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万马齐喑。
后来,那人说自己叫苏曲,而后问了桦禾名,桦禾没回答,苏曲便说,
“既然忘记了,这便是生命的起点。你就叫,桦禾吧。”
他还说:
“看你瘦不拉叽的,我赐予你锻炼的机会,以后,你负责砍柴。”
到了第二年寒冬,桦禾里砍柴,苏曲裹着棉袄,笑嘻嘻地跑了进来。结果,苏曲明明从右方跑来,到了桦禾跟前,已在桦禾的左
方了。桦禾疑惑,低头看了看右手握着的斧头,瞬间明白。再看苏曲脸色,毫无异色。
而今天中午,梁玉来时,苏曲已废的左手竟在颤抖!如此说来,左手所废之故,必与梁玉有关联。
苏曲侃得忘乎所以,蓦然,桦禾轻握住苏曲的左手。苏曲疑惑,抬眼看着桦禾。桦禾回望苏曲。
良久,苏曲轻咳了声,笑道,
“桦禾,我困了。”
苏曲又怎会不知桦禾何意。只是,过去了便是历史,提了也不过徒增叹息罢。
苏曲头靠着桦禾颈窝处,轻声道:
“桦禾,你真好。”
夜幕下,两个交叠的墨影,渐行渐远,终,隐没于黑暗中,却始终充斥着幸福的气味。
九
苏曲很不爽,非常的不爽。
他死死瞪着来者。
第四天了!
梁玉在四天里,几乎天天都晃过来,说是,要向桦禾公子学习医学。
靠!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么?!
整一个苏大夫在,他不找,偏偏天天缠着不喜医药的桦禾。这事儿,任谁看了都知道有猫腻!
其实,本来前几天苏曲还不太懂梁玉用意。直到第二天,梁玉见苏曲整个人碍在那儿,打扰了自己跟桦禾独处的时间。琢磨了一
晚,决定跟苏曲摊牌。
第二天一早,梁玉就慢悠慢悠地踱去医馆。很不巧,桦禾也在。不过,对梁玉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看到桦禾的那一瞬,梁玉眼睛一亮。兴冲冲地粘到桦禾身旁,东拉西扯。
“桦禾公子,吃饭了没?”
“哎呀,这活儿重不?”
“要不,我帮你?”
……
苏曲心里嗤笑道,
要真是有心帮,早就帮了,在那叽里呱啦个啥?
不过,苏曲没赶梁玉走,当然还有看戏之意。
从这两天的观察,苏曲发现桦禾一直处于低气场下。不同于平时的冷漠,而是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杀意。
不过,苏曲相信桦禾,一直都是深信不疑。
桦禾是一个极度冷漠之人,或者是说,是无情。有时,苏曲甚至怀疑,桦禾是否连七情六欲也不曾有过。即使如此,桦禾做事从
不会出任何差错。他一直都以一种旁观者的冷静,处理局中迷。这也是桦禾一直没有从医的原因。
所以,苏曲即使察觉到桦禾面对梁玉时所散发出的杀意,他也不曾阻拦。相反,似乎心里还乐滋滋地看梁玉碰冷钉子。
在苏曲胡思乱想之际,梁玉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苏曲微微诧异,
“干嘛?”
梁玉冷着脸,
“出去一下,我们谈谈。”
苏曲有点莫名奇妙,下意识地瞄了眼桦禾原来站着的位置,难怪!桦禾不在。
最后,苏曲还是跟着梁玉出去了,原因是,看在梁玉那严肃样儿的份上。其实,真正原因还是,好奇心作祟。
梁玉把苏曲带到村尾的小山波上。苏曲更加好奇了,这梁玉干嘛?两大老爷们儿,到这种静幽空寂的地方,像幽会似的。想及至
此,苏曲打了个冷颤,问:
“梁玉,你有什么话说啊?为什么要到这大老远的地方?药馆里不好?要是药馆里不好,我家……”
“你烦不烦!?”
