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他,是在一年端午夜宴,那个时候我十六岁,他十八岁。
而我知道他的名字,却在从高昌到雍京的路上。
我的随嫁女官稚罗给我一本书,上面记载着大郑皇帝所有皇子,后妃的姓名,年纪,出身,爱好,有些人物,在文字的旁边,甚至还会画上一个小图。
——皇长子承怡,凤化十八年生人,母崔美人,原是后宫的洗衣服的女奴。
他的文字旁边有一个小图。
平凡普通的样貌,眼角一颗泪痣。
女官稚罗对我说,“公主,请您记得这个人。
他的生母出身卑贱,可他却是大郑皇帝第一个儿子。
曾经也有人说过,皇长子不是皇帝的儿子。因为皇帝即位了十多年没有孩子,当时大郑朝廷上的文官们曾经以这个原因攻讦过皇帝,并且曾经逼迫他退位,后来皇帝把那些人都杀了。再后来,皇帝的儿子们不断出生,这才打破了原来那些传闻。”
“因为他的出生让皇帝的皇位变得稳固,所以皇帝一直很疼爱他,可是因为权利和政治的原因,皇帝不能册封他做太子,可却十分喜爱他,所以一直让他和太子在一起读书。他甚至还可以自由出入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也就是微音殿。”
“他是长子,却因为母族地位实在太低贱,所以无法成为太子。”
“一个人,如果无限接近高位,却无法真正得到,一定心存怨恨。”
“请公主记得这个人,他可以为我们所用。”
我会记得他。
那年端午是大郑太子十四岁的生日,夜空中燃烧着漫天烟花,绚丽至极。
我记得他的眼睛,像天山上最纯洁的水一般,穿过了万般虚妄繁华,隔着美丽妖娆的舞姬,琼浆玉液,满座的皇族贵戚看了过来……
真正见到他之后,我才知道,那些画像,那些探子探出了的东西,都是虚假的。
他是和高昌武士完全不一样的男人!
他并没有任何的愤恨和不满。
他安静的像清澈的河流。
他长的和画像一点都不像!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秀的男人。
他不像皇帝御座旁的太子,那个雪一般冰冷美丽的少年,拥有剑一般锐利的眼神,他给人感觉很特殊,那是一种柔软纯净的感觉,孩子一般。又好像是高昌最上等的丝绵结成的布,或者是天山顶上飘来荡去的云。
他的头发很软,有些浮,扎金冠的时候,还会留下两绺在额角,我以为是他不想扎起来,其实是那些头发很散漫,自己不想被扎进去。
他很爱笑,笑起来嘴巴裂开,眼睛都被笑成了眯眯眼,像一只满足的猫咪。
有些事情,从来没有人知道,我的父王也不知道。
这个世上有两个男人,我无法诱惑。
一个是我的丈夫。
在高昌的流言中,他是一个昏庸懦弱的君王。他胆子很小,可是喜欢打猎,他却曾经被猎场突然冒出来的狐狸吓到跌落马下,他坐拥美色三千,却梦想着炼丹成仙。
他和郑人一样,过多的财富,过多的书籍,过于安逸的生活磨掉了野性,让他们驯服如同羔羊。
可,当我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错了,父王错了,而且错的是多么的离谱。
他不是羔羊。羔羊不可能拥有那样锋利的眼神,雍华的气度。
他是一只狮子,也许只是一只打盹的狮子,可他毕竟是一只狮子。
和他相比,我穷兵黩武的父王就好像一只驯良的骆驼,还是母的。
——这也是他说的。
我的丈夫对我毫无兴趣,不是因为他守礼克制,而是他的选择是在太多了。
在大郑的后宫,世间的绝顶美色如同沙土一般不值钱。
即使我是高昌的公主,我的美艳名动丝路,在我丈夫眼中,我不过是父王送到雍京的一个人质,一个随时可以杀戮,放弃的人质。
另一个人,就是他!
我知道他喜欢我,从那一眼中我就能看出来,可我却发现,他离我的距离那么遥远,比高昌到雍京还要遥远。
他也在大郑宫住,也许是他还没有自己的封号,还没有府邸,不能搬出去住。他很喜欢见到我,他知道我喜欢吃宫里的菜肴,就进可能的把瓜沙肃兰诸州进宫的水果带来给我吃。他知道我喜欢吃那些东西。
他说,只要胃口好,肚皮吃的饱饱的,就没有那么想家了。
他和我很亲。
他是孩子一般的男人。那个时候,他喜欢眯眯眼,爬在桌子上,看着我吃着昂贵的葡萄,然后咧嘴笑着。
那个时候阳光暖暖的照着。
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湛蓝的天空下,是夯土建起的高昌城。房屋鳞次栉比,从王宫的阁楼望出去,有骡马,有水井,作坊、市场、庙宇、还有裹着头巾的人群,熙熙攘攘。远处是天山美丽的雪峰。
隔着这些喧嚣,我看到王宫外面的一个小园子,种着几棵沙枣树,树荫下面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拿着树枝编小篮子,她的旁边坐着一个同样年纪的小男孩,手中捧着一个考囊,正在大口吃,还不时偷偷的亲亲小女孩的脸颊。
承怡让我想到了那两个孩子。
仿佛我就是那个编花篮的小姑娘,他是个吃着考囊的小男孩。
我喜欢他。
他也喜欢我。
我们却无法在一起。
因为我是他父亲的女人。
想到这里,我又开始难受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人死了还会心疼。
眼前大雾弥漫,只有三途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忘川这边撑船的人面带黑纱,手执摇撸,安静而缓慢的摆渡着。在大郑的传说中,女人过了三途河,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就会在对岸等待着,为她牵引上岸。
可,如果那个人依然活着呢?
