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梦里花开
第一章
隆庆十七年冬,当擂擂的战鼓冲过大雪纷飞的北地,把消息送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是近隆冬的腊月。
无数的折子简言概之就是“藩王们反了!”
皇城的除夕顿时寂静了,一条路的雪未及堆积,就被纷沓而来的马匹踏出。
这一年的除夕皇城寂静,但皇城外的喧嚣依旧。
年后,自叛乱的战报,传递至京城,短短数月,烽火已经燃遍了南方数十省,
京城的人们能看见从云南至福建的战报,每天一报,驰过城门,马不停蹄地直奔皇城。
报信人常常是马未停,人已经跃下马,双手高高地举着战报,喊着“报——”然后直奔大殿。
走了一个,接着又是第二个,好似战事来临的鼓点,一声紧似一声,缓缓逼近,重重地击打在心上,定要敲出动人心魄
的节拍来。
年初的元宵赏灯识易殇,于永铭而言似乎已是久远的事情。
分离来得很突然,元宵节第二日福恒接到木兰练兵的圣旨时,当日就启程开拔木兰了。
甚至告别,也只是从皇城骑马离开时,与奉命在上部院学习的永铭匆匆的一瞥,余下的话只在余下的马蹄声中,各自回
味。
这就是生离,没有言辞,只能匆匆!
接到福恒的来信时,已经是一个多月后,说是信,也就是福恒抵达木兰时,匆匆而就的两句:
“一切顺利,勿忘挂念!福康安。”
永铭看着短短的数字,不禁失笑,“勿忘?”不该是“不必挂念”吗?
接着又是堪堪一月,木兰的福恒的来信更简洁:“怎么不回话?福康安。”
拿着那封信,永铭啼笑皆非,不动笔吧,小顺子说福三爷的人在院里等着。
提笔写,写些什么呢?
永铭从一摞摞折子里抬头苦思,现在他满脑子就是军饷从哪里找钱拨。
苦思片刻,多的话不能说,暧昧的话不能提,太简单康安必然瞎揣测,于是在信笺上写道:“经月不见,思安如昨!互
勉!”未落款。
永铭把信递给小顺子,点头,复又埋头伏案。
小顺子立刻捧起封好的信匆匆出去,交给来京复命的景瑞。
景瑞接过信说:“谢谢公公!”
小顺子摆摆手说:“快去吧!”
景瑞不动,仍问:“福三爷问,九爷……”
小顺子失笑:“批折子呢,你没见现在还书房里,批折子呢!早起晚睡的,让福三爷放心吧!”
景瑞把一锭银子塞到小顺子手里:“劳烦公公了!”
小顺子没敢收,前儿九爷才在门上定的规矩,谁再敢再收受外面银两,一月了累积上一两的,立刻打二十板子,送回内
务府。
为什么一两呢?这里有个缘故,薪水少啊,总得给人一点余地。
“这是福三爷的!”景瑞不依。
“就是福三爷的更不能收!小顺子这里谢了!”小顺子连忙推辞说:“军里更需要钱,我们爷都愁死了!”
“那么,福三爷回来再谢公公!”景瑞作揖转身就走。
小顺子心想,别盯着我跟老鹰似的就不错了,然后转身返回院子回话。
“走了!”永铭没有回头,手上的笔仍在奋笔直书。
“回爷,走了!”小顺子准备退身出屋子,刚至新换的香漆的湘帘处,只听永铭继续问:“就没问什么?”依照福恒的
脾性,必然几边打听,心里才放心!
“回爷,就问爷最近在忙什么?”小顺子低头回话。
“去吧!”永铭仍旧没有抬头,小祥子正在旁边伺候,对小顺子递眼色:说没事!
“是。”小顺子退身,门边已经有人打起了帘子,容小顺子退身出来,然后与金哥等人侍立屋外不提。
永铭本想问问福恒在木兰如何,只是眼前人多,王府属官们都在,不便开口,只得留到晚间细细盘问。
“来的人是谁?”永铭就着盆里的水洗脸,一面接过碧莲递上的帕子擦脸,一边问。
永铭批阅完需呈交的折子,已经是亥时,就寝时间。
“回爷,是景瑞!”景瑞是福恒身边自小到大的亲随侍卫,如今官任蓝翎侍卫,是福恒的亲信之一。
“说福三爷什么了?”永铭站在镜子前,任小顺子帮他解下衣扣,褪下袍子,准备入寝,明日又要早起,学习无官职,
却不如当官做的,一个任人差遣的小弟罢了——好在他爵位高,除了他四哥,也无人敢怎么样!
