「若传闻不假,今年辰月丁丑日,即四日后申时。青洲
盘商将领车马三匹至上京,便路经此地。」
武王无心于图,不以为然:「上京员外满街,区区破车老马,与胜元帮何干?」
我按下武王酒杯。「金盘商有位家仆,双目狠戾不可一世,寒气泅泳于身,定是胜元子弟!达宫贵人、钱财税物,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