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正欲应许,却被身旁的父亲喝止。
“不用了!小月,我们走。”
搀扶父亲离开酒楼,小月回头看向白衣的侠客,嫣然一笑。
……
东升旭日之下,龙渊院巍然耸立百里平湖之上。
随着清晨第一艘渡船靠岸,两道身影出现在龙渊院大门之外。
院内,大堂外的操练场上,二掌门楚天来正亲身监督着门生习剑。大堂内,换上紫黑锦衣,金玉华冠的掌门龙渊侯正手
持朱笔,坐在帅案后点理着文册。
这时,龙渊门徒唐义踉跄入殿,一步四顾,摸摸绕过操练场,进入大堂。
“禀门主,弟子唐义归院了。”唐义半跪低头道。
“唐义啊,让你去九江城东市征收的税银办妥了吗?”视线扔锁定手中书卷,龙渊侯漫不经心地发问说。
“弟子……弟子有辱使命,请门主降罪!”唐义突然哀求道。
“什么?”
龙渊侯微愠抬头,却见堂前的唐义鼻青面肿,双手还被粗绳紧绑。
“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是……是……”
就在唐义犹豫之时,龙渊侯却察觉大堂房顶之上细微响动,随即勃然起身,眼神却恰与堂外授剑的楚天来对视。楚天来
微微点头,猛然蹬地,飞身纵跃屋檐之上,雄掌直袭屋顶上形迹可疑的背影。
背影却忽而转身,厚重皮毛斗篷中一道快掌回敬而来。
两掌相对,内劲互冲,震开了陆云归身上斗篷。楚天来顿时看清对方面容,即刻卸下掌劲,转而以双手将陆云归的双拳
握住,长髯之下发出三声朗笑。
“云儿,你可回来啦!”
“你这小子,每次都爱故弄玄虚。”龙渊侯也闻声走出大堂,看着屋顶上两人,笑道。
“大师伯,二师伯,好久不见了。”陆云归也露出释怀的笑。“看两位神采依旧,小侄深感欣慰。”
“什么师伯,早就叫你改口楚叔、玉叔了。”楚天来拍拍云归的后背道。“云儿这次去江湖闯荡,看来收获不小嘛。我
听到不少你的传闻,今天一对掌,更发现你内功精进许多,可快超过老夫了啊,哈哈哈!”
“浮名而已,不值一提。楚叔也过谦了。”
“天来,贤侄,进屋讲话吧。”龙渊侯双手背后,踱步回到内堂帅案之后坐下。
陆楚二人也回到地面,进入大堂,走向龙帅案两侧的太师椅。唐义仍战战兢兢地跪在堂前,当陆云归走过时不禁打了个
寒颤。
“奉茶。”龙渊侯吩咐道。
“唐义?你怎么搞成这样?”楚天来这才注意到跪地之人,发问道。
“是我把他打成这样的。”陆云归接话说。
“哦?”
“侄儿在九江城的仙临客栈碰到这厮调戏民女,当场教训了他一顿,不过所伤只是皮肉罢了。”
“畜生!”楚天来大怒拍案,喝道。
“我便顺道带他回来,交给侯爷发落。”陆云归说着,眼光转向帅案后的龙渊侯。
“唐义,云归所说的都是真的?”龙渊侯责问到。
“是……是的。”
“本侯现在革去你民团队长之职,司厕半年,每日抄十遍宣德经。”
唐义领令退下。
“侯爷,我刚才听你说让民团征收税银,这是怎么一回事?”陆云归试探道。
“今年春荒,流寇四起,所以我派民团的人在鄱阳湖四周的市镇里做些守家护院的差事……”
“守卫民安不一向是民团的义务么,现在怎么却因此收税了。”陆云归打断道。
“贤侄不知,最近龙渊派门人越来越多,现有的渔场生意已经不够周济。”龙渊侯眉头浅皱地说。“也正因为人多了,
你二师伯和我管教才有了疏忽,出了这种事。”
“是啊,多亏这几年师兄尽心经营,龙渊派才有如今的规模。”楚天来接道。
“既然贤侄回来了,何不留下?民团正缺一名总教头,你无论武艺声望都足堪此任。”
“这……小侄只怕担当不起如此重任……”
“我们都上了年纪,而且膝下无子,龙渊剑派却需要有人继承。云儿,师兄这么说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楚天来见
云归欲拒,立刻打断道。
“两位师伯如日中天,此事论之尚早。何况龙渊剑派人才济济,何恐后继无人?”陆云归推却道。
“直说吧,你为什么推辞?”龙渊侯洞察机微,心有定见,重新拾起书册,一边参阅一边问道。