梁玉大喝一声,随即大概觉得自己失了儒雅的气质,温吞道:
“真不知桦禾公子如何受得了你。对了,我这找你上来,是……”
梁玉顿了顿,继续道:
“是想告诉你,以后我找桦禾公子时,你给我躲起来,有多远滚多远。”
奈何苏曲再迟钝,也明白他其中的意思。
顿时,雷光电闪!
虽说,如今男风盛起,但也不曾普及至此吧。再说,一直也不曾听说梁玉有好男子之癖。
后来,苏曲也不记如何回家的,一路上都浑浑噩噩,思绪游离。
直到,回到家,踏进大堂时,看到桦禾淡然的眼眸,苏曲才回过神来。
笑嘻嘻地蹭了过去,
“桦禾在等我回来?真贤慧!”
次日,梁玉又踱了过来。看着梁玉飘然的身影在眼前晃着,苏曲恨不得冲上去,一脚踹死他!
无奈,换季之时,医馆忙得紧。苏曲只好龇牙咧嘴的干活儿。心里踱酿着,
是时候给找个给使唤的跟班儿回来了。
只是,苏曲这人除了唠叨,还有一恶习,是吝啬。
当年,要不是看桦禾这小孩是个能干活儿,又不用花钱的,苏曲怕是待桦禾伤病一好,就扔回雪地了。
这是,每次别人问苏曲“为什么以前一直不找徒弟,偏偏留下桦禾”的回答。
手下的药草,不知被捏碎了几回。忽然,灵光一闪,苏曲有了主意。嘿嘿一笑,喊了声:
“桦禾,我出去一趟!”
一溜烟的,不见了踪影。
梁玉看着苏曲离去地身影,暗笑:
“真会做人。”
突然,气温迅速下降,梁玉缩了缩脖子,抬眼。
桦禾正目光冰冷的看着自己。
十
中午,桦禾回到家里,有点意外,苏曲没在。
“嘭!”突然,院子那边传来一声巨响。
衣服铺了一地,桌子、椅子东倒西歪,而那罪魁祸首衣裳不整、顶着一头乱发正蹲在床边吃力地往床底掏着什么。
以上,就是桦禾进屋后,所见的一幕。
大概苏曲察觉到身后的异样,就着原样回过头,看到桦禾冷着一张俊脸。笑嘻嘻地招呼着桦禾:
“桦禾,回来了?你先坐会儿,等我一下。”
桦禾看了眼苏曲收拾出来的东西,霎时,屋里地气温蓦然低至零度以下。在苏曲还没反应之际,捉着苏曲衣领,一把把那大半身
子都探进床底的人拧了出来。冷眼瞪着那一脸无辜的人。
苏曲只觉天旋地转了一番,愣了愣,看到桦禾黑着脸,随即,笑了起来,拉起桦禾没捉着自己衣领的手,
“桦禾,别生气、别生气,听我解释,我这不是为你好么……”
刹那,苏曲顿感桦禾的脸又冷了几分。
桦禾从没像如今那样讨厌苏曲的笑脸。
饭桌前,桦禾冷眼看着苏曲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可言的吃相,等待他的解释。
苏曲几乎整张脸都埋在饭碗里,偷偷往上瞄了眼桦禾,后者正狠狠盯着自己,苏曲连忙往桦和碗里夹菜,
“桦和,快吃快吃。”
饭后,苏曲似乎鼓起了点勇气,看着桦和眼睛,一字一顿道:
“桦禾,你走吧,离开村庄。”
苏曲这次是认真的,决然的。
桦禾看着苏曲的眼睛,面无表情。
片刻,苏曲又道:
“不过,你是我带回来的人,你的名字也是我取的,那么,今生今世,你桦禾,必须是我苏曲的的人。所以……”
苏曲咬咬牙,
“所以,三年,我只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你必须回来。”
说完,苏曲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
“这是契约。”
厅里,一片死寂。苏曲紧张地几乎要昏过去,心脏已经快负荷不起那剧烈而疯狂的跳动。
良久,桦禾的目光从苏曲脸上移到那张泛黄的契约,扫了眼,提笔,蘸墨,签名。一气呵成。苏曲反应不过来,一傻一愣地看着
桦禾霸气、沉稳的行书,心想,
桦禾的字怎么这么好看?