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一个。
这是我强求来的。
那个时候,我在后宫毫无建树,所有人都把我忘记了,我的父王却突然来的信。他说,这个冬天很难过,他受够了,他要在明年开春进军丝路。
高昌和大郑之间已经断断续续的打了七年了,郑人且战且守,烦人至极。
大郑北面抗拒匈奴,东海防御封国,还有南方沿海的一些海盗和属国,战事开销过于庞大,所以对高昌,他们是能安抚就安抚,能和亲就和亲,如果这些怀柔政策都不管用了,……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如果越过了他们怀柔的底限,后面将会是什么?
父王想要的是整个西疆的战事部署图。
当时,我只知道守在西疆的大郑将军叫做裴檀,裴家是东宫太子文湛的外戚。
父王想要的东西,我无法得到。
我只是后宫的妃子,不能走出后宫,永远不可能接近微音殿。
女官稚罗告诉我,“公主,您可以去找大殿下,他一直在微音殿,他一定知道一切!”
我知道他知道所有事情。
如今,高昌和大郑战事吃紧,虽然我还是经常能看到承怡,能吃到他送过来的水果,可我却从他那双眼睛中看到一些黯淡。
他一定知道所有!
我知道,我不知道,父王想要我知道,父王不想让我知道的,……这样,他全都知道。
可是他从来不说一个字。
那天,他又来了,我问他,“你能帮我吗?”
……
他似乎有些意外,我抓着他,用力的求他,可他只是紧紧的抓着我的手,艰难,却决然的摇头。
“阿伊拉,对不起。”
“我爱你,……”
“可我不爱高昌。”
我被他拒绝了,我彻底绝望了。
我就好像躲在大石下面的蚂蚁,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后宫那群人会掀开大石,一脚把我踩碎的。我不可能拿到任何父王想要的消息。
我恐惧到了极点。
可是他却说,“如果你愿意,我送你出宫。”
承怡,你怎么就不明白?
天地虽然很宽阔,可根本就没有我能容身的地方!
我的父王如果死掉,高昌被灭,我的弟弟莫雀下落不明,那我一个人活在世上,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我生来就是高昌的公主,死也会是高昌的公主。
我永远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阿伊拉!
那天,我等他,我要最后最后和他说一遍,如果他还是拒绝我,我会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告诉我的丈夫。
承怡没有来,来的是太子文湛。
他说,“你说你和我大皇兄之间有暧昧?那他碰过你吗?”
他的嘴边是暧昧浑浊的笑。
“没有吧。”
“这样算什么暧昧呢?你们眉目传情?互赠水果?还是,花前月下情意绵绵?公主,你太不了解大郑,也不了解大郑的宫廷了。”
“别说我皇兄没有碰过你,即使他碰了你,你没有怀上他的孩子,你们之间还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我被他吓住了。
我知道承怡很疼爱他,每次说起文湛,他的眯眯眼中都是光彩。
可是……
太子才十四岁,比我弟弟莫雀还要小。
可他却是一头幼狮,长了一口毒蛇的牙。
“太子,你什么意思?”
文湛对我说,“公主,我是来帮你的。”
他拿出了一个小瓶子,是上好的翡翠雕刻的瓶子,盖着黄金的盖子。
他说,“把这个让大皇兄喝下去,你就会如愿以偿。如果你非常幸运的话,也许你还会有他的孩子。那样你就可以实实在在的要挟他了。”
我很奇怪,因为我根本就不懂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
年少的太子却有些恍惚。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他却说,“有人说,我需要杀掉他,可是……我觉得,我有他一个把柄就已经足够了……”
“哦,还有,无论我大皇兄最后怎么想,父皇都不会把西疆那么重要的东西给你,不过,我可以和你谈另一个条件。”
“控制住大皇兄,至少三年之内,大郑和高昌绝不决战。”
父王对这个消息嗤之以鼻,可我却知道,这个承诺对我们是如何的宝贵。
大郑副幅员辽阔,地广人多。
对于战争,他们可以拖得起,我们拖不起。
对柔然,对匈奴,对大郑。
父王打了二十年的战,现在高昌国中,只要男孩子可以拿的动长木枪,就会被征调入丝路战场。
再这样下去,不出两年,高昌遭遇的就是彻底的灭顶之灾。
很多人不懂。
我父王不懂,高昌不懂。
他们梦想着要饮马黄河,定都雍京!