“这……”陆云归犹豫道。
“你那把从不离身的佩剑清泓哪去了?”侯爷头也不抬,追问道。
“我……弃剑了。”
“什么!”楚天来惊讶地说。
“我的剑上,染了无辜者的鲜血,所以我……”
“没出息!”龙渊侯厉声打断,突而脸色大变,将书卷掷于案上,捂面干咳不止。
楚天来和陆云归正欲起身,龙渊侯却一摆手,大步离开。
见紫衣身影走远,陆云归缓缓起身。
“楚师伯,看来我不宜在龙渊院久留了。”
“云儿,别介意。师兄他只是一时之气。唉,三师弟的遗物本就不多,那把清泓剑可是他生前亲手留给你的,你竟也舍
得。”楚天来语重心长地说。
“我知道侯爷与小叔情同手足,但我已决定不再用剑。我还是走吧。”
“云儿且慢。自从三师弟走后,师兄的性情就变得有些冷漠,每天只关心他的账本和怎样发展门派。我知道他这么做无
非是为了转移心思,你千万不要怪他。”
“我明白……”
“教头之事容后再议。下个月便是师兄五十寿辰,届时武林各大门派皆要在此一聚。你就暂且在龙渊院住到那时吧。”
“这……”
“别犹豫了!自从你走后,侯爷吩咐下人每日打扫你在梨园的房间,就等你回来呢。走,楚叔带你去!”楚天来不容陆
云归考虑,一把拉住他的右臂,便向梨园走去。
陆云归脚步紧跟,发出两声无奈的笑。
……
荒野破庙夜三更,云散鸦惊月半昏。
秉着一盏白烛,慕风离孤身在破庙之中来回踱步,青衣身影如魅似幻。
九幻已离开月余,至今音讯全无。风璃回想着她临行前所说的一番话,越想便越忐忑。
突然,破庙里再度响起了年迈妇人之声。
“离儿,你进来。姥姥有话跟你说。”
耳闻传唤,慕风离即刻平定心绪,走进破面内堂。绕过堂内朽败的佛像,慕风离顺着一道阴暗的石阶向地底走去。不消
片刻,便来到石阶尽头。
狭小的石阶甬道却豁然开朗。烛火通明的地下厅堂,四周石壁精雕细琢,由天顶垂下一层一层金红两色帘幔,华美非常
,与洞外的破庙形成鲜明对比。
徐步穿越层层华幔,慕风离来到一潭光亮如镜的水池前。水池上浮满艳红纸灯,更添诡谲气氛。水池尽头,薄纱后的一
座软塌之上,半卧一道婀娜身影。虽看不清面貌,却有着说不出的绝代风姿。
“离儿,你近日来心神不宁,有何事挂怀呢?莫非厌恶了……”若不是沧桑低沉的嗓音出卖了年龄,任谁都会以为帘后
的人影是一名风华正茂的佳人。
“我没事……只是身体欠佳。还有……九幻离开这么多天未归,着实不像她的作风,让人担心。”慕风离敷衍道。
“离儿,姥姥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鬼姥微微一笑道。
“哦?”
“你且看看此物,伸手来。”
帘幔轻扬,一件微笑的晶莹之物从软塌中飞射而出,落入慕风离手中。
细细端详片刻,慕风离恍然大悟,察觉此物乃玉器一角,随即取下腰间的翡翠玉佩。两相契合,玉佩呈现完整之态,却
见玉牌表面赫然篆着一个“玉”字。
“啊!竟然是玉……不是王。”慕风离惊道。“原来我一直杀错了人。”
“非也,你杀的那些人个个都该死。”鬼姥淡淡地说。
“玉佩缺失的这角究竟从何而来?”
“其实,这一角一直都是姥姥这里。”鬼佬异常平静地道来。“我这么做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为了磨练你,现在告诉
你;第二,你也清楚,江湖上唯一一个功夫了得又姓玉的人便是龙渊侯玉春秋。此人素来以名门正派自居,若真是杀你
父母的元凶,想必这其中必有秘辛。”
“姥姥曾说,我的双亲是一代侠侣。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什么特殊的身份或秘密么?”慕风离追问道。
“这我不知。但九幻得知此事之后,已主动请缨前往龙渊院调查,想必……”
“九幻去了龙渊院?龙渊院乃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剑派,必定凶险非常!”慕风离顿时色变,“不行!我要走一趟龙渊院
!”