“说任将军准备南下,福将军如今独自执掌营里事务,一日不得休息,入夜还要巡视,还说过了今年,兴过两年就要南
下观战学习,大概是定了十八就接印吧!”小顺子拿着褪下的蟒袍,说。
永铭不语,闷闷的似在想什么。
“让紫霭进来伺候吗?”小顺子照例问。
永铭一听,脸色就微沉,摆摆手,提起这个永铭就来气,当年福康安,临走了还摆了他一道。
说起这紫霭还是福恒送的。
福恒送了四个女子给永铭作为贺寿的礼物,名字分别是紫珍、紫霭、紫竹、紫觉。
永铭当时光听名字就火大,知道这名字必定是福恒取得。
然后再看人,纷纷皆是茶月类型的:高大、丰满、模样也不差,只是永铭喜欢娇小的,秀气的,如果再多点才情的女子
就更好。
但是这四个,个个还不识字,不识字也就罢了,还不通音律……
但她们倒是刺绣顶好、谦卑、个个都是持家的好手,做得一手好饭菜……但他永铭怡亲王府做衣服有的是针线上人,厨
房里配得是名厨,那需要福晋洗手作羹汤!
更别说这四人那丰满的身材比例,还不如越来越失纤细的福恒比例好看。
福恒是越长越高大,但肩阔腰窄臀翘,而这四个上下差不多一样宽窄,上凸是有了,但是,似乎太大了点……臀大是大
,问题平的……
但四个人甚合太福晋喜欢,送来他永铭当美人,别人不明白,永铭一看就明白,这那是寿礼,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没安好心!绝了他永铭乘机纳妾的念头。
这也罢了!
当时永铭咬牙,算了还有一个碧莲……
但,他福康安的礼物刚到,他派来的人就非常委婉,也不知道怎么说的,大抵是说福三爷要纳妾,似乎看上了他永铭身
边的碧莲……
然后永铭从宫里谢恩回来时,碧莲就不在了,变成了这四个如今形影不离的侍女兼房里人。
四个,很好!他永铭以后要纳妾都得从这里面挑,太福晋是不会再给他找女孩子了!
他永铭也找不到借口。外面的人还以为他们两个关系如何好呢。
想着就郁闷!永铭上床就寝,恨不得把那床被子当福恒咬咬,压压……
永铭想起那句“屁股大好生养”更来气,他福恒是分明等他在哥哥们面前丢人!生养什么?
他永铭,看见她们兴致都没了——福恒比甄宝玉家那个表嫂还厉害!
甄宝玉他表嫂善妒,据说起码给了一个美人当姨娘,他福恒呢……又凶又恶更容不得人!他要是女人……
永铭叹气,福恒要是女人,怎么也轮不到自己。
如果轮到自己,自己也不过是第二个六哥——
但……至少今夜不用独眠,也无须分离。
才不过两月,就寂寞难耐,而不过才是开始……
永铭从床上坐起来,但一想到那四个,立刻倒回床榻——
康安,你狠!
第二章
不记得,胡乱睡去了多少个日夜,永铭只记得睁眼时,那天花开酴醾,花香醉在风里随风转,沉沉的香落在京城的处处
角落。
六哥忽然带口信说:“给你看件宝贝。回春楼。”
永铭看着信笺,满是疑惑,四哥头没抬地说:“老六寻你,准没好事。”
永铭小心地收起信笺,傻笑,继续埋头做事。
那时风正巧送来暮春的喧嚣,把一片片摇曳的樱瓣,洒进屋里,竟是花落的香,即使生硬如四哥也禁不住说:“花开酴
醾花事了。”四皇子永和贝勒忧国忧民的脸上布满对南边局势的忧心。
仗打了二年多,几乎节节败退,自前年三月撤藩,镇南王冬月杀巡抚朱国志,腊月底,京城始得消息,朝野震动,好似
一颗炸雷乱了朝廷上下,群臣好似热锅的蚂蚁纷乱不已。
议和的、招安的点子纷纷绕绕,永和站在列王之后知道这一战不可免,皇阿玛当日撤藩时果决的态度就已经表明:
藩镇久握重兵,势成尾大,现在撤也反,不撤也反,不如先发制之。
但认识是一回事,等到藩王真反时,才发现准备不足。
先是已经养尊处优惯了的旗兵斗志不强。湖南守将面对于叛军的来势凶猛,不战已怯,数月不到,一年不到,就丢掉了
许多城池,如今整个湖南就在镇南王的掌握之中。
更可笑的是,派到武昌、荆州的八旗兵不敢渡江前进。
而与之相反,叛军方面却屡屡得手。镇南王多年来养精蓄锐,兵强马壮,先声夺人,一入湖南便如破竹之势长驱直入,
势不可挡……
这如何不让人忧心。
永和想叹气,却一眼瞥见对面桌边闲看落花的永铭——郁结。
只见永铭把落下的花瓣轻轻地扫到一边,丝毫没在意对面永和看来的目光,继续翻阅着折子。
处之泰然?
还是视同儿戏?
“花开酴醾花事了……”
永铭握着笔写字,心里细细地品着这句话。
屋中,桌上的墨香伴着那嗅着的花香,恍惚。
永铭不禁想,又是一年春。
来不及思念,福恒练兵已经两载,去岁入夏江边习泳,入冬归京不到十日,开春又赴木兰,南北奔波,再过些时日就该
正试南下了——
是喜?是忧?
该为他终于可以一展宏图而高兴,还是该为即将来临的生死一线而忧心?
永铭觉得心烦,却又不得不笑着对他说:“康安要一去,回来就该称呼福大将军了!”
