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钧打完这一拳,紧接着在他打过的地方,狠狠地,又砸了第二拳。
……
罗强没动弹,既没还手,也没挡开,头慢慢摆回来,左脸立刻就挂了彩,露出一大块青紫,眼眶让邵钧打爆皮,眼角开裂出血。
邵钧成天打沙袋,练过的,沙袋他都能打散了,打个人能不手重?
邵钧攥拳的手抖着:“老二,这两下你欠我的,你不亏吧?我打完就走。”
罗强扭头吐了一口,静静地看着邵钧:“左边儿眼珠子早瞎了,打也打不疼,换一个,打这边儿,来。”
罗强说着,一摆头,把右半边脸递给邵钧。
邵钧:“……”
邵钧喉咙痉挛,眼眶一下子热了,那一刻难受得无以附加,五脏六腑都搅碎了。
没错,罗强是欠了他,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清,可是谁又欠了罗强的?
罗强这一辈子要是就这么完了,谁来偿还?!
一个被残酷的命运欺侮、蹂躏、玩弄的混帐王八蛋,掉过头来再去欺侮、玩弄命运,欺负全世界所有的人,罗强这一生都是这么过来的。
罗强那天歪着头坐着,对邵钧说:“够了吗?打完完了,收拾东西,回家。”
邵钧眼眶殷红,眼角能淌着血:“罗强,你耍我的吗?你诳我带你出去,你做活儿,然后你摆我一刀,你耍我?!”
罗强侧过头,眼望着窗外。
邵钧骂道:“罗强你就是个王八蛋,我真傻逼我以为你能变得不一样!你一辈子永远就是没心没肝,你冷血……”
罗强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有喉结微微战栗,哑声说:“回家去。”
邵钧冲口而出:“成,你就这样儿,永远这样儿,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三爷爷当初答应过你的话,我说到做到,你这回挂了,判死,我绝对为你收尸送终,管你管到你死那天。罗强,我这人扪心自问我对得起你,我没亏欠你!”
“然后我就回家,立刻回家,我回家找我爸爸,找我姥爷我朋友,我找个在乎我的人结婚,我一大家子人活得好着呢,我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
邵钧几句话下来,没把罗强怎么着,自个儿却先被逼出眼泪。
他用这么伤人的话说罗强,他自己心里能不疼吗?针扎一样的疼。
罗强眼底光芒闪烁,像是被深深刺痛了一下,那只半瞎的不会转动的眼球蒙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馒头……”
“老子没耍你。”
罗强嗓音沙哑,声音像是从胸腔子里慢慢磨出来的,每一句话都磨出心头的血。
“馒头,老子心里一直觉着对不住你,这些年,欠你,伤你……可是咱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一句话,这五年,老子不后悔。这句话我搁在这儿,是我罗强说的,老子从来就没后悔认识了你!稀罕了你!欠了你!伤了你!……我没耍过你,没骗你。”
“老子耽误你五年,不想耽误你一辈子,你还认识回家的路吗?……还认得路,走人吧,回家去。”
罗强一张脸的表情像磐石般坚毅,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令人无法抗拒,邵钧眼眶里的水哗地一下子,流了出来……
罗强说他不后悔。
邵钧难道后悔了吗?
五年了俩人爱过,恼过,吵过,恨过,流过血,亡过命,生死一线间手拉着手抢对方的命。如果一切重头再来一次,邵钧能放得下这个王八蛋吗,邵钧会后悔爱过罗强这个人吗?!
他是有血有肉一个人,是人就有心。他依然会爱,会恼,会吵,会恨,恨不得剥了罗强一层皮咬他的肉,把这个王八蛋吞掉,占为己有,永远不会失去。
如果重头再来一次,他仍然会深深渴望那个紧搂着他揉乱他头发的罗强,他仍然想念在楼顶天台月光下流着眼泪吻他宠溺他的罗强,他喜欢听罗强难得腻歪地哼哼着喊他宝贝儿,他喜欢罗强偶尔发情发疯似的掀开他的背心钻进他怀里啃他舔他,他想看到罗强纵容他的骄傲和赖皮全天底下罗老二就只纵容着他一个人,他甚至撕心裂肺地怀念罗强沉甸甸地压迫着他,撑开他的身体,充满他,冲撞着他,爱着他!罗强没耍他,那样的亲密,是两个人的心,绝不是假的……
他不敢想象罗强有一天就这么踏上绝路。
他不相信俩人之间就这么完了。
“老二,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你甭以为,你这么一甩手,就可以抹掉这么多年的一切,我跟你没完!”
