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明非喜欢他们那个序列里的一个叫做韩圆的女人,可是他们在一次调查中知道了她是那个组织埋伏在国安的内鬼。
裴东海跟姚望归商量之后决定瞒着严明非上报这件事,但是他们想不到的是,可是韩圆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之后竟然当晚就选择了饮弹自尽,严明非竟没有能够跟自己所爱说上一句话。
从那之后,严明非与他们就有了隔阂,一道隐约的,看不见的隔阂。
裴东海与姚望归年纪相近,看事也成熟一些,姚望归是结婚了的人,而裴东海是单身,只是他们三个人之中第二个结婚的人竟然是严明非,他的新婚妻子是家里人选的,不是别人,正是许芳。
严明非虽然不爱自己的妻子,可是两个人过得也算融洽,婚姻本就是可以没有爱情的,他跟许芳彼此知道心里没有对方,也只是浑浑噩噩地过,孩子也有了,事业也算开始了辉煌,可是严明非的心就没有热过了,一直都是冷的。
四年前,他们终于又发现了那个组织的踪迹,他们在中国国内有数个据点,这一次似乎因为什么事情激烈反扑,活动近乎猖獗,这才被他们逮到了踪迹。
组织上说这一次是准备将这股外国实力连根拔除,每个人都立了遗嘱,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一向经验最丰富的姚望归竟然是没有回来的那一个。
当年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姚望归是跟严明非、裴东海一队的,这两个人都对那件事保持沉默,姚景生那时候才十四岁。
有传言说是严明非害了姚望归,因为他要为当初那个叫做韩圆的女人报仇。
可是谁也不知道当初的真实情况。
姚望归就在这样的一场任务里死去了,下葬的时候身上盖着鲜艳似血的国旗。
姚景生就那样愣愣地看着自己最尊敬的那个男人,看着他毫无生气的眉眼,看着那鲜艳的国旗盖过他的脸,却一滴眼泪也没流出来。
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觉得情感是种多余的东西了。
姚景生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越加冷漠冷酷,他记住了那天的国旗的颜色,记住了他的父亲因为什么而死。
这一次,离开的人却变成了严明非。
那个四年前彻底脱出了国安的严明非。
即便裴东海有时候依旧找他帮忙,他却不肯踏入国安总部半步,裴东海的职位越来越高,甚至已经超过了当初的姚望归,但严明非,却只愿意研究计算机技术,在几所学校进修,选择了成为一名教师。
严明非说,他是去赎罪的。
他说自己需要心灵的净化,人可以没有知识,却一定要会做人,他说他突然喜欢上那种看着自己培养出一名名未来的精英的感觉,他喜欢自己亲手雕琢的作品,即便他那时还没有找到最完美的素材。
严明非成了教授,一个很古怪的教授。
以至于他终于能够遇到顾之川,终于能够让这么多人因为他的离去而坐在一起。
他四年前与自己的妻子离婚,没有要孩子,孤身一人住在大学里,他离群索居,总是游离于世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严明非只会每个月去医院,去确认自己还有多少剩余的时光。
——四年之前那一次任务里,姚望归死了,他也落下了隐疾,一些毒气,一颗几乎穿肺的子弹。
严明非那阵的咳嗽,不是他感冒了——严明非只是在欺骗顾之川这个傻子,哪儿有人感冒了只会咳嗽的?
可是顾之川傻傻地相信了,他相信了严明非的那些鬼话。
严名非那一阵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走之前的那番话,似乎是对他的告别他是知道自己的病已经没救了,还是知道自己终将面对曾经的敌人并且为之付出生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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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之川把脸埋进手掌之间,旁人只看得见他那乱糟糟的头发。
“……他毕竟曾经是国安的人,现在我们请你配合调查。”
那个精瘦的汉子拿出一张表,放在顾之川面前的桌上,“能麻烦你填一下吗?”
傅临夏那眼一下就眯了起来,“裴东海,咱们说好的合作可不包括这一点。”
裴东海只是白着那没血色的脸,“这是惯例。对他的生前,进行梳理——”
“姚伯母。”
顾之川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他的脸还闷在手掌心。
姚母脸上表情平静,看不见他的表情,本也不想看见这个孩子的表情,严明非,应当是他最敬爱的人吧?“你说。”
顾之川缓缓地抬起头来,眼底一片清明的颜色,只是太干净,干净到什么感情也没有了,只有一种机器似的冷漠。“那个扎根在国内的外国组织,是天使组吗?”
姚母跟裴东海,甚至姚景生跟那个精瘦的汉子,都愣了一下。
良久,姚母还是淡淡点了点头,“是。”
是严明非对他说过吧?