那一晚,我对承怡说,我累了,我只是个女人,我不想再卷入无休止的争斗,还有高昌和大郑之间,我想要放弃一切远走他乡。
他并没有我预想中的那样高兴。
他竟然有些伤感。
他是个孩子一样的男人。为什么到现在他还不明白,人生命运无常,永远不可能尽如人意。他希望所有他喜欢的人,都会在一起,喝茶聊天,悠然度日,那是梦中都无法梦到的美好。
他问我,要不要陪着我一起走?
我拒绝了他。
我只说,不想和这里的人有任何的联系。
……
想到这里,我很累。
忽然,眼前一片浓烈的红色,寂静的绽放着。
那是,彼岸花。
那一晚,承怡被我下了药,他没有选择,药物毁灭了他一切理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能屈从于欲望。
疼呀,真的很疼。
被他进入的时候,我疼的哭了出来。
可是承怡却抱住了我。
他用牙齿咬住自己的手臂,尽量的保持清醒,可是没有用,那种根本无法对抗欲望的感觉让人绝望到了极点。
于是他放弃了,他只是用双手抱住了我,尽量的安慰我,尽量的小心翼翼的对待我。
他的怀抱很温暖。
被他用双手拥抱,会有种哀伤的幸福感觉。
真想就这样死去。
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屋子里面,承怡穿好了衣服,坐在外面的花园中。月光很明亮,照在他的眼中。我知道他的眼睛不好,一到晚上看不清楚东西,所以他喜欢明亮的地方。
我知道,他已经猜出来发生过什么。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甚至还会过来对我笑。
虽然他的笑容有些哀伤。
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低声说,“对不起……很难受吗?”
当时我并不知道,宫中的大太监来过。
他本来想要过来抓奸的,结果看见承怡穿着衣服坐在花园中,我躺在殿中,虽然周围没有任何服侍的人在,可是实在看不出来任何暧昧的发生。
他只是说,“公主累了,我送她回来休息。”
他被出卖了。
他被他疼爱的弟弟,还有最爱的女人联手出卖了。
可是他却对我淡淡的笑着。
后来……再后来呢?
不知道是上天的眷顾,还是责罚,我居然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
我要孩子要挟他,“皇上根本就没有碰过我,只有你,这是你的孩子!只有你能帮我,帮帮我,不然我们都会死,你,我,还有孩子,都会去死!”
怀孕让我歇斯底里,疯狂不堪,还有那根本无法忍受的呕吐,更是掏空了我所有耐心。我逼他,我几乎把他逼到走投无路。
可是,他依然拒绝我。
那天,我大吵大闹的,又吐的天昏地暗,等他终于安抚完了我,让我躺好,他就坐在我的床边,手指还是温柔,拂过我的脸颊,认真的说,“阿伊拉我真的不能答应你。微音殿的一切消息,我都不能告诉你。”
我问他,“即使我去告诉你的父亲,我怀了你的孩子。”
他点头,“对。”
我大喊,“即使是你被处死,即使是你的母亲被处死,即使是崔家满足抄斩?”
他闭了一下眼睛,却依然点头,“对。可是,如果你想要走,我可以送你走,如果,你想死……我陪你一起死。”
我很疲惫了,我转过身去,“为什么你不杀了我灭口?你就清白了,就可以继续去做你的皇子了。”
承怡小心过来,抱住了我,“我做错了,可我不能再做另外一件错事来遮掩。还有……我爱你……”
我哭了。
他还是想着能救我逃出生天。
可是他为什么就不懂,我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一条绝路。
我从进入雍京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我太幼稚了。
我根本就不知道,承怡再知道我有孩子的那天,就向他的父亲坦白了一切。而我的丈夫,那个看起来很文静的中年男人,只是手中捏着一粒棋子,淡淡的说,“哦,这样呀。让李芳送给公主一杯鸩酒了事。这点小事你别担心了,来,陪父皇下一盘棋。”
是承怡挡住那杯毒酒。
那个时候,西疆裴檀兵精粮足,高昌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却尚不自知罢了。
再后来,一切就这样爆发了。
我秽乱后宫被抓起来问罪。
父王一怒之下挥军东进。
苦战四个月,战线却从丝路一路西退,最终,终于到了高昌城下。
大郑兵压高昌城,二十天后,高昌被灭国。
承怡对他父亲说,他要带我走。从此之后,山高水远,再不回雍京。
皇帝举棋不定。
他一直知道承怡想要离开雍京,他也知道我有了承怡的孩子,他还知道……太子却说,“公主毕竟身怀有孕,这个时候贸然上路对身体不好。可是在后宫禁苑有人多嘴杂,不然先迁居冷宫,等公主生下麟儿,一切再做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