“我付出过,我付出了这么多,你甭想!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放过你个混蛋!!!!!”
邵钧脸上的泪挂在腮帮上,幻想时间永远停留在五年前曾经的美好,他站在大操场上,迷人的阳光下,掀起背心,笑着,望着罗强……
罗强眉目中明显流露出发自内心的震动,动容。
他终究还是轻看了邵钧这个人。他算准了一切,恐怕就是没算到,邵钧不放手,邵钧死都不愿意放弃他。
邵钧那时的表情无比委屈,绝望,额前的发帘湿漉、凌乱,像个伤心无助的孩子。
这个伤心无助的孩子罗强多年前就见过。这张脸他无比熟悉,从无数背景杂音中慢慢浮现出来,烙烫在他脑子里,清晰而尖锐。
罗强那时候用冰冷的枪管子抵着邵钧的额头,邵钧的发帘就是像现在这样,汗湿,凌乱,眼神恐惧无助。
罗强一把抢过邵钧手里的玩具枪,翻来覆去把玩,觉得好,比自己当年拿小木条和铁丝绑出来的那把木头把子枪,简直好太多了。
他小时候跟蹲在门槛上的罗小三儿承诺过:“等哥以后有钱了,给你买一把真枪。”
罗强低头看了看呼机上的信息:“哥,我做炸酱面葫塌子,等你回家就下锅。哥,等着你呢。”
他缓缓抬起头,瞅着邵钧吓傻了的一张脸,比他家三儿还年轻三四岁的一张嫩脸。
小钧钧眼睫毛上挂着泪花,小孩怪可人疼的。
很多事情冥冥之中老天注定,恶与善一念之差,地狱和天堂相距仅仅一步之遥。
罗强那时收回枪管子,拿枪管拍了拍邵钧的脸,掉转身消失在人海……
罗老二做完活儿,回家吃了两大碗炸酱面,四大张葫塌子,抹掉嘴唇上浓浓的醋汁蒜泥,当天晚上就跑路去了香港。
他照着那个牌子,给他家小三儿买了一把跟邵钧的玩具枪一模一样的枪,高精仿真的,还带橡皮子弹,能瞄准能扫射,简直酷毙了。
这一趟自首,罗强把那支玩具枪也交代了,上缴了。
罗战小时候拿到他哥的礼物,特稀罕,珍藏这么些年,跟邵钧一样一直蒙在鼓里。冲锋枪的手柄夹层里,其实还夹着一大卷东西。
那是罗强从秦成江身上摸到的文件,里面有帐目,非法交易的证据。罗强当时就留了心眼儿,把东西截留了,没交给背后的人,留做日后上天入地的“把柄”。他将东西巧妙地塞进枪的把柄里,交予他宝贝弟弟收藏着了。
就是这一卷证物,让罗强带着一身的鲜血与罪恶,堕入最深的地狱,
75、冷战
腐败涉黑案结案半年之后,该认罪的已然认罪,待伏法的终于伏法,过度悲愤与过度伤心的人都已经慢慢地恢复平静,生活仍在继续。
三里屯一代新人换旧人,新开张的酒吧夜店鳞次栉比。掩映在高档公寓小区内的这家“杰酷”夜总会,门前一水儿豪车,打扮时髦雅皮的男女人头攒动。
大堂里,沈博文、楚珣那一群狐朋狗友,一共七八个人,坐在大堂最豪华舒适的角落里,喝着东西,聊天,闲扯,热闹着。
经理和好几个服务生殷勤伺候着:“先生,酒冰好了,现在上?”
沈博文今天喝了五成高,明显开始上脸。这人喝酒,嘴巴还没开始说胡话瞎咧吧的时候,脸就先紫红紫红的,每回都把自个儿喝得跟一只熟茄子似的。
沈公子重重地一挥手:“上啥上?不是告儿你们了吗,正主儿还没来呢,都给我等着!”
