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炎的情况再怎么轻微,内脏还是一样会被摘得乱七八糟的呀!]
[如果有空床的话,社长其实应该要住院接受检查的。]
池上说叶只是请一个当医生的朋友来家里出诊,后来一直都没有到医院接受精密的检查。
[就是那个叫园田的医生吗?]
[是的,他说其实状况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
[可是,吃不下饭不是已经够严重的了吗?]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社长他……]
[他就是这么坚持?]
[即使我说破了嘴,他也不听我劝……]
[现在不是劝说的时候啊!]
[我也曾经试着用强制的手段要把他送到医院去,可是他却自己去把救护车给赶走……]
[他到底在想什么……]
[是啊,想不透啊!]
[让我来试试。]
池上一听,对着千里行了一个礼,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似地说:
[就有劳您了。]
千里原先就有心理准备了,可是看到叶的时候还是不免心头一惊,他看到叶好象濒临死亡似地,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睡着。叶大概是感觉到千里的气息,经地睁开了眼睛,那对眼睛一点活力都没有,显得死气沉沉的。
[嗨!我已经留言说有从巴黎带回来的礼物送你,可是都没接到你的电话,所以就过来看看…。听说是工作太累了?]
千里刻意让自己表现出开朗的样子,叶却很慵懒似地闭上眼睛说道:
[回去吧!]
[啊……对不起,我不再多嘴了,可不可以让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你回去。]
叶的语气又冷又硬。
[太无情了吧?]
千里也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一向不怕死的血气男儿竟然会突然病得躺在床上,而且又因为怕打针不敢去医院看医生。我怎么能不管呢?]
要是在平时,千里这种态度一定会让叶跳起来反驳,可是现在他却只是把脸别开了去。
[千里,回去!]
[我知道。]
看来无助的人不只一个。
[我不想跟病人做口舌之争,我不会吵你的,我会安安静静地帮池上先生照顾你。]
千里故意说得云淡风轻,然而背对着他的叶,表情却罩上了一层阴影。
(叶,发生什么事了?你这个样子太不像你了嘛!)
池上说得没错,叶是一个很难伺候的病人。
虽然不舒服,却从不吭一声,就好象一个要独自背负起所有苦痛的殉道者一样,铁青的脸上永远是僵硬的表情,好不容张开嘴巴,说出的话不是[回去!]就是[出去!]。
可是千里哪会这么轻易地认输?怎么可能要他乖乖地就夹着尾巴就走呢?
以前千里负气地告诉叶[我不想见你]的时候,叶也是一脸没事人的样子走进病房,一边跟千里说话,一边削苹果,最后还把千里不吃的苹果吃下肚以后再拍拍屁股走人。
当时千里曾破口大骂[不要管我!],用力地敲打着公寓的铁门,叶也只是用一只手抵住门,笑着说[那我明天再来,好好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情吧!]
[为什么老是缠着我不放!?]
千里恨恨地说。叶的答复是——
[谁叫你是我重要的朋友?]
当千里因为痛失爱人而执意离群索居,甚至连活下去的意念都丧失的时候,叶就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毫不吝惜地付出他的友情,强迫千里接受。
既然如此,现在该是我回报的时候了。
在知道叶的病状不是吃不下,而是不想吃的时候,千里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把千里为他做的粥都吃光了。
然而,纔刚离开过工作岗位一段时间的千里,有一大堆不能耽搁的工作要做,只好把寸步不离照应叶的工作交给池上了。
相对的,千里也开始了从叶的住处出门上班,下班后回到叶的住处的生活。待在公寓的期间,他尽可能地在叶的房间里陪叶。当叶醒着时,他就找话讲。当叶迷迷糊糊地睡着时,他就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看书……睡觉时则在池上帮他准备的简易床铺上将就着睡。
在千里搬进来住的第四天傍晚,他总算和之前老是不肯碰面的那个叫园田的医生打照面了。这完全要拜一个他在偶然的情况下取消工作的机会之赐。
园田是一个三十开外,看起来相当优秀的男人。他的体形跟叶正好相反,矮矮胖胖的,没什么特殊风采;然而,他的眼睛却闪着知性的光芒,那不会让人感觉不愉快的语气大概正是他博得患者信赖的最佳武器吧?
园田小心翼翼地帮叶诊察,手脚利落地做好适当的处理,还不忘给与贴切的鼓励。看完病人之后,他也客客气气地接受千里的邀请,到客厅去坐了一下。
池上送来了咖啡,两人就隔着咖啡相对而坐。
[原来真木先生从高中时代就……。我跟齐田先生是入学时代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被迫当舞会筹备干部时认识的。我跟内人也是经由他介绍而认识的。我的朋友并不多,不过我却没有看过像他那么有活力的人了。]
[不过,他终归也是个人。话又说回来,我觉得他的病情好象不是如您所说的,只是单纯的过度劳累而已。]
这个疑问在千里心里一天深过一天。
园田瞄了千里一眼,很客气地笑着说:
[这个嘛,如果他早点接受检查,来找我商量的话,或许我可以给他一点建议。]
[什么意思?]
