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到后头话题总是会偏掉啊。」我被秋叶逗笑了:「明明脸皮就很薄。
怎么就爱逞强,让自己说一些难为情的话呢?你看你脸都红透了,脖子也是。」
「那、那是因为有点喝醉的缘故。」秋叶着急地辩解。
他转过头正想对我说些什么,却整个人惊呆了,痴痴地看着一对情侣经过。
「西村学长……」他脸色铁青地喃喃低语,并一下子站了起来:「学长!」
叫做西村的男人惊讶地转了过来,那是有着运动员体型,个头很高的年轻男子。
留着刺猬头,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长相看起来很爽朗。
他与秋叶四目相对了一会,才抬起手,露出一口白齿的笑容,热情地打招呼:「哦!是秋叶啊。」
「这位是……」女伴疑惑地问着。
「高中时代的学弟。」西村对她说:「等我一下。」
西村迈开脚步走了回来,秋叶就像整个人被抽空一样,呆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学弟还是一样,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啊。原以为你多少会抽高点呢。」
西村笑了笑,目光慢慢扫过秋叶的脸,然后移到我的身上:「你朋友?」
秋叶微微张开口,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他双手颤抖,看起来简直就快要溺毙了……
「啊,对了。改天让我请你吃顿饭。」西村掏出皮夹,递了一张名片给秋叶:「在学校的时候,总觉得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
也快要订婚了,你会祝福我吧?」
秋叶不由衷地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名片。西村拍了拍秋叶臂膀:「过去的恩怨,就让它成为往事,不需要再提起了。当作是
我们之间的秘密吧。」
「那么,再见了。」
西村走向女伴,情侣俩一起回头,笑着与我们挥别。
目送着西村与未婚妻离去的背影,秋叶几乎是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浑身都泄了气。
大颗大颗的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他咬牙捏紧了那张名片:「畜牲……」
「是他吗?那位诬陷你说谎的学长。」我问。
「嗯。」秋叶撕开湿纸巾的包装,抹了抹那张可怜兮兮的脸。
「像那种恶劣的人,为什么还能获得幸福呢。为什么能毫无罪恶感,笑着说出那些话。
我实在不明白啊。擅自把别人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到头来变得越来越悲惨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倘若谬误与恶意能用一声道歉来修补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悲伤与痛苦了。」
秋叶低语着,用指尖拨弄那张皱成一团的名片。
「学长欠我的东西还真不少。」他苦涩地笑起来,几乎又要流泪。
「他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给过我机会,让我拥有说完一句话的时间。
被喜欢得不得了的人,这样残酷地对待着,总会渐渐觉得绝望,觉得人生不值得活的。」
「你还会跟他见面吗?例如吃饭之类的。」我凝视秋叶的侧脸。
他披着学生外套,浏海垂散在雪白的额前,身影看起来格外单薄。
「或许吧。」秋叶轻声说:「即使对我来说,那就像是扑向悬崖似的——还是有话想对他说。」
「说什么呢?」我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永远没办法原谅你,永远没办法笑着祝福你……之类的气话吧。」