然而谁也不知道顾之川心底那疯狂弥漫着的仇恨是怎样地吞天蔽日——他只是笑起来,低低的笑,却一声声似重锤一样砸在听者的心上。
“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都是四年,严明非笔记的陈旧程度,他在FBI和国安的内部网站上探到的消息,天使组那段时间疯狂的行动——一桩桩一件件,全部重合到了一起,织成一张巨网,将所有人笼罩起来。
42、设计
他们都以为那是严明非告诉他的,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只是他不可能告诉他们。
顾之川填完那张调查表已经很晚了,眼睛干涩得痛,揉揉眼,却一滴泪也没有了。
“可能还要麻烦你在国安住几天。”于捷有些抱歉地说着,可是顾之川只看到他满眼的无情无感和冷漠,国安的这群人,莫非已经没心了吗?
“严明非呢?”他问的不是活着的严明非。
“找到了。”只有这短短的一句而已。于捷看了他一眼,又瞥了旁边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坐着巍然不动的傅临夏一眼,“傅先生,你可以走了。”
顾之川转头看傅临夏,傅临夏闲闲睁开眼,冷笑了一声,“叫裴东海出来。”
“抱歉,头儿现在还在养伤,医生说过不能再见别人了。”于捷的回答很公式化,从他的身上,顾之川忽然就看到了中国传统官僚的影子。
“傅临夏,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他丢掉手中的签字笔,头脑依旧清醒得可怕,下午的短会已经让他了解了情况,他觉得自己明明累得一闭上眼就会睡着,可是害怕噩梦缠身,所以到现在也还能精神地睁着眼,努力地瞪着那些意识深处的妖魔鬼怪。
一刻也不想,一刻也不想。
脑海深处忽然就划过那个叉,用墨蓝色的签字笔打下来的那个小小的叉,只是简单的两笔,现在想来却触目惊心。
顾之川仰着头,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严明非仿佛就在上层的空气里飘浮着,他伸出手去张开五指,只抓住了一缕凉凉的气流。
收回手,他那嘴唇是青紫的,似乎是冷极了,“我没有任何问题,让我回去吧。”
立刻回到别墅去,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傅临夏看了于捷一眼,这个精瘦的男人在他这道冰冷的目光之下竟然忍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下一刻他就已经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
顾之川听到响声,没有回头,只是站起来,似乎是闷笑了一声,“我当初发善心没让你自生自灭因为流血过多死在寝室里,似乎很是正确。”傅临夏收回自己高抬的修长有力的腿——刚刚他只是一个劈腿,使那个在国安里受过专业训练的于捷失去了感知而已。
不过都是暂时的,他们要抓紧时间。
“你是很正确,所以换上他的衣服,我们走吧。”
傅临夏两下就扒下于捷外面国安那蓝黑色的制服外套,丢给了顾之川。
顾之川的眼神从来没有这么沉稳这么深黑过,像是黑夜里的一潭深水,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
“你不要命了?”
“我惜命得很。”傅临夏看着他一点也不忌讳地脱下自己的外衣换上于捷的制服,恍惚惊觉顾之川似乎突然之间就消瘦了,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压下这种错觉,回看了于捷一眼,“国安跟我还有合作,我这边道上的人,都不按规矩出牌的。只是,你怎么突然要走?”
“因为我知道严明非有东西留给我。”
换好了衣服,顾之川的怔了一下,回身看傅临夏,他又架上了自己的黑眼镜,只是这一副已经破损了,镜腿是将就装上去的,左边的镜片已经裂开了,让傅临夏整个的目光也显得有些凌乱不可捉摸。
傅临夏本来已经走到了门边,却突然觉出不对来,他手放在门把手上,静立了一瞬,就立刻回过来拉着倒在地上的于捷的身体就往门后面藏。
下一刻门就开了,顾之川站在正中间,很是镇定地抬眼看来人。
“姚景生?你来了。”
半是疑惑半是陈述。
顾之川一点也不为自己竟穿着国安的制服而惊慌失措,今天的他已经太反常,他有时候自己都在想,这个正在说话的人真的是自己吗?真的是那个平时在严明非面前老说错话做错事的顾之川吗?这不像是他自己了,这个顾之川其实一直藏着,藏在他的灵魂深处,就像是潘朵拉的魔盒,严明非的死让魔盒的封印被打破,盒子里那个从来没有别人见过的顾之川,终于恶魔一样钻出来了。
他惊异于自己的冷静冷漠甚至冷酷,严明非死了——他这样告诉自己。
姚景生看着顾之川,立刻就觉得不对,还没反应过来,顾之川就已经走了过来,他怔怔地看着顾之川,总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
顾之川的目光落到他的手腕上,回过眼来直直望进他的眼底,忽然就笑了,“你喜欢我?”
