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川终于怒了,见他那垂着眼帘倒死不活的模样,恨得一脚给他踹过去,“到老子这里来又不要老子管,你是有多别扭啊?!有种就别过来!”
傅临夏那眼镜歪歪斜斜地挂着,他闭上安静,就躺在那柔软的地毯上,“顾之川,我觉得我都躺在坟墓里了。”
“说什么鬼话呢。”顾之川看到他那难得黯然的表情,隐约猜到是什么事,上辈子,傅临夏打残了一个人,似乎就是因为他爱的那个女人背叛了他,可是这一世——傅临夏不是早就跟那个女人闹翻了吗?莫非还有自己不了解的内情?“你丫的,呼风唤雨,这都跟国安有合作关系了,以后做你的地下皇帝去,谁还能拦你啊?”
傅临夏一下坐起来,看着半跪在地毯上的顾之川,直直说了一句话:“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很……古怪的一个问题。
这根本不该是傅临夏应该问的。
顾之川第一个反应就是摇头,可是转眼他又觉得不对,“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哪儿有那么明显?任何人都是两面三面甚至多面的,单纯用好人坏人来定义一个人,是不是太武断?不过——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傅临夏又躺回去,睁着眼透过模糊不清的镜片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绚丽夺目,光彩熠熠,“顾之川,我杀了人了。”
他的声音太缥缈,顾之川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傅临夏回过眼,看着顾之川盯着自己手掌心那一脸平静的表情,忽然就笑了起来,“没有听清楚就算了吧……顾之川,认识你真是我这辈子最正且的决定。哈哈……”
顾之川看他又想站起来了,伸手想要扶他,却被拒绝,“我有那么弱吗?”
傅临夏稳稳地站起来,手臂上的那道血痕看上去恐怖,但是这说话的一会儿竟然已经不怎么流血了,应该只是伤到静脉。
两个人差不多高,面对面地站着,傅临夏的眼镜一如既往地老土,陈旧,现在还有一种格外沧桑的感觉。他凝视着顾之川的那双眼,忽然觉得这个人自己也是不曾看清楚的,他说每个人都有两面……原来他自己就是这样吗?
可是傅临夏觉得自己只有一面,永远只有一面。他多希望自己的身体里藏着另外一个傅临夏,可是他两年前眼见着顾之川身体里爬出了另外一个顾之川,等了许久,他的身体里也是空空荡荡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很真实,可是他讨厌这种真实。因为无法回避,甚至无法无视。
“顾之川,你有喜欢的人了,就不顾一切地抓住吧。”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顾之川说这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也许是因为在青州举目无亲,也许是因为在青州他只跟顾之川交好,也许是因为只有顾之川才不会在意一些在别人看来很可怕的事情。
他总觉得顾之川这个人很容易跟他自己一样,迷失在前行的道路里。
顾之川听得很想笑,可是看着傅临夏那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冰冷脸色,他又觉得自己不该笑,忽然之间也有些感慨,“傅临夏,你已经成为了一名文艺青年。我现在还没闹明白自己喜欢谁呢,抓住什么的似乎有些太早了。”
傅临夏只是看了顾之川的眼睛很久,忽然就微笑起来,他捂住了自己的手臂,只轻轻丢下一句话就走了:“姚景生暗恋你,你难道不知道?”
他的脚步忽然之间很稳,来时的狼狈踉跄全部消失不见,推开门,夜里有些料峭的风吹进来,顾之川却也只是稳稳地站着,看着傅临夏离开。
来时匆匆,去时忙忙,傅临夏的世界,别人难以插足。
顾之川回看地毯上的那滩血,慢慢地自语了一句:“下次再带着满身的血来弄脏地毯,非得要这混蛋掏钱不可——”
他依旧头脑清晰,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也不打算去想什么。
他只当自己没有听到傅临夏的那句话——不管傅临夏是如何得知这种事,他都觉得不重要,至少现在不重要。
他只是心里早有隐约的感觉,却缺着人帮他捅破窗户纸。如今傅临夏来了,也给他揭明了。
只是喜欢又怎样?暗恋又怎样?
现在的他,根本没时间也没资格去想感情的事,他距离自己上辈子的死期,已经不是太远了。
他特意抬起手臂,看着那颗木珠子,甩着手腕晃了晃,觉得它挂得还算好看。转身去了厨房,准备自己的晚饭了。
千家万户,灯火通明,远处单位霓虹暗了,又亮了。
远在北京的一栋办公大楼里,姚景生迟疑久了,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坐了很久,他站起来,又重新坐回去,看了一眼正前方的时钟,不知不觉,他已经坐了三四个小时。
大二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国安的挂名成员了,现在刚刚进来就已经是网络特别行动组的负责人,他的前途会像他母亲临去前所说的那样一片光明。
只是,谁来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裴叔……裴东海……”
他念着这个名字,终于还是下了决定。
那个时候裴东海正在往他的办公室走,姚景生还在打内线加密电话。
裴东海刚刚推开门,笑着想要对他说什么,却见姚景生那眼里含着几分冷酷几分失望还有几分挣扎难舍——就那样看着他。
后脑勺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抵了上来。
他一下就全明白了,面无表情了许久,有些不敢相信,最后他苦笑了一声,“你是知道了?”