深夜,桦禾蓦然睁眼。
门外淅淅蟀蟀的声响,虽极力掩饰,但依然发出断断续续的碰撞声。突然,声音在门前骤然停下,跟随的是小心翼翼的推门声。
来者似乎往屋内张望了一下,但漆黑一片,隐约看到床上模糊的人影,稍稍安下了心,试探叫了声:
“桦禾?”
没回应。苏曲咧嘴笑了笑,壮着胆子抱着席被进去,然后关上门,慢慢往床那头摸去。一路上碰碰撞撞,终于摸到床沿。然后,
就着床沿对下的地板铺开席子。又是一阵蟋蟀交夹碰撞声,片刻,那头终于安静起来。那人安安分分地躺了下来。
风吹散了云,明月稍稍含羞戴莎露了半截脸,凉光静静洒进房里,映亮了苏曲的眼。
苏曲翻了个身,抬头,望向桦禾,结果,床沿的木板挡住了。苏曲连忙又往外挪了几分,几翻折腾,终于看到了桦禾的侧脸。几
番话,在胸腔翻滚了几回,每当溜到唇边,不知从何说起,又吞了下去。终,汇集成一句,
“桦禾,一定要回来啊!”
后来,看着桦禾的侧脸,然后慢慢拉耸下眼帘。模糊中,似乎梦到桦禾睁眼,看着自己,然后是,温暖的怀抱。
清晨,苏曲悠悠醒来,在桦禾床上。
今日,家里似乎特别安静,有点冷。
哦,对了,入秋了。
十一
三年,于桦禾,是最后的选择。
三年,于苏曲,是等待与期盼。
当年,苏曲带桦禾回来时,桦禾太小了,也许,桦禾甚至来不及看外头的大千世界,就被苏曲“囚禁”在这个小村庄。但,任谁
看了,都知道桦禾并非池中之物,从来都不是。所以,苏曲给了桦禾一个选择。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倘若,桦禾按期回
来,那么,苏曲将再不会放桦禾走了。而梁玉,只是苏曲这个决定的促增因素。
而桦禾选择离开,是当看到那张契约的那一刻。
苏曲已经筹划这一天很久了。苏曲掩饰得很好,只可惜那张泛黄的纸张,明晃晃地宣告了自己的年份。一旦,苏曲决定的,他从
不会回头,即使明知这道路是死巷。这是苏曲的固执。所以,桦禾选择离开,三年。
桦禾离开了几天后,苏曲遇见了梁玉。
梁玉面对苏曲时,少了份嚣张,多了份恐惧。后来,梁玉慌不择路的逃跑时,苏曲注意到,梁玉的左手气虚无力。虽不至于废了
,却比废了更痛苦,一旦阴天下雨,那种疼痛的折磨,生不欲死。
本来,苏曲想追上去给他开服药。但梁玉一拐一拐地,跑得比耗子还快。再后来,苏曲就再没见过梁玉,听说,是搬家了。
“桦禾,知道不,今天隔壁村的四姑生孩子了,那……”
霎时,苏曲停下夹菜的动作,看了眼对面空空的位置,愣了会儿,笑了笑,
“真不习惯啊。”
往后的日子,苏曲还是见人就侃。只是,深夜,苏曲常常跑到院子的阶梯下呆坐,头靠木栏,安静地看着明月。通常,一坐就是
一晚。
那是,以前桦禾常坐的地方。
第二年深秋,那人立于豪华舞舫的甲板之上,身后歌舞升平,场内觥筹交错。与一身黑衣,孤身一人的他,格格不入。即使如此
,身后的众人,依然小心翼翼的往那一身霸气的王处张望。有恐惧的、崇拜的、羡慕的、妒忌的,但更多的是,敬畏。
一双青葱玉手,如滑丝般缠了上来,
“不知舫内有何不足之处?嗯?玉面鬼尊。”
那声“嗯”,如丝如绸,百转千媚。
只是,有人不解风情,青光微闪,是剑。
离桦禾归至之期愈渐接近,苏曲却愈加恐惧。
可是,时间总不会停下来等人准备。
终于,那天还是到来了。
那天,苏曲一人静坐于院子里。
属于初秋的一串红,开满了整个院子。火红火红的,以至于,那坐于其中的人,稍显苍白。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深夜,苏曲僵直的身板所散发的是,倔强。
秋风起,苏曲突然灿烂一笑。
他回来了。
那人,轻轻把苏曲抱进怀里,似乎是千言万语的表达。
相拥而眠,一夜无梦。
清晨,苏曲醒来,喊了声:
“桦禾?”
