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你的怕。”纪清言说。
花清浅此时的笑几乎可以用凄惨来形容:“我怕什么?我这一生都会平平安安富富贵贵,我有先皇圣旨保着呢,我怕什
么?”
“那你为什么还费尽心思给我们安排出路?”纪清言在他面前坐下,“你千方百计叫荣萱与吴时交好,不过看中他父亲
是黄门令,兄长在兵部为官。你想借吴时的手保护荣萱,却有没有想过,吴时凭什么保护他?”
花清浅身子一震,下意识看向纪清言。他向来静水无波的眼中,竟烈火熊熊。一刹那,清浅竟有幻觉,这般烈火,便如
地狱业火,能烧出人的原形来。
“至于我,难道也要你苦心孤诣,替我安排仕途么?我就算毫无文采,家乡总还有几分薄地,此生衣食也无须我操心。
你何必赔着笑替我安排,你可知我当时多想拂袖而去!清浅,那劳什子诗会我不稀罕,官场仕途于我而言更是一文不值
,科举不识我我不在乎,可是我不希望你对人低头!清浅,我舍不得你受委屈。”
花清浅本来有些怒气难堪,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却像空了,只回荡着一句话。
我舍不得你受委屈。
这么多年了,从来没人跟他说这么一句话呢。
他已经习惯了,凡事都自己扛着,默默替身边人安排好出路。当初自己圣眷正浓时,家里亲眷都被他安排的熨熨帖帖,
光小妾都能从城头排到城尾。到先皇病重,他彻夜不离床榻,也拖了人拿钱遣散家中一干下人,甚至在福伯家乡买了座
大宅子供他养老。他能有多大能耐呢?说的好听是佞幸,说的难听是男宠,也只得在自己还能有能力的时候未雨绸缪而
已。如今他在意的,除了福伯,又多了荣萱清言,不早早安排好,他只怕自己后悔。
况且南玖的心思,他是知道的,早晚要就范,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撑多久,只怕晚了一步,荣萱怎么办,清言怎么办?为
了这些待自己好的人,他一直是付出性命都不后悔的。
可如今,这个人,却说他不舍得自己受委屈。
不不清言,这哪里叫委屈。往日里再多苦我都吃过,不过对人笑笑,曲意逢迎一番,算什么委屈?如果这些你都算委屈
,那我承欢别人身下的时候,算什么呢?
纪清言看他越笑越是惨厉,心里仿似被剪子铰着被刀子剜着,疼得几乎没有知觉。他靠近一步,握住清浅冰冷的双手,
说:“记得那天皇上考我的文章么?我后来去找了你当年的文章看,清浅,原来我写的,与你当日写得这般相似。清浅
,答应我,不要绝望,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这世间。你无法完成的雄心壮志,我来替你完成,你无法做到的报效河山
,我来帮你做到。你力所不及的事情,都由我一力承担!”
花清浅反手握住他,翘起唇角笑:“那我呢?”
“你只要答应我,照顾好自己,永远不要绝望。清浅,世间纵有千般苦,撑不下去的时候回头看看,我总在你身后。”
清浅抚上他眉他眼,眼里热热的,却没有泪流出。他还是笑了笑,轻轻启开那倾城的唇瓣。
“好,我答应你。”
第10章
送走礼部尚书,帝王很是有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身躯舒展大大后仰,一旁的王宝凑上来,殷勤地捶着肩膀后背。
南玖舒服地眯起眼,看向端坐下方的花清浅。刚刚林淼进来的时候,他也是这般表情,即便人家已经把鄙夷不屑都满满
当当对在脸上,他还是一副才从书中抽身,后知后觉的样子,生生叫人一腔力气没处使。
论起保护自己,只怕这世上没一个人比得过花清浅。
他挥挥手,叫王宝退到一边。
花清浅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拘束,到后来也渐渐放开。自己忙着批折子不抬头的时候,他也能轻手轻脚到书架上取一本喜
欢的书来看。南玖叫王宝留意过他取的书,开始时候还中规中距是《诗三百》,到后来,《水经注》以及话本传奇等等
也能让他看的津津有味,浑不觉世事。有时他朱批得累了,揉着额头看他或歪或斜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偶尔皱眉深思
,偶尔轻扬唇角,只觉岁月静好。
花清浅的性子,他这几日明里暗里也摸得清了。其实花清浅很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头一回跟人接触时都难免带着些虚张
声势,其实色厉内荏的很,可笑他以前不知道,还被他成功骗过去了。先皇虽然下手段调教整治他,可实际上也保护着
他。他心中很有些赤子之心,兼且认死理,只要心里认准了,便是谁也不能改变。
可惜,他这些刚烈,全叫柔软的外表遮在下面。
南玖双手放在桌面上,轻声问:“清浅,你看的什么?”