一种自己藏得最隐秘的事情被发现了的窘迫的感觉,姚景生被震住了,手指一下就收紧了。
那一株幼芽还在挣扎,从重重的黑暗和沉沉的泥土里挣扎出来,眼见得被折掉的那尖嫩芽就会重新冒出来。
顾之川眼神闪了一下,“我也挺喜欢你的。”
然后就是突如其来的靠近,让人防不胜防,他咬住了姚景生的嘴唇,一下就出血了。
就在同时,背后傅临夏一个手刀劈过来。
顾之川冷漠地站着,姚景生的眼神很复杂,里面纠缠着的东西让他有一种再看久了就会被束缚住的感觉。
姚景生只觉得后颈一痛,伸出手来想要抓紧顾之川的手,可是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却被顾之川袖口上的国安徽章挂住,那整个珠串子一下就扯落了,乱了一地。
顾之川只觉得他的眼神带着最后的疯狂,隐约中听到什么折断的声音。
他疑心是错觉,回头就招呼傅临夏堂而皇之地出去了。
作为国安在道上的合作伙伴,傅临夏带个把穿着制服的人出去,根本不存在困难。
顾之川不能再在国安待一刻,一刻也不行。
回去的路上傅临夏一直在发短信,而顾之川只是闭着眼睛,一遍一遍地在脑海里梳理着那些细节。
“搞定了。”
在下车的时候,傅临夏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国安真的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因为顾之川跟严明非的关系,裴东海默许了他们的逃脱,只是不知道姚景生会怎么想了。
站在那栋只有一天没见的别墅的前面的时候,顾之川觉得自己都快走不动了,夜色沉沉,黑暗沉沉,整栋别墅里没有一丝光亮。
又想起来了,想起了老严站在门口舍不得他走的样子,说那些莫名其妙古怪又夸张的话,“傅临夏,你相信这个季节会有泥石流,会有雪灾,出门在外很危险吗?”
傅临夏拿下自己的眼镜,细细地擦拭着,一双满是锐色的眼就那样在夜色下坦露,他没回答,他也知道顾之川不用他回答。
“我信的。”
老严,他遇到了——那些艰难困苦的东西,那些突如其来的意外与失去。
只是,他所说的财不露白,指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有隐约的预感,他知道自己是严明非最得意的杰作,尽管他还没有来得及完成——何必要看到他的离开呢?
顾之川不想看到没有生气的严明非,那已经不是严明非了,那只是严明非的躯壳。
其实,国安的人要是没有找到他,就让他长眠在地下多好?
可是严明非会不会心里也有那种隐望,渴望自己能够跟姚望归一样,下葬的时候能够盖着那沉沉的鲜艳国旗呢?
顾之川不能逃避,不敢逃避,他的时间太紧迫,以至于他现在觉得自己走每一步都在浪费时间。
没有按开灯,就着这一点也不熟悉的黑暗,他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台灯按开,他立刻就发觉这里被别人翻过了。
国安的人,果真细致,只是他们不至于做得太绝。
电脑的位置被移动过,整个书架里的书似乎也被扫过一遍,还有抽屉被翻过,他怀疑自己电脑的硬盘也被拷贝过一份。
他是不是应该在这种时候庆幸自己已经养成了危机意识?每次不使用那些东西了,总是会把它们删除并且粉碎。
抽出最后的那本书,翻到最后的一页,依旧是姚望归的名字被涂黑,裴东海的名字下面画个叉。
他看了很久,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雪灾,泥石流,财不露白,笔记本……
他走的时候,严明非还说了什么?
似乎就是这些了。
他不止一次地说过,要看完这些笔记本。
顾之川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手里的那本笔记,没有发现任何的线索,严明非说让自己看完。
什么叫做看完呢?
他一本一本地抽出来,快速地翻阅着,直到翻到他十九岁的笔记时才停下来。
“天使入侵工具详解”——天使入侵?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
“借助刀片服务器机组的大功率及高处理速度能够运行的一项工具,有加密选项,由出生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专业技术人员共同开发。残缺的工具功能减半,所以目前最主要的问题是修复这个工具。整个工具是极其强大的,具有搜索ip的ping功能,v6处理等级……”
已经不用看下去了,笔记本上的ip和v6是对着上下行写的,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只是ipv6而已。
天使,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生,一群专业技术人员共同开发,残损,功能强大……
他十九岁的笔记是用墨色的笔写的,乍一看其实分不清新旧来,估计国安的人也不会一本一本地扫描。
其实严明非的生活应该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的,这些笔记的存在,他们肯定一清二楚。
所以他们放松了警惕,也不知道严明非在里面作过手脚。
他一下全明白了。
全明白了。
为什么严明非一开始就对他那么感兴趣,为什么后来邀他同住,为什么一句也不问地解答他的问题,为什么总是说一些看似无意其实很有针对性的话。
严明非手里,有剩下的天使组的超级系统的一部分。
他早就知道自己手里有什么的,早就知道的。
顾之川抱着自己的头,痛苦地蹲下去,碰掉的笔记本落了一地,他却一点也不想理会。
傅临夏早就坐在一边看他发了很久的神经,这时候实在不耐烦,就着手里一杯凉水就泼了过去,“别要死要活的,你现在还要筹划很多事吧。”
冰凉的一大杯水,毫不留情地湿了他满身,沾了满脸。
他一下就冷静了,那些笔记有的被水打湿,他也不怎么在意,只是收起来用袖子擦干,脸颊上滑落几滴水珠,目光沉沉地。
“现在不需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