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启本来没想过老人家会有反映,可万万没想到,老人嘴巴蠕动许久后,气若悬丝,断断续续的的又飘出几个好字。
“咦,奶奶你听得到?你好偏心啊,刚刚我说的时候你可理都不理我。”樊林难言激动,脸颊飞红,眼底已起薄雾,一
下子就紧抓住谢启的手腕,另外一只手紧抓着老人腰间的被子。
隔着衣料,都可以感觉到那股因为又惊又息而产生的振动。
青年压制下眼中红雾,轻手轻脚的从老人家枕头下掏出两个红包,谢启睁大眼看着这对祖孙两,就见青年将红包放进老
人手里,再扯起谢启垂下的手臂,谢启的手掌摊开在被褥上,直愣愣的看着樊林包着老人家的人,再将红包放入了谢启
手中。
谢启心里想说不能要,不能要的,老人冰凉的手在碰触到他的一霎那,似乎是动了一动,谢启立刻屏住呼吸,不敢再移
动半点。
“收下啊。”青年再一旁催促。
“收下啊……”声音再次软了一个梯度。
都这个年纪了,还从别人手里接过红包,说出来都会惹人发笑吧——想到这里,热气就再也忍不住的窜上薄薄的脸皮,
发烧发烫起来。
“谢谢……谢谢——”迟疑一刻,他才咬牙叫出:“谢谢奶奶。”
他是以朋友的身份正大光明陪着青年在这儿的,如果是偷摸着在一起的话,就像从前那段日子,大家不清不楚,不明不
白……不见天日,得不到认可,更没有承诺。
像今天这样大方的面对对方长辈,会让他有被认可的错觉。
好像大家都成为了一家人,既然是家人那就不存在离不离开的问题了,只要是家人……无论去到哪里,他都会是别人心
里头割舍不去的一块肉。
“谢谢奶奶。”
他郑重其事的用双手紧捏着这薄薄的红包纸,忽感责任重大。
青年替老人家掖好被子,促狭的冲谢启使眼色,“你紧张么?汗都出来了。”
谢启含糊应答:“里头有点闷,热出来的,我穿的太多了。”
樊林就低着头笑,显然今天心情极好,脸色光彩四溢的,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谢启难得见青年这样轻
松活泼的神色。多半是过节的原因吧,谢启帮着忙将酒葫芦里头的酒往碗里倒时就偷偷想,要是这天天都是过年就好了
。
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日日盼着新年来,不光是因为有新衣有红包,关键是大家都是这样愉悦喜庆,光是看着,都会觉得
自己也被幸福包围着。
看见身边的人快乐,自己也会愉悦起来,大概这就是人的本性。
“你倒那么满,喝不完的,喏……往我这里倒点。”樊林要抢谢启手里头的酒壶,谢启不假思索的躲开:“过节可以多
喝点,你别管。”
“那你醉了谁背你回去,你现在都是尚书了,总不能一路醉酒醉回去啊。”
他笑了,也跟着打趣:“醉了就不回去了,怎么,就不能在你这儿住一晚?”
青年单手端起大碗就往嘴里灌,不知是不是喝急了关系,脸颊泛红,似是羞赧:“可以啊。”
酒极辣,谢启开始不知,也有模有样的学着青年豪情万丈的一仰头,顿时呛得眼泪鼻涕都想往外流,看他在樊林面前最
是爱面子,喉咙一动,硬是撑着将碗底喝了个干净,一滴不留。
胸腔似万马奔腾而过,地动山摇,整个天地都在晕眩,谢启露出凶相,显出白牙:“再来一碗——倒满!”
樊林犹豫了一下,将酒壶收走了,很不可思议的:“谢启,你是醉了。”
不不,他如今心如明镜台,从未如此清醒过,谢启拍桌,将樊家小院里那张孱弱不堪的木桌拍得嘎嘎作响,双目圆睁:
“我没醉,你给我倒满,为什么不倒?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说完这句,谢启便越发心头发胀,拍桌子的力气就更猛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青年楞了,还是将酒藏到身后,摇头:“别胡说,我……怎么可能看不起你,你不准乱说。”
借酒发疯,是最没品的事。
他还是有理智的,其实他最想拍桌子摔椅子问的是,不是看不看得起他,而是——
爱不爱他。
可这是谢启一辈子,都没有勇气开口的事,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刚刚他见青年看他的眼神,这样专注的凝视,谢启有一瞬间几乎以为对方肯定是爱着他的。
“那我陪你一起喝好不好?喝慢点就没那么容易醉了。”
樊林将谢启硬是按下,再往两人碗中都倒上一半的烈酒,几乎是哄着道:“这样总可以了吧?我陪你喝,唔……你脾气
大了。”
没一会,半罐酒都没了,两人皆是满是酒气,越喝越不够,干完一碗又一碗,从一开始的端坐在桌边到最后喝趴在地上
,谢启根本就记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喝得最离谱的一次了。
樊林将空着的酒壶扔走,晃着脑袋,晕乎乎的就往谢启脖间靠去,热气喷在谢启的颈上,又酥又痒。
“谢启……你在这,是么,是么?”