在文成阁,二人“你我”相称,不分尊卑,是南玖早就吩咐的。花清浅不敢真的不分尊卑,但你我相称还是做得到的。
他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抬头看着帝王:“是词。”
“词?哪首?念来听听。”
“是元好问的词《摸鱼儿》。”花清浅用手拉拉书角,南玖知道,这是他紧张时会有的小习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
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聚,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南玖静静听着这一首词,仿似痴了般。花清浅读完,目光自书本转回上座的人身上,看他一脸如痴如狂,低下头不知想
些什么,却又用手拉了拉书角。
其实南玖想问的是,清浅,你为谁生死相许。
可是不能问。
面前的人不爱自己,亦不爱以爱的名义拘禁他十年的父亲。那么还会有谁呢?或者清浅心里谁都不爱,那么,自己又如
何?
问不得,再想要一个答案,也问不得。问出来,便会提早失去现下的平和。南玖苦苦压抑自己的心这么久,不过就是为
了同花清浅如此平静相对。
他看着他低垂的眉眼,阳光里微微反着光的鬓梢,甚至随意搭在扶手上的右手,即便知道问不得,却也忍不住想问。清
浅,都说你七窍玲珑心,你必定已然猜到我的情思,你可愿体谅我的苦心,入我怀抱?
南玖这辈子永远不会对别人说,在那年见到你之后,我夺得皇位的唯一意义,就只是为了可以得到你。
他胸中一腔感情喷涌,几经压抑终于沉淀。拉起嘴角笑笑,问:“清浅,听说你前日跟萱儿一起去办置年货了?”
自己和荣萱身边有人监视,这早不是秘密。花清浅把书合上,仔仔细细放在一旁桌上,道:“是,中午时候还遇见了邱
大人一行。我们玩了些年少的游戏,用完饭,便散了。”
花清浅不用问,自己把话都报备出来,让南玖很是舒心。他眉梢一挑,又问:“年少的游戏是什么?邱点风这个老学究
的公子难得是个会玩的,跟朕说说。”
花清浅便说了,南玖心里想着口中念着静静思索了些时候,道:“那诗是你府上纪先生作的?”
“是。”
“哼,自作聪明。裴宁也是,本朝的青年俊杰,就这么点文才么?两个人,没一个拿出真本事的!”南玖气的直哼哼。
花清浅也笑起来,想起清言作这首诗时候那心不在焉的眉眼,就一阵开心。他笑着,正抬起头,对上帝王探究的目光,
心里一突,笑容立即僵在脸上。
为缓解尴尬般,清浅道:“陛下真是火眼金睛,谁也骗不过您去。他们约了诗会,大约清言是要在那时候拿出真本事呢
。”
南玖又是一哼:“这样明哲保身之辈,来日到了官场上该有多棘手滑头,朕真恨不得写道圣旨,免了他科举资格。”
“陛下不会的。”花清浅忽然正色,“陛下知道,纪清言是人才。”
南玖“哦”了一声,道:“你倒明白?”