[身为医生,我有为病患保密的义务。]
园田一脸卖弄的神情,闭嘴不说了,千里岂肯罢休?
[以前,叶对我的关照比之家人有过之无不及,所以,我纔得以重新振作起来。对我来说,叶如同家人,而且,我相信叶也不会对我见外。您所谓的检查,是在医院做的吗?其实,您的诊断是在没有做任何检查的情况下做的结论吧?]
园田那看似诚实不过的脸上罩上一层阴影,然后叹了一口气。
[这叫我怎么说呢……]
[请您老实跟我说,叶是我的救命思人。]
[可是,他要求我不跟任何人讲。]
[叶是这样说的吗?那么意思就是说,他很了解自己的状况罗?]
[请您告诉我!]
千里眼里的神色似乎表明了,如果有必要,他不排斥会用强迫的手段逼园田吐实。
[其实,我自己也曾经因为忧郁症住过院。看叶那个样子,我总觉得就算他的直接病因是过度劳累,但是真正阻挠他恢复的因素却是精神上的抑郁。当然,这是外行人的判断,不过,我相信八九不离十。叶似乎完全丧失自信。不只这样,我觉得他甚至是刻意不吃东西的。而我相信园田医生应该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子,对不对?]
园田犹豫再犹豫,终于开口了。
[事实上,他患的病不是所谓的假性肺炎那么单纯的病。]
千里瞪大了眼睛看着国田。
[那他病倒时为什么会说是患了轻微的肺炎?]
园田用力地点点头。
[一般说来,成人是不会那么轻易就染上肺炎的,更何况齐田的体质好得没话说。再怎么过度劳累,他都还年轻,而且也曾经锻练过身体。]
[这倒是。从高中时代开始,就没见他感冒过。]
[主治医师觉得怀疑,所以帮他做了血液检查……]
[这么说来,主治医师不是园田先生……]
[不是,我在我岳父的医院任职。齐田的主治医师刚好是我同期的朋友,是个女医师。]
[那又怎么样?]
[我因为别的事情打电话给她,她刚好也跟齐田很熟,所以就把齐田住院的事情告诉我。我听过她对齐田病情的描述后,便要求她帮齐田多做几项检查。]
假性肺炎……血液检查……千里顿时觉得浑身血液逆流。
[结果呢?]
园田沉重地点点头回答道:
[也就是说,叶染上了HIV感染症……亦即艾滋病!]
[……你…对叶说了?]
[从事医疗工作的人有义务遏止感染扩散开来,而且在治疗过程中还需要病人的自觉和努力来配合。]
[以他目前的阶段还可以治疗吗!]
[……出现症状之后,顶多只能做到延长时间而已……]
[怎么会…好可怜……]
千里低下头,悲痛地咬住嘴唇,他听到园田继续说道:
[今后纔是最重要的关键。真是遗憾啊!]
千里闻言抬起头来。园田的脸上当然没有笑意,可是…他刚刚的语气是什么意思……?医生当然不可能会讪笑患者(从好的方面来说),可是……
[我能帮他什么忙?]
园田摇了摇头。
[也许对真木先生很说不过去,不过,还是请您让他一个人静一静。现在,他最需要的是面对自己,让自己的心情稳定下来。]
园田不容辩驳地说道。
[…是吗?]
[我该告辞了。]
[很抱歉耽搁您的时间。]
送走园田之后,千里回到桌边,一个人沉思着。
没错,事情…确实有些诡异。
千里站起来,找出了电话做搜寻着自己熟悉的人名。
[喂?我是真木,请问远山在吗?]
他要找的高中同学正好外出,千里便留下了自己的呼叫器号码。
远山很快就回了电,千里请他帮忙一件事。
我最近比较忙,可能要过一阵子纔有报告出来哦!
[这么说来从专家的角度来看,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也就是说对方的答复跟千里的想法相差不远。
[我知道了,谢谢你,一切就拜托了。]
挂断电话后,千里脸上露出了苦笑。
千里回到叶的房里,叶好象睡着了,他坐在椅子上,拿起着了一半的书这时他听到低声呼唤他的声音。
[嗯?你醒着啊?什么事?]
[……你都知道了吧?]
叶用微弱而沙哑的声音说道。
[他说得不是很请楚。]
千里回答。
[他说你的病是HIV感染症……]
叶那长满了杂乱胡须的苍白脸上掠过自嘲的色彩。
[嗯,就是艾滋病。终于玩过头了。]
千里站起来走到床头柜边,在叶的旁边坐了下来。
[你也别这么灰心嘛!]
