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方家大小姐如花似玉,却不知其中烦扰。
这日,媒婆照例上门叨扰,方家大小姐不甚其烦,携了贴身侍婢易装出府散心。
方碧明白自家小姐心中烦闷,乖巧地尾随其后,一言不发。
方靖柔越走越快,想起适才那名麻脸媒婆只觉越来越气愤,提步小跑起来。长街已过早市的人头攒动,行人两三,方靖柔转进
一条幽深小巷。
方碧赶快跟上小姐脚步,远远望见茶楼招牌,想起夫人交代不能让小姐跑太远,便急声道:“小姐,我们去那边喝茶,消消气
吧。”
方靖柔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方碧松了一口气,笑盈盈地走到小姐身旁:“谢谢小姐,小碧这回不用陪小姐跑遍原隰了吧?”
方靖柔脚下不停,扭头对贴身侍婢笑一下,嗔道:“就你鬼点子多!啊——”
“小姐!”方碧惊呼。
方靖柔转首之间撞上路人,惊叫一声,一个趔趄就要摔倒。
方碧搀扶不及,眼见小姐就要落地,那人伸手一捞,快如闪电,小姐已完好无损地立在她面前。
那人一头罕见红发,奇异的黑红双瞳,斜眉如剑,面如冠玉,艳丽狂狷。明明是面无表情,方碧却不寒而栗,只觉得这男人似
浑身带了狠厉之气。
慌忙移开视线去查看小姐,只见小姐呆立当场,面染红晕,耳廓微红,方碧心下大惊。
方靖柔红了脸,腰上尚余热度,面颊熨烫。眼前的男人眉目风流,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欲转身离开。
方靖柔未及思索,脱口而出:“留步!”
“这位小少爷,老汉这茶摊为的就是给行人解渴,尽管喝,不用拘礼。”半瞎老汉呵呵笑道。
妖颜拿起茶杯就见阴辰邪被一女子拉住,扯了衣袖,站在巷口。女子花容月貌,俏脸绯红地垂下眼睑,婷婷立在阴辰邪面前。
妖颜眨眨眼,朝半瞎老汉递去一柄伞,道:“谢谢老伯。”伸手举起茶杯,将茶水向空中一掷,轻放瓷杯。撑了小小油纸伞,
踩着青石板路,慢步走开。
“咦?下雨了。”身后,半瞎老汉咕哝一句。
雨丝缠绵,方有一滴落下,便有一柄古朴的油纸伞撑来。妖颜笑意吟吟地出现,眉眼弯成月牙:“下雨了。”
阴辰邪揽住他腰,妖颜偷偷瞥去一眼,男人微微勾起唇角,搂了他转身踏进雨帘,沿幽深小巷而去。雨声淅沥,混合脚触青石
板轻轻声响,不一会,便消失在尽头。
“……小姐!小姐!小姐!”方碧连喊数声,方靖柔才回神。
“小姐,我们快回去吧。要是染了风寒,夫人又该骂我了。”方碧扯一扯小姐衣袖,急急地道。
“好。”方靖柔恋恋不舍地回望一眼,才扭头去了。
幽长小巷满眼水色,细雨绵绵,死若徜徉水间,天上之水将原隰洗得晶莹澄澈,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
回到方府,方夫人大惊小怪地将方靖柔送回房间换衣梳洗,派下人端去参汤。再捉了方碧一顿斥责,直骂得她泪眼涟涟。
方靖柔心疼方碧受了委屈,柔声安慰,数落自己的不是:“对不起,小碧,都是我不好,又害你被娘骂了。”
“不是小姐的错,是小碧不对,夫人骂的对,小碧不应该让小姐淋雨,都是小碧不好。”方碧一面擦眼泪,一面哭说。
“对不起,小碧,一直以来都委屈你了。”方靖柔越想越难过,揽过方碧,捱在她肩头喃喃道。