“臣斗胆猜测,皇帝重开科举,也是因为在臣家中看到纪清言那篇文章。”称呼换了,花清浅也随之站起来,如君臣对
奏般说,“纪清言只是今年举子中的一员,文章便出类拔萃,而未见到的举子,比其有才者不知凡几。丧期三年不得科
举,不仅断了多少举子的官宦梦,对朝廷的损失更是不可限量。陛下新登基,正是用人之际,恰恰需要选拔官员,拔擢
上进。而最一劳永逸的法子,莫过一场科举。”
南玖站了起来,双手向前撑着桌子,整个身子前倾,面色却无甚变化,看不出喜乐。花清浅低着头,自然不知道他的一
举一动,话说完了,仍旧保持垂首礼的姿势,露出白皙一段脖颈。上午阳光充足,瀑布般从天上飞泄而下,照在他身上
,显得他玲珑剔透,琉璃一般。
“你说这么多,其实不过是为了向朕推荐纪清言。”南玖沉声道,“清浅,你从不过问朝廷事,怎么,破例了?”
“臣不为哪个人,臣只为我朝堂,我国家。”
“不要跟朕拽大道理!清浅,他值得你破例?”
花清浅抿着唇,不知怎么回答。
他值得么?值得吧。他说,他要替我完成我没有完成的事情呢。我的一生,整整齐齐分成两半,十三岁前那个懵懂少年
,以及十三岁后那个苦苦挣扎的娈宠。我早就没有什么心愿可言了,若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执着,只是我满腹诗书无处
可用。
可是,没关系,清言说他要帮我完成。
我能做的,不过是帮他一把而已。
没有得到回答,南玖也不打算再追问,叫他坐下后道:“今日已经是腊月二十,宫里过年琐事繁多,朕再想借着批折子
偷点清净恐怕也不成了。清浅明日便不必来了,回去准备过年吧。”
花清浅愣了一愣,站起来行一礼,道:“臣领旨。”
第11章
第二日是个艳阳天。
冬日里难得的好阳光,边边角角四四方方,照的周全,仿似陈年霉迹都能晒退了。临近年关,有这样的好日头,真是讨
喜。福伯一早就招呼自己老伴领着几个下人把被褥取出来,搭着竹竿在后院摆了几排好好晒。荣萱也领着自己的小厮搬
出清言和自己的几箱子书,一本一本摊在桌上,燃上松香,美其名曰“让圣贤晒晒太阳”。
花清浅昨日得了旨意不用觐见,晚上回来在房里匆匆吃了几口饭就睡了,本想第二天日上三竿再起来,可惜,人微福薄
,天刚放亮就醒了。睡不着干脆就起来,在院子里弯弯腰伸伸腿,活动活动筋骨,正巧被进来的福伯看见。福伯当他旧
病犯了疼得佝偻,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一叠声问是哪疼,认定他就是受了皇帝的气一宿没睡,清浅再三解释也不肯信
。
解释不通也就随他,清浅知道福伯跟他一样是敢怒不敢言,不过好在福伯还能在心里大骂皇家祖宗十八代,花清浅已经
是骂的力气也没有了。眼看着福伯把他按在椅子上揉肩揉腿,甚至还要吩咐厨房照往常的药方子煎一副药来,清浅实在
不能不出声阻止。
送走将信将疑的福伯,花清浅又回到房里。他站在门口想了想,走到柜子后面,趴下身子,伸手往缝隙里探了探,够不
着,就回到床边,取了昨晚用过还没有收下去的一根筷子,又探进去够。这次,够着了。
取出来的,是一本书。确切来说,是一卷竹简。
这卷竹简,跟昨日他在文成阁看的那本正好是上下卷。昨日文成阁那本为拓本,被人照着原本抄下来录在纸上,而手中
这个,却是原本,而且是这世间地地道道的孤本。
先皇喜欢诗词,亦喜欢藏书,尤其喜欢书画孤本,喜欢到清浅圣眷浓时也不肯赐他一本半本的。他的托词是怕清浅怀璧
其罪,实际上的原因,谁知道呢。
所以这本,当然不是他赐的。
当年皇帝出游京郊,半夜里喝醉了酒,嫌弃离宫里蚊子多,嗡嗡的饶的人不得安眠,硬是领着心腹宫人侍卫半夜回宫。
走到半路,又改了主意,硬是要到花清浅府上住一宿。那是花清浅男宠之名正盛,大臣联名上书要革他功名,其中大罪
,就有一条是“留君夜宿,心怀不轨”。
皇帝向来要怎么闹清浅都不管,反正天下都是他的,他说了的都是圣旨。可“留君夜宿”的罪名压着,他却不能不劝劝
皇上,免得明日朝上再闹出什么事端。上次三朝阁老带头上书,帝王为平息这波风波,已经着他在午门外跪了一天一夜
。这种刑罚最是让他无力招架,尊严扫地还是轻的,他早没什么尊严了,只是跪上一天一夜,皇帝怕他撑不住还给他灌
满参汤才让他去,跪不死不说,真是活受罪。对,就是活受罪,没跪上两个时辰他就尿急,最后谁知道是为什么晕倒的
?