秋叶幽灵似地笑起来,好像在笑自己傻:「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好了。坦率一点。」
「一定可以的。」我拍了拍秋叶的背,安慰似地。没有错过他眼底一闪即逝的落寞。
他低着头,将名片捏得更紧了。
章之九:萤
秋叶与西村学长重逢后一个月,他整个人都混乱了。这段期间,秋叶陷入低潮,受虐癖变本加厉,唇角经常带着伤。望不到底
的黑色瞳眸被爱翻腾、锈蚀,彷佛墓地的磷火闪烁发亮——怀着忧郁的憔悴青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凄艳。
廉价旅馆的床上,我们在万千镜面的光影折射中纠缠,秋叶彷佛要将颤栗与激动,用力夹紧似地,臀缝紧紧扣着我的阳具。我
勃起的阴茎深深捣入他肠道,来来回回进出了好一阵子,激动得连保险套都险些滑落了。彼此都被对方的汗水,弄得湿漉漉的
,肌肤发亮。秋叶呻吟得既大声又浪荡,他在接近高潮时叫我揍他,狠狠地,不需留情!隐忍的情绪不断膨胀,来势汹汹,我
揪住了那漆黑的乱发,往墙上撞,一下,两下,三下,直到秋叶的前额溅开了血……他头破血流地后仰,摔到地毯上,拽住自
己硬挺的性器,发出销魂的低吟,往前飙出一股股的雪白精液。
唇角颤栗着,开合,他的双眼眯起,露出毒品重度成瘾者似的恍惚神情。
「就这样,把我敲碎掉吧。」秋叶用微弱的嗓音叹息。他颈部环绕着大片瘀青。
彷佛有无数蝴蝶攀附在纤白的颈子上,饥饿地吸着他的精魂,背脊则是鞭痕。
如果我不照办的话,秋叶仍会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找陌生的面孔来伤害自己吧。
指缝残留着发丝的触感,微微抽痛我的心。被烫伤似地逃避他的眼神,我是不情愿伤害秋叶的。然而这是他灵魂藉以流亡的唯
一出口!
秋叶缓缓爬过来,贴在我的脚边,他的脸蛋有一种绸缎般的冰冷触感,彷佛水母。
「律。」他喃喃细语,并伸出舌头慢慢舔我的脚背。
血迹像是花瓣沾在床单上,我望着他的长睫毛,薄而微抿的红唇,垂散的浏海。
望着那两道修整过的、形状优雅的眉毛。忽然感觉到一种,灭顶前的悲伤。
「婚礼的邀请卡寄来了。」他抬起头,张着湿润的双眼说:「西村学长的婚礼。」
「你觉得我该去吗?」秋叶阴森森地露齿而笑,我看见他牙缝沾着蛛网般的血丝。
「不要去。」我用纸巾擦着秋叶唇角的擦伤,如果记忆也能随意擦拭掉就好了。
「律希望我不要去啊。」秋叶轻声说:「但我没办法不去呢。因为是学长,是我那么喜欢过的学长,在彼岸呼唤我啊。不去不
行。胆怯得逃走的话,一生都会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恶梦就真的没办法结束了噢。初恋的恶梦。」
「生命里并不是只有爱情啊。」我劝阻:「还有一些值得珍惜的东西。」
「律其实不喜欢道雪吧。」秋叶低语:「我不知道你刻意接近他想做什么……
但你会因为生命中还有其他值得珍惜的东西,停止你要做的事情吗?」
「……」
「做不到,对吧。为了得到情报,甚至愿意满足我任性的要求。
呐,律在操我的时候,考虑过生命中还有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吗?
道雪插入你屁股的时候,你曾想过会有什么重要的事物,将因此崩解坏灭吗?」
我石像般坐着,一句话都没办法反驳。
「我知道的噢,律太温柔了,愿意抱我,只是因为同情而已。道雪基本上——是疯子与笨蛋的混合体,把持住自己不沉溺下去
,很容易就能把他耍得团团转的,哪里需要打探什么呢?道雪早就对你一见钟情了啊!只要温柔地对待那家伙,他连心脏都会
甘愿为你掏出来的。即使如此,你还是代替其他人抱了我。
你一定是想,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手下留情,不会让我彻底坏掉的,对吧?」
「但怎么办呢?」秋叶微笑的唇在发颤,变白:「我已经是破损的一个人了。」
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抓了桌上的Paradise Tea烟盒,从里头拿了一支天堂茶。