“……小姐。”方碧愣了愣,犹豫地拍拍方靖柔背脊。
雨渐停歇,妖颜仍打着一方纸伞,伞面绘嫣然芙蓉,一身白衣轻素,在花红柳绿的景致里,不减半分冶艳。
“这伞你倒是喜欢得紧。”天已放晴,伞不见收,阴辰邪也不恼,只淡淡道。
“卖伞的小姑娘送的。”妖颜温温软软地应,偷偷拿眼看阴辰邪。
男人唇角微勾,不再说什么。
雨过天霁,这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原隰居民感叹一番便又各散其处。如此一来,这大白天,两人撑伞齐行倒也算不得怪异,
只引得频频侧目。
阴辰邪自是不甚在意,只揽了妖颜前行。
约略盏茶光景,他们走至长街尽头,坐落一栋官宦模样府邸。妖颜蓦然觉得周身一寒,晃眼之间,一道浅淡的身影飘过。
“这场雨是你下的……?”苍老的声音像雨水一样划过。
他们走进一团雾气,氤氲的街头,与方才的景象大相径庭,只多了一种悲哀的情绪,雨丝又掉下来,却落不湿长发。
妖颜揪紧了阴辰邪衣摆,收起纸伞,警惕地四下寻那道身影,紧张地唤:“邪……”
阴辰邪扬了扬眉,紧了紧扣住他腰的手。他听不到那句问话,却也能猜到他们已陷进阵术妖法。
“你可以呼风唤雨,想必道行定是寻常妖类不可比拟的了。你能否帮老夫一个忙?”潮湿的雾气逐渐拢成一个轮廓,模糊人形
塑成一名憔悴老者,衣衫褴褛,形如枯槁。
“你就是方府要捉的那只鬼。”阴辰邪挑高斜眉。
老者点头,应:“是。他们竟要找妖来捉鬼么?”老者缓慢地扭头看向雨幕中的方府,干瘦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你要他帮什么忙?”
老者犹疑地望一眼阴辰邪,再看了看妖颜,道:“我想进方府。”
闻言,妖颜疑惑地瞅瞅朦胧的方府。
“方府有一块镇妖辟邪的灵石,经由高人开光,老夫只是一介孤魂,就是靠近也要耗费不少气力,遑论进去了。”
“可他是妖,那灵石必然对他也起作用。你又怎确定他可助你,而非除你?”直视老者的眼眸,阴辰邪冷声道。
“他既可呼风唤雨,又有修行凡人在旁,定然不简单,”老者说完,叹了口气,又道,“你们自然也可除我,只消将我打的魂
飞魄散,老夫便不再纠缠方家。”
“帮你可以,我要理由。”阴辰邪揽着妖颜向前一步,道。
老者抬眼看向方府,静默许久,眼中仇恨,目眦欲裂,缓慢但清晰地道:“方家之人,为我必杀之人。”
妖颜诧异地望着老者,老者满目仇恨。他能感觉到雨丝带着怜悯在哭泣,像是被忘却,又像是被遗忘的世界,一如他嗓音的悲
怆苍凉。
“方家杀我妻儿,毁我基业,烧我祖宅。此家破人亡之仇,至死不休!”
“他们……也杀了你?”妖颜颤颤发问。
老者怒道:“若老夫不自缢而亡,方家迟早也要取我性命。皆因我儿拔得头筹,挡了方靖逸入朝为官的道,方家竟然杀人灭口
!”
老者顿了顿,稍许平息怒火,又道:“我儿寒窗苦读十载,终于考取功名。谁知方家从中作梗,硬是取缔我儿之名还不够,方
靖逸仕途受阻也怪罪我儿,竟将他活生生虐杀!方家害怕我们告官,遂编造莫须有的罪名,我们锒铛入狱之时老夫还不知我儿
已死,内子不堪折磨,于狱中过世。老夫苦等沈冤昭雪,岂料方家只手遮天,府衙知县全是一丘之貉!老夫自知无望,便自缢
了解,但求化作厉鬼也要方家血债血偿!”