有个朋友不明所以地嘟囔:“还等啥?人不都齐了吗?咱们就等酒了!”
沈博文俩白眼珠子把那人瞪回去了:“酒是给你丫点的吗?……你丫配喝吗?!”
沈博文在那喷着,楚珣蔫儿坏地伸手,两根指头狠狠捅了这人肋骨一下子,正好捅到那膈应难受的地方,捅得沈博文嗷嗷地叫。沈大少喝高了撒呓挣的时候,他老子都管不住,只有两个人能治住这厮,一个是楚珣,另一个还没来呢。
一辆越野车斜着窜向路边,转弯,潇洒地一甩尾,车胎在马路牙子上压出两串漂亮清晰的纹路。
车上的人跳下来,厚重的皮靴,仔裤裤脚故意嘟噜在靴帮上,要那个时髦的酷范儿,高领紧身毛衣,脑顶的头发看似随意地抓起,乱乱的,其实是用摩丝抓出的今冬最潮新款。
楚珣扭头从窗户角瞟了一眼,“来了”,说着撇下一大桌人,自顾自站起来,出去迎人了。
旁边斜插过来另一辆车,车里伸出一个脑袋,叫道:“嗳,你他妈让让,干嘛呢?”
乱发皮靴帅哥叼着烟,嘴角微耸:“凭啥让你?”
那人指着停车位:“我先来的,你瞎么俩眼儿,没瞅见我吗?你占我地儿了。”
皮靴帅哥冷冷地扭头,回嘴道:“你窝在车里聊着,隔大老远的,还想占车位?谁先开进来就是谁的。”
三里屯附近街道特别窄,店多车多人多,居民区附近车就更多,天天晚上一帮人为停车蹭车吵架打架,见得多了。
楚珣一步从店门口迈出来,正好瞧见了,一把撑开从车里蹿出来想掐架的人,推一边儿去了。
楚珣一扬下巴:“钧儿,。”
邵钧跟楚珣抛了个眼,算是打招呼。他把嘴里的烟拿开,甩着胯站在车前,两条长腿在一地金黄的背景色中显得愈发挺拔,帅气。
邵钧扫了一眼跟他吵架那人的车,竟然还是军牌,怪不得这么横,又是哪个兔崽子开着军区大院的车喝高了,跑夜总会撒野。邵钧出门从来不开军牌,不往自个儿脑袋上套那副马嚼子。开自家车反而自在,不惹眼,想咋地咋地,外面人反正谁也不认识他。
开军车那人满嘴酒气,骂骂咧咧,楚珣一把紧紧搂着邵钧,把人带进去:“甭耽误工夫。”
邵钧回头,薄薄的眼皮子一翻,甩出一道轻蔑的眼神。
身后的人占不着车位,扯嗓子指着骂,楚公子这时候突然回头,眯眼道:“有完没完?放着好日子忒么不想过了,钧儿,他们政委谁?”
邵钧扫一眼车牌号,想了半秒钟:“这你们总参大院的车,我又不认识,你问我?丢人都忒么丢到我眼眉前了,你们政委不是老孙吗?”
楚公子一摸脑袋:“没错,就是老孙,孙二老虎,回头我就让我爸问他去,怎么带出来的,这一个个的操性玩意儿。”
邵三爷其实算这几个人里脾气最好的一个,不在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帮人瞎折腾啥?楚二少可没那么好惹,这人别看长得细眉俊目,举止打扮透着尊贵优雅的派头,骨子里阴坏着呢,嘴巴又损,当时就掏出手机,直接打到孙二老虎家去了,在电话里立马换成一副赖了吧唧的口吻:“孙叔叔,我小珣儿啊……惦记您了呗,跟您说件重要的事儿,咱大院丢车了吧,我现在就看见一辆!我把车牌号告诉您您赶紧找人查查这谁啊……”
那天打完电话,楚二爷和邵三爷撇下身后目瞪口呆傻了眼的家伙,勾肩搭背,扬长而去。
邵钧双手插兜,低着头走路,蛮腰轻摆,唇边荡出笑意,楚珣亲热地勾着他的脖子,凑着头闲扯,穷逗……
邵三爷一露面,座上一群人都站起来。
沈博文晃晃歪歪地迎着过去,一把搂上去想把邵钧抱怀里,结果差点儿一头栽人怀里。邵钧托着这人的脑袋:“嗳,嗳,这一脸口水大鼻涕的,别忒么碰我,抹我一身啊?……”
沈大少大手挥着让开酒,服务生也看出这排场,轻声细语地跟邵钧说话。
琥珀色的酒露在玻璃杯中荡漾,馥郁的酒香和果香让人眩晕,陶醉,邵钧晃着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沈博文跟邵钧碰杯:“钧儿,为你逃脱出包办婚姻的牢笼,重获自由单身,哥儿几个庆祝一个。”
楚珣笑着骂道:“还庆祝个屁,为咱俩把邵叔叔一家子都忒么得罪了庆祝吗?我以后再也不敢去他们家了!”