红茶香氛从烟盒的缝隙飘了出来,轻轻浅浅的,有些勾人。秋叶垂下了长睫毛,将香烟夹在唇缝里打火。一缕白烟从他的口中
吁出,味道柔和,闻起来很舒服,彷佛所有淤塞在肺部的郁闷,也一口气缓解了。
秋叶递了一支烟给我,为我点上火。
「起码,别一个人去。」抽完一根烟后,我提议:「我会陪着你的。」
秋叶定定地看了我的双眼一会儿。
「真的?」
「嗯。」
「说不定我会大闹会场噢。」
「无所谓。」
「喔?」
「坦率一点,很好。」
「砸坏香槟塔,然后倒在婚宴蛋糕上学婴儿哭泣也可以吗?」秋叶笑着问。
「随你高兴吧。」我耸耸肩:「我会拉你起来。」
「拉不起来的。」
秋叶笑容渐渐缓和了,最后一句话几乎听不清楚——「因为我太任性了。」
那是秋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回想,西村的婚宴就像恶梦一样。先是音乐出了错,钢琴一压下去,什么声音也没有出来,接着我身旁的秋叶站起,笔直
地在红毯上前进,和司仪交谈了几句便接过麦克风。他一身纯白的西服,纤细而俊美,抢尽了风采。
「我得感谢西村学长在学校对我的特别照顾。」秋叶眼底藏着最精致的感伤,他一颗一颗开始解白衬衫的扣子。穿着新郎服的
西村惊愕不已,面色铁青。
「秋叶!快给我下来!你在做什么!」西村怒吼着。
「虽然你总是一脸厌烦,不愿意听我说话,但只要一眼,只要一下子就好了。」
秋叶拿出锋利的短刀,指着胸腹笑了:「这里头,尽是因恋慕而发炎的脏器;所有你嫌恶心的东西,现在,在这里,我通通清
干净。看你是要践踏还是丢弃,都已经不要紧了。因为那已经是与我没有关系的东西了。这就是我给你的祝福。」
「住手……住手……」我感到一阵晕眩,蓦然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但我知道自己来不及了。
在秋叶与西村重逢的那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
早在多年前,西村将秋叶叫到体育仓库,怒骂与拳头淋满秋叶身体的那一刻,羞辱与怨恨在他血脉里流通的那一刻,毁坏就已
经开始了。
刀子扑地一下捅进肚腹,秋叶牙关格格作响,从左至右的缓缓拉出一道裂痕,像是嘲笑一样的血盆大口。源源不绝的鲜血四溢
,礼堂震惊的观众,静默如服丧。
在抽刀前秋叶的刀锋往上一挑,肠子就像找到出口似地,哗啦地摊落在双腿间。
此起彼落的尖叫声也在这时候响起——几乎要将教堂的玻璃震碎的惨烈声音。
西村吐了,新郎像个最窝囊的失败者一样,发出古怪的呻吟声不停干呕。
往门口逃窜的宾客踩踏在歪倒的花束上,溅开了一地花瓣。
我跪伏在腥红色的地毯,满脸泪水,彷佛最虔诚的朝圣者,注视眼前的受难像。
秋叶慢慢地,慢慢地坐在司仪椅上,头颅失去力气,歪在胸前。
眼帘微张,他唇角满足地上扬,渐渐溢出一丝血迹。
毕业后,我辞去银饰店的工作,进入一家位于难波、福利不错的药厂当业务,并与立花店长开始交往。一个一个找上门的对象
,都被他以最冰冷的言语回绝,刺伤了心。就像我所期望的那样——他终于将所有人都推开了。
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搬入二楼,我与店长过着,像是半同居般的生活。
每天仍是会回去照顾堇,只是耗在立花身上的时间变得更多了。
秋叶的死带给我很大的震撼。
一条年轻的生命,就在眼前用最严酷的方法离开。
他恐怕早就想找一个最佳的机会,将恶梦般痛彻精髓的痛苦返还给他的学长吧。
我经常梦见他。
梦里的他,仍是那副腼腆斯文的样子。看起来过得很好。
比他活着的时候,要精神得多。
我们两个坐在深夜的河畔,他轻轻对我说话。但我怎么也听不清楚他说什么。
最后我只好读他的唇。
「律有没有看过萤火虫?」秋叶微笑着问。
我摇摇头当作是回答。
秋叶温柔地笑了。他微微张开口——一只又一只闪烁着光辉的萤火虫,从他的喉咙攀爬而出,形成美丽的光流,死一般在长草
边明灭、流荡。
那真是绝美的幻梦,不像是人世间的景象。
「别在谎言中入迷,」秋叶无声地说:「一旦入迷……」
秋叶秀静的侧影,渐渐在萤光中稀薄、模糊、消逝。
一旦入迷,会有怎样的结果呢?