谢启打着酒嗝,不知道自己应了什么。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青年眯着眼笑,俊美的眉目都在发光发亮一样,谢启仰在地上,地上冷的很,可他觉得没事
,从未有过的惬意轻松,撑在上头的青年也是醉了,故作神秘的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像对大人倾诉心意的孩童一样:
“我好怕你回来,我怕你回京,你知道吗?”
“……”
“受奚落和白眼我是可以忍受的……虽然一开始的确很难,光是走在路上,我都抬不起头,我怕遇到熟人遭人嘲笑,这
些习惯了就好,我觉得无所谓了……可要是你回来了,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谢启恢复了些许清明,大着舌头:“什么……什么叫不知道怎么办?”
青年埋在他肩膀上,就是闷笑。
谢启去推樊林的脑袋。
“我不想你……看到我这样,这样子……太难看了。”
不难看,怎么会难看……他只是心疼而已,疼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谢启太明白这样感觉了,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落魄的样子,不想得到怜悯,因为怜悯本身就是一种对自尊的无声伤害。
摊开手掌被轻轻握住,谢启想睁开眼去看看,但酒气上脑,他只能继续半睁半闭着眼,手臂被压疼了,他动不了。
“可是你能回来,真好。”
谢启不知道昏睡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美梦,意识飘忽,全身酥软,隐隐间唇上有温热的触感一滑而
过——
谢启被自己吓醒了,他猛地睁开眼,天已经黑了,院里七零八落的倒着酒壶,樊林窝在他身边,头靠在理他手臂极近的
地方,呼吸温暖绵长,想必还在睡梦之中。
两人都缩在房檐下,外头细雪纷飞,月色皎洁,地面也铺着一层阴白。
整张脸,还有唇都是烫着的。
醉酒后的脑袋反映总是慢了一拍,他目光呆滞的偏头看着青年,天太黑,那么一点吝啬的月色,让他看得不真切。
砰的一声,是天边有七彩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开来,谢启心里重跳几下,仰头看去,接连不断的烟花不停歇的升起,七彩
斑斓,几乎照亮了整个夜空。
烟花瞬间照亮了青年的睡颜,一明一暗,每一朵烟花的升起,都会让青年的脸明亮一瞬。
谢启心里一阵柔软。
大概是酒气未散,又或许是夜色太浓,总之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像被操控着一样,悄无声息的低下头,再原处烟火
再次腾起的时候,悄悄亲了一下青年光洁的额头。
谢启心满意足的合上了眼,过年总是好的,这种幸福感依旧和他孩童时毫无二致。
在整个大庆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时,无人知道在遥远的边境上,正有十万蒙古铁骑借着夜色,无声无息的抵达了凌古关
.
第四十五章
“禀告皇上——颐凌关失守了——颐凌关失守了!”
密使冲进金殿中,力气丧尽的瘫倒在地上,艰难的从身上掏出前线最新的战报。
“禀……告皇上,邓家军几乎全军覆没,邓将军也……战死了,颐凌关——守不住了!”
坐在龙椅上的皇上猛然起身,又徒然倒回在了龙椅里,金殿里鸦雀无声,这种死寂是从未有过的,比任何一次都要压抑
严峻,自凌古关被破后,短短十日之内,连天险颐凌关也失守了。
群臣脸如死灰,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中,竟无一人站出来说些什么,空气中的味道危险黏稠,稍微的摩擦似乎都可以引燃
一场烈火。
谢启低着头,偷瞟了一眼站在他旁边不远处的兵部尚书,他将视线落在了那排武将里,心里十分黯然——樊老将军那个
老一派系的人马,几乎全数被换下,那帮人——虽然平日的确有些张扬,甚至有些飞扬跋扈,可那些人毕竟是真刀真枪
打过仗的,但如今这一批新上位的……谢启扳着手指头数了数,发现能派的上用途的,几乎少的可怜。
哦,哦,那个王将军,以前跟着樊老将军打过仗,经验有,能力也有,也够老实憨厚。
可那位已经六十三岁了。
谢启默默从老将身上收回自己的视线了,这时皇上深深叹息了,瞬间苍老了十岁一般,颇有些中气不足的道:“各位爱
卿,有何看法?”