姚景生冷冷地站着,身周似乎都笼着霜,眼神像是把冰刀,带着鲜血一样惨烈,“是。”
不用解释太多,似乎双方都明白。
后面拿枪的那位特警看着裴东海,只说了一句“抱歉”,“裴部长,我想您清楚自己是怎么了?我们只是奉命对你进行拘禁,有什么话请等到上峰来了再解释吧。”
裴东海在国安这么多年,对国安的一切办事程序了如指掌,这些特警就在国安大楼里面,有什么情况立刻就能行动。
姚景生其实只是先说明了他的嫌疑,国安为了自身的安全利益考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裴东海控制起来,是不是无辜的后面再慢慢查,是以姚景生只是一个电话将自己了解到的说了,特警就已经到了。
裴东海站着,眼看着姚景生,“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我从没怀疑过你,裴叔。”姚景生还叫他一声“裴叔”。
“罢了,这原是我该得的。”裴东海似乎很有感叹的心思,只是背后那枪顶着,只能看着姚景生,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好孩子,现在你长大了,裴叔很高兴。”
姚景生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强咬着牙关才没让自己说出一句话来。
天使组,几乎整个国安都恨之入骨的天使组,他竟然会为这样肮脏的一个组织卖命。
不可原谅。
裴东海被带走了,只是这短短的几分钟的事。
姚景生的世界,又灰暗了一些。
他颓然坐下,手撑在额头上,闭上眼睛,想起姚母临去前,她说“人各有命,看人也不能看表面,有很多是事情可能你最后才知道真相,不要去恨,千万不要去恨”。
他要怎么才能不恨?
姚望归的死,姚母的残疾,严明非的死,还有国安那么多年里为了这件事而牺牲的兄弟……如何能不恨?
只是,又叫他怎么恨?
姚母也曾经是国安一位杰出成员,在与姚望归的相处中有了感情,于是结了婚,有了姚景生,但是意外总是那么让人始料不及,一次任务里突如其来的爆炸让她失去了行走的能力,甚至眼睛再也看不清东西。
姚母很理智,知道这样的现实之后竟然没有任何伤心失意的表现。
她只是把自己的心头血浇灌给了姚景生,他是背着姚母沉重的希望长大的,他的成长比同龄人苦何止十倍?
只是他从来不怪自己的母亲,因为她生他养他,他凭什么去责怪?
他只有咬着牙逼自己一路往前,他们都走了,只剩下裴叔一个尚算得亲人,只是现在他却不得不亲手将他送进铁门里。
顾之川,这是顾之川给的不知情的残忍。
如果顾之川不知道该多好?
53、曲折真相!
不对!有哪里不对!
严明非的脸又在眼前了……
顾之川半夜睡着,梦见了严明非——他转身走进密码门之前的那句话——裴东海,我信你,你带人走。
他浑身都是冷汗,翻身起来坐在床上,伸手摸着自己额头,恍惚之间又碰到那颗佛珠,他看着被风吹开一角的窗帘,还是披着衣服起来。
不开灯,只是在黑暗里行走,他像他刚刚重生回来时候那样,从别墅的这边走到那边,周围没有任何声音。
他只是走着,觉得自己在被子里捂热的手掌开始发凉了。
最后是在严明非的门前站住的,他手放在门把手上,静默良久,退后一步看着,昏暗的从外面路上透过来的光照着他的侧脸,隐隐有些颓丧的颜色。
老严这家伙,走了也还给他留这些大问题。
他真是觉得自己可能多虑了,但是又怕自己是冤枉了人。
一边是铁证如山,一边是疑点重重,他又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开了。
他在天使组那里拿到了裴东海与天使组的联络记录,经过验证根本没有任何错误,各种典型事件也能够对得上这是铁证;可是另一重却是严明非的那句话——他说自己相信裴东海,让他先带着别人走,然后严明非自己过去了,没有让其他人也跟进去送死。
如果裴东海有问题,那么严明非何必说自己信他还心甘情愿地去死?
在系统里留下的那个文档里,他说让他“小心裴东海”,自己却牺牲掉。
裴东海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站在阳台上,冷风撩起他的衣角,顾之川觉得心情很糟糕。
一遍一遍看着远方的灯火,不觉之间原来已经是黎明了。
他浑身被吹得发冷,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从外套里翻出手机来,手指僵硬地点在屏幕上,终于还是翻出了姚景生的电话。
他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五点整。
还是拨出了这个电话,他觉得自己等得太漫长,通话等待音延长了很久。
姚景生这个人,连电话都是这么无聊。
系统默认的声音。
没有人接。
再打一遍吧。
顾之川的手在抖。
他想起严明非说的,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他该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吗?