——我终究没有听到秋叶后面的话。
章之十:枝叶深灰
关西没有往年那样热。枫红片片的微凉早秋,我迎来二十五岁的生日。
那天公司刚好在饭店举办联谊活动——就在那里我遇见了彰秀。
个头娇小的护士们,用可爱的声音介绍自己,散发着花一般的香气,最显眼的却是走在后方的药剂师。他的身高实在太高了,
一进来险些撞到门梁。
高个子总给人阳光、会运动的印象吧,可他身上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从穿着来看是个很严谨的人,没有一丝折痕的衬衫,袖口洁净,眼神沉稳。
礼貌性地与附近的人交换名片后,他就坐在角落,安静喝酒。
我看了一眼印着黑字的名片:「安藤彰秀」,才察觉这家伙与我同姓。
他明显也发现了这一点,微微跟我点了头,低声说着请多指教。
渐渐地我感到奇怪,手里的酒杯怎么喝也喝不空?
原来彰秀不只自己喝,一见我的杯子空了他就默默地添满。
以前和秋叶出去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做。
我忽然很想念那孩子。
想着他老是说一些让自己难为情的话,然后满脸通红。
想着秋叶生命里的变动与损伤,他选择的折难,以及最后唇角那一抹垂悯的笑容。
——秋叶是在同情我吗?
留在这个世上的我。
联谊的人讲了一个笑话,在坐的女孩们纷纷笑起来,笑声像大雪一样降落。
我与彰秀就这样静静地喝着,一杯接着一杯,不知不觉就有了想掉泪的冲动。
独自一人的时候还不觉得,为什么这么热闹的场面,会忽然感觉寂寞呢。
喝下相当份量的酒,胃部撑得难受,连吃杂炊粥的空间都没有了;酒意上涌时一阵晕眩,我忍不住伏在桌子上休息。
眼角有些湿湿的。
「律倒了耶。」同事摇了摇我肩膀,看我没反应,继续与女孩子聊天去了。
服务人员送了热手巾过来,彰秀多要了两条,一条拿来擦我头脸冒出的冷汗,彷佛被耳后伤痕吓了一跳,他犹豫着停了手,将
另一条毛巾放在我后颈热敷。
过了一会,在意空调太凉似地,他将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盖在我背上。
就这样我生平第一次的联谊泡汤了。什么印象也没留下,只觉得谈话声很吵。
散会时虽然有一点意识,但醉酒的身体如同烂泥般绵软,没办法走。
主管拨了我家里电话,没人接。
小堇不会接电话的。就算接了,也不可能来接我。
「叫计程车吧。」有人提议。
「交给我就可以了。」彰秀忽然开口,高大的身子站起来,像是搬运工那样,将我轻而易举地一把扛在腰侧。大家都对他的力
气感到吃惊。
「彰秀的话应该没问题,」有女孩子在一旁帮腔:「他虽然话不多,却很可靠。
今天也是想请他照顾醉酒的小姐们,所以才带彰秀来的……」
「结果护士们没醉,业务先倒了。」一群同事说着说着就笑了。
「还太嫩了呢。」
「毕业没多久的菜鸟嘛!哈哈哈……」
彰秀没接话,稍微鞠躬当作告别,就带着我离开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饭店房间。
领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额头上敷着毛巾。
我勉力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凌晨四点。饭店窗帘是拉上的。室内很静。
从西装口袋摸出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静音,未接号码累积到三十几通,
总觉得光看清单排列就能感觉到对方的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