主战的,主和的,众说纷纭,俨然成了两个派系。
谢启坚决主战,他并不认为将狼的胃口喂饱了,就可以安然无忧,相反狼的胃口会因此变得越来越大,虽然……虽然他
们丢了凌古关和颐凌关,但庆国军队如此庞大,比蒙古军要人多数倍,就算朝中无良将——
他们的家园,绝不能任由蛮子侵犯。
最终果然敲定由王老将军挂帅出征,另外几个年轻将领为副将,即日出发。
下朝后谢启赶往青年那里,今天是樊老太君的头七,老太君是在过完年后的一天晚上走的,所幸的是并没有大痛,面容
依旧安详平和,似是在做一个沉长的梦。
因为是预料到了结果,青年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在短暂的失魂落魄后也很快拾起精神,开始准备料理后事,樊家在
还昌盛的时候,在京城外有块风水宝地,本来老太君是应该葬在那儿的,可惜自从樊家被没收财产后,这块地自然也被
收走了。
老人家入土为安,就算没有了风水宝地,也请一定要保佑樊林,顺利平安啊。
两人碰头的地方是在城里卖纸钱香烛的铺子门口,谢启赶去的时候,青年已经在里头挑选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飘了
过来,像是在讨价还价僵持不下,最后他见樊林面露难色,又将手里一打折叠的金元宝退了回去,再从袋中掏出几文钱
,推了过去。
一文钱逼死英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谢启没有上前,他侧身默数到十,估计樊林买完东西了,这才探出身子,假装刚刚来到的样子。
青年是不会接受他这方面的帮助的,就像一开始他提出要给樊老太君买块好地,也被樊林婉言拒绝了。
樊林提着一包东西,出了店铺大门就看见了谢启,立刻大步跨了过去,“等了很久吗?这里风多大。”
“我刚刚来而已,东西买齐全了没有?”
“嗯,全了,我们走吧。”
马车停在山脚下,他们两人就提着这些东西,慢慢往山上爬去,谢启体力着实不行,爬了一阵就上气不接下气,樊林接
过谢启手上的东西抗在身上,用手去顺谢启的背:“来,先喝点水,那个……要不我背你?”
谢启接过装水的竹筒,差点呛住,连连摇头:“我自己能走,能走的。”
青年耳根子有些红,自己拿手搓了搓:“那好,不行的时候再叫我。”
途中无聊,谢启就有一句每一句的讲起今天在朝中的一些事:“太子自荐要去当主帅,可笑之极,幸亏皇上一口就驳回
了。”
“你刚刚说,颐凌关失守了?”
“是的,邓家军……全军覆没。”
樊林恍恍惚惚的:“当时我在岭山训的新军,后来就是去的颐凌关,全军覆没了么……原来是全军覆没了。”
谢启刚刚只是想分散一下青年的注意力,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种关系,立即闭嘴不再多谈青年的伤心事了。
“他们……朝廷若能好好安置他们的家眷就好了,虽然的确不太可能……”樊林走在前头,谢启看不到青年的脸,只听
见樊林稳声道:“他们进新军的时候,很不能吃苦,也不讲纪律,知道以后要去颐凌关后,他们也颓废过一段时间,你
知道的,颐凌关那个地方偏僻,条件差,大家都不想过去。”
不想去……也得去,军令如山,是不由你想不想去的。
“能战到只剩一兵一卒而不投降,我……我觉得很骄傲。”樊林喘口气,“替他们自豪。”
谢启胸口巨疼,那是一种蠢蠢欲动的闷燥感,即让人觉得无能为力,又让人看不到希望的影子,青年的声音在深处带着
哽咽,茫然萧肃。
青年的至亲家人,同袍战友,已经全部不在了。
到了一处新墓前,他们点了火折子,将在香烛铺子里头买的东西全数烧掉了,两人跪下磕了几个头,樊林对着墓碑上的
字发呆了一阵,拿帕子又擦拭了几下,蹲在地上没起身。
谢启心中凝重,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拍了拍青年的肩头,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樊老太君走了,樊家在其他地方还有些私人产业,如果青年就此离京去其他地方也能衣食无忧的生活下去,好的,就这
样继续劝下去,谢启打定主意,打好腹稿,正要开劝,忽听樊林微微一动唇,说道:“我要去参军。”
他嘴角猛抽,以为是山间的野风惹得祸,声调猛变的啊了声,是惊吓到了极至。
樊林也迅速侧头看着他,然后狼狈撇开眼,逃避一样用手帕继续擦拭碑上刻字,神色不动,稳声道:“现在国家有难,
我既然可以去出力,为什么不?呆在这里是白费时间,浪费光阴……谢启,我……我不想变得一无是处,你知不知道,
我最近一直在想自己可以干什么,可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到答案。”
谢启明白,樊林这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孩子,一开始的道路就是被注定好的,继承爵位,高官厚禄,如果樊家没有遭殃
,樊林的人生道路就像京城那条主道一样,平坦宽阔,一眼就可以望到底。
“天神我材必有用,你自暴自弃做什么,参军……参军的话,你现在有职在身,不是那么好办的,去了……去了的话…
…”谢启看着对方坚毅的下巴,暗叫不好,顾不得什么了,直道:“你一个人去了能起什么作用?白白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