阴辰邪按住怀中微微发抖的身躯,冷然道:“容我进方府查探之后再做定夺,你的魂,暂且留着。”
“老夫就先谢过罢。”老者佝偻着作揖,瘦骨嶙峋的模样将他勾勒得好似柴薪。
老者深深一鞠躬,然后慢慢隐去身形,晕在迷雾的雨帘中。弥漫的雾气也缓缓散开,依旧天青云白,伞面还带有未干的雨滴,
过路行人奇怪地瞟过来一眼。
第二十九章
一
眼前一桩巍峨宅邸,匾额镌刻“方府”二字,刹是金碧辉煌。
妖颜上前叩两下大门,不见人应,阴辰邪抬脚便踢。幸而大门及时打开,红木大门保住了,却苦了开门的管家,他被一脚正中
,摔开三丈之远,仰面倒在地上。
“什么人!?”迎面跃下几个气势汹汹的家丁,恶狠狠地吒道。
“我们是方府请来除妖的。”妖颜糯糯地道。
其中一个家丁呆了一下,愣愣转头去讨论,脸上浮起几不可见的可疑红晕。
“……请他们进来……夫人……贵客……”虚弱的声音遥遥从那头传来,管家说完这局,啪一下瘫倒在地,状似断气。
“夫人的贵客?”家丁们连忙收起恶相,笑着摆手,“里边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刚才无意冒犯两位,对不起了。”
阴辰邪略一颔首,搂了妖颜进去。妖颜转头去看管家,被阴辰邪捏住下颚扭回来。一家丁前头领路,一家丁赶去通报,余下的
留下善后疑似身亡的管家。
方府府内庭院错落,遍布山石花草,富丽堂皇,可行可观,纳四海于一院,一派赏心悦目。
入得厅堂,方夫人已亲自候着,沏了茶水静待。
“是提岚派高人吗?”见到阴辰邪,方夫人神情一滞,很快收起,道,“想不到如此年纪轻轻便有这般作为,果真是青年才俊
。”
方夫人风韵犹存,一袭墨蓝底醉芙蓉大镶袖,翡翠扣缀,雍容华贵,高雅大方。
阴辰邪只点点头,兀自就近旁客椅坐下,抿一口茶,揽了妖颜抱到腿上,道:“告诉我来龙去脉。”
方夫人怔了一怔,吃惊地盯着他们好一会,看到阴辰邪挑眉这才意识到失礼,赶忙收回目光,走回上座,静坐缓道:“敢问公
子如何称呼?”
“我姓阴。”
“阴公子,”方夫人道,“数日前,小儿出府离奇落水,幸得医师妙手回春才捡回性命。高僧告知方府近来被恶灵缠上,虽然
得赠他为灵石开光,终究只能暂且保得一时。还请阴公子除去恶灵,保我方府太平。”
“高僧可有透漏这恶灵由来?”
方夫人迟疑片刻,道:“高僧语焉不详。方府在原隰向来颇得声誉,不曾与人结怨。”
阴辰邪微眯起眼,道:“既然如此,明日有劳夫人请来方家诸位,以便我除去恶灵。”
“那就多谢阴公子慷慨相助。舟车劳顿,请先去休息吧,晚餐我会遣人送来,”方夫人摆手示意,“来人,带阴公子他们去厢
房。”
“娘!您不是答应过我不再责骂小碧的吗?”清亮的声音响起,门外闪进一色鹅黄。
方靖柔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人,万万没想到他们会再次见面,顿时,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带路。”阴辰邪勾起唇角,扯一把也怔住了的妖颜,用力捏一把腰侧。
妖颜啊了一声,跳起来转过身委屈地看阴辰邪,眼中水光盈盈。阴辰邪笑着环住他腰身,跟着引路侍婢,越过方靖柔出去了。
方靖柔愣愣地转身去看,目送他们消失于回廊,想起初衷,急忙转身。
“娘,他们是谁?”