福恒晒得黑黑的脸上不再像过去一样,一听这话笑得见牙不见眼,相反,只是淡淡一笑,似乎突然成熟地说:“国家危
难,匹夫有责,不敢谈什么功名利禄,不过是献上绵薄之力,逞匹夫之勇罢了!”
话是如此,但上马那种沉稳的气魄和先前倒是大不相同了。
八哥说,稚气未脱的跋扈少年如今像个男人了。
永铭分不清心中的滋味,随着福恒年事的渐长,心中的担心日甚,不是他永铭儿女情长,不是他永铭贪生怕死,诗里说
得好:“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十万只鹰里难有一只海东青,而十万枯骨也难堆出一个将军。
说什么百战不殆,说什么今去归来万户侯,不过是戏里的话,只怕是滚滚长江东逝水……不过,别说福恒,就是明儿皇
阿玛让他永铭去,他永铭也会一腔豪情跨刀背弓直奔前方。
只是总觉得死别时,活着的人可怜。
“你先去吧,这里我来!”
当永和看见永铭在凳子上坐立不安时,心烦,觉得同样年纪,福家那个就沉稳许多。果然是没成亲没定性的的缘故,永
和想了想,大约明年永铭就娶亲了,娶了茶月想不长大都不行。
永铭一听四哥的这句话,立刻从凳子上起来,想了想复又坐下说:“我还是做完再走!”
永和冷笑道:“你不去,老六来催,还以为我苛待你!”复又埋头继续。
永铭讪讪地收了东西,一旦六哥真来了,四哥真不自在了,明儿还是自己吃亏!便向四哥辞行出来,不是他今儿忙着见
六哥,而是既有六哥的邀约,又有福恒的来信说这二日要回京一次,言下之意,大家意会。
永铭不想烦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福恒来了再说!现今之急,还是别误了六哥的邀约——回春楼,没记错的话,这是
福恒以前每日从皇城奔赴军营的必经之地。
——记得原因是,六哥说这里是很多曾经对福恒惊鸿一瞥,流连相思之处之一!
可怜他永铭久居上书房,无缘得见!不过如今的福恒,胜雪的肌肤带着古铜色,还算美吗?
永铭回府更常服出门,骑马一到地,跃下就噌噌上楼,只见六哥稀奇,不选窗边,倒选了一处紧挨窗边的角落,贼眉鼠
眼的,抿着邪思的笑着。
一见永铭连忙招手说:“快,要来了!”
永铭一脸疑问,宝贝?来了?
永铭刚坐下,就听六哥压住声音说:“来了,就是他!”
永铭侧首,心中一震,是他?
三年未见,越发出挑了……
永铭努力在心中寻找着正从楼梯口上来的少年的名字。
“薛珂,字诚斋。”六哥省了永铭的程序,一脸八卦的神秘。
永铭斜视着美少年缓缓上来,与三年前跟在福恒身后那副痴迷的模样相比,似乎长大了,纨绔之风懂得收敛了许多。
他一身酱紫的流云缎长褂,典型得南方少年身量,纤细却不失挺拔,淡淡的神情,一抬眼,一垂眸涩涩得竟然觉得动人
,只是那眉眼像个女孩子。
人人都说他生得像他永铭,永铭却不曾想自己会有如此婉约动人的模样,想想,不过是有心人为了把他和福恒牵连起来
的附会罢了!
看得淡然,脸上带着习惯的微笑,看向他六哥:“宝贝?”
永律笑了低声说:“康安的宝贝,不是宝贝是什么?”
永铭微微的心里不舒服,复又佯装看了那少年一眼,劝导:“好哥哥,人家康安都长大了,如果还似从前那般模样,你
惦记就算了,他如今那模样你还敢惦记?”
永律冷笑:“我哪敢惦记,自从娶了你六嫂,我连你都不敢多看,何况康安那小子!只是稀罕,怎么是他?”
永铭不怒反笑:“不是他,又该是谁?”
永律神在在的看了永铭一眼说:“你!”
永铭冷笑:“我?他吃我还差不多!”心里却在担心。
永律复又看那个少年:“听说他还是你那个甄表哥的远房亲戚。”
永铭挑眉,笑言:“六哥你是在你是在刑部还是吏部,怎么专查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你不是想说,他也是我远房亲戚
吧!”
永律收回眼笑道:“我近来听见了一件大事!”
永铭戒备:“又是关于康安这宝贝的?”
永律斜过了薛珂几眼,摇头:“是关于你表哥甄府的。”
永铭不解,那甄府对太子死忠的,全然不把他永铭放在心里——他也是皇子,该首先扶持的是他永铭!
自从前些年甄宝玉带他去见名伶玥官,后来听闻让甄寅在家里狠揍了一顿,闹的府里上下折腾了一个多月,沸沸扬扬。
连累他也被额娘召进宫,呵斥了一番,事后,永铭一直耿耿风于怀——
那个甄宝玉算是个宝贝,难道他永铭堂堂一个皇子还不及一个世家子?
纵然甄府百年望族,各亲王府在他们府面前也不敢称大,但不过也是奴才,奴才的奴才而已——没见谁做人额娘,厚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