没回应。大概是出去了。
没办法,苏曲只好自己下床找鞋子出去。只是,昨晚的鞋子不知放哪了,苏曲在地板下摸了几回,还是找不着。正当苏曲恼极之
际,温暖的手掌拉着自己的手往鞋子处摸去,就在自己的右脚旁。
刹那,苏曲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即跟涌喷薄的是,巨大的恐惧。
他发现了、他发现了!
桦禾一直沉默着。但苏曲不知道桦禾现在是以何种表情,以何种眼神看着自己。
是的,他看不见!
那场瘟疫,带走了他的双眼,就在桦禾离开的第二年初春。
苏曲颤抖的手想捉抓桦禾的衣袖,但不敢。
那双无焦距的双瞳,流露出深深的绝望。
蓦然,唇上一热,是桦禾的气息。
心终于逐渐平静。
随即,桦禾依旧冷淡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
“我们一起游遍天下,可好?”
“好。这回换你说,我听。”
——正文完——
后续
一
耳边的清风,呼呼作响,有点像某种悠远而古老的乐器。苏曲特别惬意,悠悠然的靠着身后温暖而结实的胸膛,
“桦禾,你说我们这算是私奔么?”
桦禾跟三年前的他几乎没变,至少那沉默寡言的性格依然是同样的冷漠。
而苏曲,上天夺去了他的双眼,却终究夺不去他不着边儿的唠叨。离开村子以来的半个月,苏曲除了睡觉,就连吃饭也在侃。
这是,苏曲寂寞的表现,桦禾知道。
是的,苏曲在寂寞。
苏曲是个阳光的人,就像向日葵。喜欢、依赖阳光来继以生存。偏偏那场瘟疫蛮横的抢夺了他阳光。再者,那时苏曲最依赖的人
的离开,使得一腔的恐惧化为满满的一壶寂寞。饮不尽,倒不出。正正映证那声长叹,剪不断,理还乱。
桦禾不知如何化解苏曲心中的寂寞,也不想化解。现在的苏曲,如同新生的孩子,对于开眼看到第一个的人以外的人,都是警惕
如豹戒备。恰恰,桦禾正是属于那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桦禾,并不讨厌苏曲这种完全放任自我而对桦禾投入全部信任的依赖。
话说回来,桦禾跟苏曲的情况,还真的有点像私奔。
时间倒回到桦禾回来后的第二天。
当游历天下的念头一萌芽出个端儿,苏曲立刻收拾包裹,准备出远门。谁知,那手拉手的两人,一出家门,就碰上了村里的大喇
叭,媒娘。
媒娘一看到苏曲身边的男子背后大包小包的包袱,来不及探究那是谁便一溜烟儿的跑去报告村长,苏曲要跑路了!
苏曲鼻子灵,艳浓的胭脂味窜进鼻子。马上往旁边一扑,圈上桦禾的脖子,大喊:
“跑!”
桦禾顺势揽上苏曲的腰,在苏曲那声嚎啕的回音还未传进耳膜前,人已经不见影儿了。
苏曲想,村里的人一定很生气,但他不后悔。因为,他身边有桦禾这人的存在,即使与天下为敌,亦在所不惜。
只有他自己知道,桦禾离开的三年的那些日子,有多难熬。
忽然,马停了下来。
苏曲还未发出疑问,一声清朗的声音已抢先一步,
“庄主。”
寂静无声。
良久,苏曲不安分的挪了挪屁股,小声问:
“桦禾?是不是你遇上什么死对头了?还是庄主级别?不好对付呀,要不咱们逃吧。我觉得你的轻功挺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