皇上喝醉了之后,脾气变化无常,谁也摸不透。清浅已经小心再小心,一张脸笑足十成十,还是触了逆鳞。帝王掀了软
榻,把他压在身下,撕咬捏揉着他的胸口,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全是假的,全是假的”,手上用力,几乎要将花清浅
捏碎。
清浅开始还能忍着疼小声呻吟,到后来顾不得外面有人,叫声渐渐嘶哑起来。帝王凑上来吻他的嘴的时候手指用力,扭
了他大腿根一下,他疼得狠了,咬疼皇帝的舌头。
皇帝抬起头,盯着他的脸看,看了半晌,轻声问他:“清浅,跟在朕身边,你是不是不甘心?”
花清浅浑身不可抑制地抖起来,颤声答道:“没有……”
皇帝眯起眼睛,仔仔细细看着花清浅的脸庞。这张脸,笑起来熠熠生辉,却又有谁知道,他害怕颤抖的时候,也如此迷
人,只叫人恨不得揉碎了他,一块一块装进锦囊里,稳稳当当带着他。当时的帝王就是这般决定,自己百年之后,哪怕
杀了他,也不叫这块美玉落入别人之手,可是他一生杀伐果断,却终究下不了手。
只是当时,他却是满腔愤恨无处宣泄,手边没什么趁手的东西,就扯下来一小节竹简,卷起来顶在清浅穴口,厉声道:
“说实话!”
那节竹简既薄又短,圈起来却还是要比玉势粗上一圈。清浅看他卷时就已经抖若筛糠,待帝王翻过他身子,已经求饶不
迭。帝王已经状若疯魔,一手按住他肩膀,听见他还是答“没有”,不待一刻耽搁,硬生生把竹简捅了进去。
时至今日,把竹简拿在手里,花清浅仍旧可以清晰回忆起那时的痛。那是整个身子被分做两半,整个脑袋被分做两半,
连魂都分做两半,疼得彻骨,一半魂留在身体里受苦,一半魂飞在半空,看自己受苦。
再之后,自己是如何被帝王在车里玩弄之后又抱回府里,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竹简被抽出来时,那又一阵彻
骨的痛,自己眼看着那沾了自己血的东西被帝王扔出去,跳了两跳,钻进柜底的缝隙,下一刻,那人的分身火辣辣地闯
了进来。
那之后的一个月,他都没法子下床。每日躺在床上,喝些苦药,进些汤水。皇帝从没来过,只遣了身边的大太监来问过
两次。外间都在传言花清浅恃宠而骄,失了君宠,被皇上处罚的丢了半条命。小丫头在墙角嚼舌根的时候被他听见,他
没有生气,只淡淡一笑。
失了君宠有多好,你们怎么会明了。只是他明白,皇上还是一如往常宠爱自己。那日夜里,是算计好了,给自己这一场
病,叫自己从风口浪尖退出来,堵住悠悠众口。只是,他是真的在演戏,还是真的被我的话激怒,于是将计就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