心中焦急,慕风离毫不犹豫,转身即走,化作一道青影。
风离走后不久,华丽的地下厅堂灯火渐暗,回荡起两声沉重的笑声。
……
白日破晓,春寒料峭。
旅宿累月,今日终得软铺高枕,一场安眠。陆云归应鸡鸣而起,披上一件单衣。
虽然经历过一番变迁,龙渊院始终是自己长大的所在。陆云归默默地看着房内熟悉和温馨的陈设,陷入对往事的回忆里
。
陆云归的沉思却被屋外渗入的沁人梨香打断,不禁推门而出。
屋外,满园梨花正在盛开,宛如雪压枝头,皓白无垢,更有淡淡的幽芳醉人。陆云归漫步园中,忽而想起了那位赠予自
己玉梨花的佳人。
就在这时,陆云归却察觉满目洁白之中,出现了一抹紫色的淡彩。定睛远眺,却见梨林尽头,轻装简冠的龙渊侯正在一
座石碑前伫立。
不动声色地缓步走近,陆云归却感到眼前的人与昨日在殿上所见的他判若两人。除下了龙渊派掌门累赘的龙冠和华服的
背影,一样的英伟身姿,一样的飘逸灰发,却少了几分霸气,多了几分落寞。
龙渊侯微微低着头,似乎在轻声念着什么。陆云归好奇,却不敢靠近,更不敢出声。
最后,却是龙渊侯打破了沉寂。
“贤侄,过来,让你叔叔好好瞧瞧。”龙渊侯不回头,对身后的人吩咐道。
陆云归略带尴尬地缓步上前,却见侯爷所对的石碑,正是小叔陆知南的灵位。由墓碑上的字体和称呼可见,此碑乃龙渊
侯亲手所立。
“南弟当年最爱梨花……”
“是的。小叔说梨花纯洁无垢,清淡素雅,是难能可贵的美德。”
“还记得当年我们兴建梨园的时候,那些树苗跟那时候的你一样高。没想到十数年之间,竟变化如斯……”素来温雅的
嗓音,今日带上了几分不常见的哀愁。
陆云归轻叹一声。
“记得梨园结出第一个青梨子的时候,你把它摘下来吃,酸得把小脸都挤在了一处,几天都吃不下东西。哈哈……还是
南弟快马到苏州买来一口香,才恢复了你的食欲。”龙渊侯笑道,“还有我第一次教你云踪步的时候,你总是分心出错
,我罚你面壁思过一天。南弟带着饭食点心进出了梨园五六次,还以为我没有发觉……”
“多亏了小叔和侯爷的栽培,小侄才有今日。”
“南弟在天之灵若能见到你今日的成就,必定会十分满意。”龙渊侯说着,将手轻轻搁置在墓碑之上。“这个梨园是龙
渊院我最珍惜的地方,也放置着整个龙渊院最珍贵的东西……”
“侯爷……我知道你和小叔情同手足,我实在不该将他的遗物……唉,对不起。”陆云归望着亲人的墓碑,惭愧地说。
“我并不是介意此事。南弟视你如己出,我也是从小看你长大。我们对你期望甚高,希望你出人头地,而不是遇到一点
挫折就放弃。”
龙渊侯说着,转向陆云归,严肃而认真的眼神却让他觉得有些疲惫苍老。
“江湖凶险,想做到绝对的正义是不可能的。要学会宽恕自己,才能将正义继续行下去。这是我行走江湖多年所得到最
宝贵的教训。”
“这样岂不是给了自己犯错的借口?”陆云归追问道。
“在江湖之中,并没有真正的对错之分……”
“不。”陆云归果断地打断道。“问题不在江湖,而是在人。很多正道中人以为自己行的是正义之路,却被欲望和野心
驱使,因为从不曾反省己身,所以走上邪路而不自知。”
“你这几年孤身在外,无牵无挂,行侠仗义,的确是快意江湖。但你若有责任在身,有一个门派需要你来发扬,有一众
人丁靠你养活之时,你就会明白我说的话。”
“我甘愿一世为侠,对那些为野心的争斗我毫无兴趣。”
“唉……”
本欲再说什么,龙渊侯将即将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发出沉沉的一声长叹,扬长而去。
看着一片中雪白渐渐远去的惆怅背影,陆云归竟有几分仿佛发梦的感觉。回忆中那个严厉冷峻的面容,霎那间有了新的
含义。
……
今夜无风无云,繁星如钻,月如银钩。
微寒的春意渗入潮水,拍打着龙渊院之下的岛屿。
忽而从远方传来的婉转笛声,更添清冷。夜色之中,一道青衣身影轻轻踏上了龙渊院的辉煌楼宇。
“又见面了,慕姑娘。”白衣的陆云归闲坐屋檐之上,挡下青衣人的去路。
“你怎么会在这里!”慕风离依然蒙着脸,停下笛声惊道。
“这里是我家啊。”陆云归笑答。
“这……怎会如此。”
“方才听到你久违的笛声,我的心中一阵莫名快意。但是……”陆云归说着,语气顿时严肃起来。“一想到你又要杀人
,而且还是在我家杀人,我就一点也不觉得快意了。”
“云归,你误会了。”慕风离取下面纱,难掩见到眼前之人的欣喜,不由得上前两步,“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陆云归不解道。
“我的同伴,名叫九幻,是一名二十出头的女子。”
“我回到龙渊已有数日,院中上下走遍,并未见到你所形容的人。”
“我相信她一定在这里,也许是被藏起来了。”
“笑话。龙渊院堂堂武林名门,怎么会押藏一名少女。”陆云归笑道。
“是真是假,你让我找找便知道了。”慕风离坚定地要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