千里一边安尉叶,一边用手指帮叶把复在额头上的浏海拢起来,叶一把拨开千里的手。
[会传染给你的。]
于里笑着骂了一声笨蛋。
[对于爱滋的感染途径我还有一点常识。美容师的工作是在公共卫生法的统辖之下的,以前我还参加过保健局主办的待别讲习。不管是用帮患者剪过头发的剪刀去剪别人的头发,或用剃刀,只要小心一点不要刮破皮就好了。即使用患者使用过的便具、一起洗澡、亲吻都没关系,如果做好防护措施,甚至可以发生性关系。]
叶把脸转开去,只是呻吟似地叹着气。
[话又说回来,以千人斩为目标的你也未免太粗心太意了吧?你幻想艾滋病的潜伏期,真不知道你把病毒传给几个女人了……]
千里毫不容情地指责叶。
[不过,这次总可以让你好好地反省了吧?]
千里做了这样的开场白之后正想进入主题,却被叶的眼神给震慑住了。与其说是震慑住,不如说是叶那慢慢转过来看人的眼神让千里说不出话来。
叶定定地看着千里说道:
[让隆也去做血液检查。我会让池上全权处理我的资产做好善后的工作。对不起……]
千里花了几秒钟的时间纔听懂叶话中的意思。
千里张开嘴巴;欲言又止,最好只好闭上嘴巴;转身走开。他在茫然中打开门走出了房间,穿过走廊,终于在厨房找到了池上。
[我有事情想问你。]
池上听到千里低沉的声音,回过头来看到千里僵硬的表情时,脸色变得铁青。
[社长怎么了?]
[没什么。]千里否定道,随即又肯定地说[不,是的。]池上歪着他那巨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走近千里。他当然是想跑去看叶。
千里一把抓住了他。
[你这是干什么?]
[我有事情要问你。]
[现在是问问题的时候吗?社长他……]
池上企图甩开千里的手,但是千里那以男人而言看似纤细的手臂却像安装了钢条一样强而有力。千里用力地抓住池上,那张美丽的脸孔像面具一般地死寂没有了表情。千里勉强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话来。
[他对隆做了什么?如果你知道,请告诉我!]
池上的脸色倏地为之一变。
[社长说了什么?]
[是我在问你!]
千里怒吼道。
[他说要让隆去做血液检查!说要用他所有的资产去处理善后!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总该知道吧?不,应该说你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你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做这种事!我之前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我弟弟竟然会跟我的好朋友发生这种关系2]
千里激动地斥责着池上,池上这时已经恢复了在非常时期也不能失了分寸的旅馆从业人员特有的沉着,他静静地看着千里。
[我会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您,不过不是现在。如果社长现在病危,我必须先做处置。]
[呵!]
千里气呼呼地喝道。
[那种不要脸的野兽哪会那么容易就死!竟然戴着好朋友的伪善面具欺骗我!竟然把隆当玩物!那种人染上爱滋是活该!]
[…真木先生……?]
让池上感到惊讶的不是千里骂人的话,而是从他两眼里溢出的泪水。
[可…恶…为什么……]
千里转过身,企图用手臂止住泪水,然而泪水却仍然像水龙头的水一样流个不停。
[真木先生、真木先生?请您镇定下来,哪,您这里先请坐。]
把千里推到椅子上的池上大概是想去看看叶的情况吧?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千里听着他匆促的脚步声,突然在心中对自己狂叫(为什么?)
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地激动?
(那还用说?在知道叶和隆有关系之后不激动纔怪!知道自己的好朋友把弟弟当玩物一样对待,不暴跳如雷纔怪!)
可是,我流这些泪水又是为了什么?
(唉!真是难看!都已经几年没哭过了!而且,竟然还在一个外人面前落泪!)
喂!镇定下来!深呼吸!不管怎样都要先镇静,先想办法掩饰自己这种丑态要紧。可以压抑住歇斯底里的自己的咒文是怎么念来着?不是在医院里学过吗?……不行,想不起来。不管了,先调整自己的呼吸……对了,数数。配合呼吸慢慢地数数。
(—……二……三……)
数到三十六时,背后响起开门的声音,然后是一个拖着单脚走路的声音。千里闭上眼睛,企图让自己集中精神数数。
(五十八……五十九……)
他听到咕噜噜的声音,然后闻到一股咖啡的香味。
(七十二……七十三……)
千里听到喀的一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跟前放着一个弥漫着香气的杯子。千里松开了交叉在下巴上的手指头,伸手去拿起了杯子,吸了一口之后,抬眼看着池上。
[叶醒着吗?]
[……,我让他吃了药,让他睡一下。]
[这么说,我们总可以好好地谈谈了吧?]
千里示意池上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池上点点头,坐了下来。
[我知道的并不多。]
[怎么说都比我知道得多。我知道这种事不好出口,所以就由我来发问,你只要照实回答就好了。]
[请说。]
[叶和隆是同性恋的关系?]
[我想是的,虽然我没有看过他们在一起时的现场。]
[隆来这边住时,都睡叶的房间……?]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