沈博文红着眼睛说:“那又怎么样?你谁朋友,你是跟小钧儿铁,还是跟他们家铁?!”
楚珣乐,拍拍沈博文的大红脸:“我跟小钧儿铁。”
沈博文那表情特别正义:“可不是咋的!钧儿现在高兴不高兴,自在不自在?咱们邵小钧高兴就成,我一看他嘟噜着个脸,满脸皱纹的,我就犯愁,腻歪死!他现在痛快了,高兴了,不嘟噜脸了,我也乐!”
楚珣学着检察院陶副院长说话的口气,一拍桌子,指着邵钧:“邵国钢你儿子什么东西,这干得都他妈算什么事儿?!老子知道你这回风头出大了,案子让你破了,姓刘的整下去了,腾出个地儿,让你给续上了!当年的老同学,兵团老战友,你他妈的早就不放在眼里了!……”
楚少爷蔫儿有才,模仿得惟妙惟肖,一桌人大笑。
楚珣一只手腕搭在邵钧肩上,说:“钧儿,你现在在圈儿里可出名了,一说起来,谁不知道你?以后哪家姑娘敢嫁你这种人,说跑就跑了?你爸爸的老战友对你简直太失望了,你就一漂亮又坑人的货——真他妈漂亮,真他妈坑人!”
邵钧斜眼瞪人:“我坑你了?”
一群人口水乱喷,数落着,埋汰着。
邵钧也跟着乐,笑得满不在乎,舒服地坐在软沙发里,眼底晃动着杯中物倒映出的水光……
这一晚沈大少买单,邵钧帮沈博文算了算帐,光是特意为他开的两瓶酒,据说是78年的法国哪个酒庄的酒,就喝掉了几十万。
邵钧现在不敢多喝,怕肝脏负担重,每瓶酒就尝个杯底,品一品滋味儿。冰凉爽口的液体下胃,心里却是热烘烘的。俩发小铁哥们儿这么仗义,向着他,护着他,邵钧心里也高兴,也感动着呢。
邵钧这些日子经常跑出来,跟楚珣沈博文厮混,上夜店玩儿,喝酒,甚至有时候把个妞聊聊,纯粹消遣,排解心情。
他喜欢跟楚少沈少出来玩儿,瞎混。那俩人且不论出了这道门是什么人,至少跟他在一块儿的时候,仨人是光屁股穿开裆裤闻着尿骚味儿就互相认识脸的人,俩发小至少不会欺负他,不会耍他,不至于像牢里姓罗的大混蛋那样,蔫不唧得,哪天转眼就把他给卖了,他还傻吧唧跑前跑后,替人数钱呢。
无论何时何处,邵钧其实都不是那种自暴自弃、自我放逐的性格。他心里有数,即使站在悬崖上,也知道啥时候该往回收一收,勒一勒,别傻了吧唧从悬崖上就往下跳。好歹是个爷们儿,出去个顶个儿的,戳起来都像个人样,谁也没比谁差了。爷们儿出来混的,怎么死的都成,就是不能哪天让人说起来,他邵三爷是为了感情,为了个男人,把自己糟蹋得不成样了。
邵钧在夜店昏暗的洗手间里照着镜子,仔细瞅自己的眼角,那么俊的一双眼睛,都眯出鱼尾纹了,回家得赶紧贴个小黄瓜面膜,好好保养保养。
洗手间里又晃进来一男的,微醺的表情,站在邵钧身后,透过镜子,盯了邵钧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