裴东海有没有出卖自己国家安全利益的理由?他到底像不像是一个会干这种事情的人?
顾之川不了解,所以没有发言权。
他想要知道姚景生那边是什么情况。
这一遍,终于有人接电话了。
“你好,请问——”
“我是顾之川。”
他打断他的客套话,直接点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这个电话号码是从傅临夏那里拿到的,而姚景生本人并不知道。
姚景生那边一下就沉默了,顾之川张嘴就想要问裴东海的事,只是一下又顿住——他以什么身份来询问裴东海的事?一问不就说明自己的身份有鬼吗?
他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里转了小半圈,姚景生那边就说话了。
“顾之川,你来北京吧。”
这话说得很奇怪,顾之川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钻进了他心里。
他握着电话,手腕上隐隐有个点在发烫。
“我——”
“裴叔被拘禁了。”
******
太诡异的对话,顾之川已经有些晕头转向,可他还是听清楚了这句话,眼前就开始发花了。
“姚景生,你……”
“来不来?”干净利落的一句——可是顾之川觉得自己能够听出他声音里的沙哑和那平静的语调之下藏着的惊涛骇浪。
沉默良久,他觉得自己是必须要去一趟的。
于是他说道:“我来。”然后姚景生在那边无声地弯起嘴角,推开满桌的酒瓶,眼睛里却是清明的一片,他只是很想醉过去,“顾之川,我真喜欢你——”
“嘟嘟——”
挂断了。
顾之川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想象着那个人说完话是什么表情,却终究觉得迷离。
姚景生莫非是脑子发昏了?他竟然就这样说了出来……
他想起自己跟他之间的事,重生回来那惊天动地的一啃,姚景生那天才般的技术,之后是北京电脑城的相遇,医院里陪着自己母亲的姚景生,在家里的姚景生……还有他骗他的那一次。
这个男人,怎么就那么傻呢。
顾之川坐下来,把手机放在地上,幽暗的光照亮了一小块儿地板,在料峭的倒春寒里竟然也暖了一片。
他背贴着墙靠着,看着外面明明灭灭的灯火,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然后安静地闭上。
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平静得多。
他是有预感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就那样在国安骗了姚景生。
那个姚景生啊,明明自己不是个什么值得爱的家伙。
刚刚表白完就挂了他的电话,真是有够让人纠结的。
顾之川就那样一直坐到了天亮。
他该庆幸,姚景生没有问自己要一个答案,他给不起答案。
身体僵硬着,他手扶着玻璃窗站起来,拍了拍灰尘,浑身都冷透了,感冒似乎已经是必然的,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还是要去北京看看的。
去看看裴东海,看看姚景生,看看那些跟严明非曾经有过很密切的联系的人们。
对了,今晚还有无人机要黑,任务繁重呢。
他一路想着,连早饭也忘记了吃,终于在早上九点半到了国安门口。
他来过这里,上次是因为严明非,这次是因为裴东海。
他想自己应该不会第三次来这里了,除非下一个出事的是姚景生。
姚景生是在楼上的落地窗前看着顾之川走进来的,他浑身的酒气已经散尽了,只是双眼满布血丝。
亲手把自己除了父亲之外敬重的长辈送进国安那冰冷的铁门里,也许还算不上惨烈——惨烈之处在于,这个他曾经敬重的长辈可能是导致他父亲与严明非死去的凶手。
他还记得自己今天凌晨时说的那句话,可是却不准备在顾之川的面前再提起,他们应该是很默契的,他去觉得顾之川可能跟他是一样的想法,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谈情说爱?他们没资格。
只是几个小时过去,他却觉得距离自己接到顾之川的电话已经有一两年那么长了。
看到顾之川顶着黑眼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姚景生竟然还有心情笑笑。
“你来了。”
顾之川看着姚景生那笑就说不出话来了,“别笑了。”
姚景生平时是不笑的,就算笑起来也是带着清淡的味道,今天他的笑却带着惨烈,像是身体深处有一个地方被刀开了口子,一直往外汩汩地冒着血。
可是他依旧觉得姚景生像是一把刀,永远锋芒毕露地尖锐着。
姚景生果然不笑了,他看着顾之川,一脸的平静,“多亏了你的证据。”
******
顾之川那一个瞬间头皮都炸了起来,他几乎要将自己的手掌掐出血来才忍住了转身就逃的冲动。
他满脑子都只剩下一句——他知道!
迎着顾之川那震惊负责的眼神,姚景生似乎没有任何的感觉,“你是想见见裴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