方夫人喝一口茶,悠悠地道:“娘写信从提岚派请来的除妖高人。你有空关心小碧,不如多去看望看望逸儿,也不知道他好点
了没有。”
“娘,哥哥又不是三岁小孩了,都过去那么久了,早该好了。他这不是烦您天天去看,才不让您去的么。”方靖柔暗叹,娘就
是太宠哥哥,才把他宠得无法无天。
“你也太不关心逸儿了,他可是你哥啊。好了,回去,晚上叫逸儿来吃饭。”似是不愿多说,方夫人取了茶杯送到唇边。
方靖柔知道方夫人无意再谈,她也乱了心思,匆匆告退。
回到房里,方碧已经不哭了,正弯着腰替小姐铺床。见自家小姐一脸心慌意乱地进来,还以为她遇上刺客,大惊失色。刚要出
声询问,却见小姐静静坐到铜镜前,细细端详起面容来。
方靖柔一寸寸摸过脸颊,眼神失焦地盯着铜镜出神地凝视,浅浅呢喃如含娇细语:“……他怎么……都不看我……”
方碧吓一大跳,冲到铜镜旁,犹豫地去看。
镜中美人双瞳剪水,桃腮杏面,淡雅如仙,堪堪貌赛芙蓉。
“小姐?你怎么了?不要吓小碧呀!”方碧害怕地抓住方靖柔的手。
“小碧,”方靖柔猛然回神,面上红了一红,反而揪住方碧,问,“小碧,你说我好看不好看?”
方碧愣了一下,道:“好看!小姐你可是咱们原隰出了名的美人啊!”
方碧知道这绝对不止是赞美,方靖柔确是原隰数一数二的美人,才引得求婚者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方府门槛。
“是这样吗……”方靖柔垂头低语,过一会,竟小声地笑出声来。再抬首,脸上嫣然一片,煞是漂亮,“小碧,我们去找哥哥
,娘要我叫他去晚膳。”
方碧被她古怪的行为弄得一头雾水,也不好细问,只能跟了方靖柔去东厢房请方家大少爷。
这方家大少爷也是原隰出了名的,生得也是仪表不凡,偏偏是个纨绔子弟,故而二十出头了,依旧无所作为,方夫人也没有把
方府交给他的意愿。
方靖柔一到东厢就听到里头下人的大呼小叫:“少爷少爷!您可不能这样做!夫人要打死奴才的呀!少爷!”
方碧瞅瞅小姐脸色,飞快地推门进去。
方家大少爷踩着铜盆正在够墙上挂的长剑,旁边的家丁侍女惊恐万状,唯恐他出什么差池,又哪里受伤了。
“哥哥,娘叫你过去用膳,你快下来吧。”方靖柔无奈道。
“昨天不是吃过了?真烦人!”方靖逸咕哝一句,手指正巧够到剑柄,大喝一声,将长剑拽下来,剑鞘连着剑穗恰好砸到他脑
袋,他连人带剑摔下地来。
“哥哥!小心!”
“少爷——!”
家丁侍女四仰八叉地陪着他摔了一地,方靖逸躺在人堆上倒也没摔疼,摇摇晃晃地撑着剑身起来,啐了一口:“你们不会好好
在下面接着我吗!摔得我腰疼死了!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们!哼!”
方靖柔虽已见怪不怪,还是不忍道:“这不是他们的错,哥哥,你别吓唬他们了。”
方靖逸没好气地瞪来一眼,恶声恶气道:“你懂什么!总是帮这些下人说话!你究竟是不是我妹妹!”
方靖柔被说得难堪,一口气咽不下,泪水漫上眼眶。
方碧瞧见小姐又被少爷欺负,愤愤道:“少爷!您冲小姐这么凶作甚。”
“哟哟哟,你一个丫鬟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方靖逸轻蔑地白方碧一眼,道,“行了,靖柔你惹我不痛快,休想我去陪娘吃
饭。你快走吧,我今晚不会去的。”
方靖柔瞪大眼睛:“可是,娘盼你很久了,你不去她会难过的。”
方靖逸冷笑:“我可不这么觉得,至少,连一个小丫鬟都敢对我指手画脚了。”说话间,拿眼斜了斜方碧。
方靖柔自然明白兄长指什么,方靖逸被方夫人宠得骄纵跋扈,根本容不下任何不顺他意的东西;可方碧又是为她出头,况且还
是她的贴身侍婢,怎么也不能让她受委屈。
方碧看到小姐为难的表情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当即下跪,对着方靖逸叩首:“奴婢知错,请少爷高抬贵手,莫为了奴婢这鄙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