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幽华——凡嚣

“对不起……”吟霜低泣，“真的对不起……‘栖梧’……”他抱着琴，将脸贴在了琴面上，“对不起，对不起……”

他低声呢喃，晶莹的泪水滚滚落下。

叶一问：“你可做了决定？”

吟霜静默良久，方慢慢抬头，他咬着唇，缓缓站起，“是的。”

他最后一次怀抱“栖梧”，万分留恋的再一次触碰了琴弦。悠悠琴音，好似低语。他含泪抚琴，最后一曲《广陵散》，

琴音琤瑽，低回哀婉。

一曲罢，他步向忘川河边，手一松，便将“栖梧”投入了忘川之中，很快便被河水吞噬不见。

此刻，他反倒没有流泪，僵直着身子，一步一步，极其坚定而缓慢的往彼岸花的尽头而去。

现在，他确实看见了，在远处，有着一座桥……

叶一不说话，只是低头撑船离去。他知道身为琴仙的吟霜已然随“栖梧”一同消失于忘川水中。现在的吟霜，不过是依

靠着那对冥帝所产生的，陌生而不确定的情愫支撑着，依赖执着而存在的“人”。不老不死，却有这七情六欲，抛弃了

仙界的地位，却也无法做凡人的“人”。

那么，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就可以唤她的名字了罢？

叶一在心中想着，竟似露出了笑容。

吟霜按了按心口，那处被廑澍母亲所化的厉鬼创伤的部位，明明应该早已愈合的伤口，怎会又开始犯疼了？但不一会儿

，疼痛便消失了。

他抿唇，继续往前走。

沉如夜色，深如泼墨的衣摆滑过彼岸花纤细的花瓣之上，那人停止了脚步，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白影，一转身，又消失

在了原地。

奈何桥边，一名女子纤细娇小的身影分外惹眼，她面无表情的将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汤递给经过此桥的鬼魂。

即便有一两个不甘心遗忘前尘的鬼魂挣扎着不愿喝下孟婆汤，抑或是意欲逃回人界的，都在她轻易的拂袖之间，被迫喝

下孟婆汤，在完全遗忘掉过去之后，去往审判厅，听后判官审判再入轮回。

吟霜远远地看见了孟婆，却又迟疑着是否该上前去。

倒是孟婆头也不回地开口道：“仙君来此是为何事？”

听闻这声音，吟霜更是迟疑不前。

孟婆索性转过头来，“仙君可是怀疑老身并非孟婆？”她问，并摆了摆衣袖，让一旁早已盛满的孟婆汤自行递至每一个

鬼魂面前。

“姑娘真是孟婆？”眼前分明是双十年华的女子，竟会以婆婆自居，吟霜不免惊讶。旋即又觉失礼，忙躬身行礼，“是

吟霜失礼了，望婆婆见谅。”

孟婆上下打量他，“这是哪儿来的仙人？这般不谙世事……” 如画般精致得面容之上是与之不符的沧桑，那双眼睛里

的情愫，更是吟霜所不能明白的，“老身见过你，在一千五百九十一年前，当年那琴师第一人死后，来到冥界的事，老

身也依然记得。”

吟霜微微睁大了眼睛，“您是指我的前世？”

“没错。那前世的你至死不忘抚琴，老身与判官商议后，遂让你投胎到一名琴师的家中，好让你继续与琴相伴。未想你

后来竟成了琴仙。”孟婆缓缓道。

他微微苦笑，“可惜现在不是了……我已将琴——沉入忘川致中国。”他的声音发颤，隐约有些哽咽。

孟婆惊讶，“这是为何？”

“婆婆，吟霜但求您告之冥帝如今身在何处，求婆婆指点迷津……”他低头说到。

心下明了，孟婆也不为难于他，如实告之：“陛下现下并不在冥界之中。”

吟霜的目光黯了黯，复又道：“无妨……我可以在此等他，定会等到他的……”他低喃，声音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人几乎

听不见。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成了拳。

孟婆望着他，也不说话，叹了一口气便走开了。

不知等了多久，吟霜一直在彼岸花见伫立等待。冥界不知昼夜，他也就一直一直等了下去，忘记了晨昏，忘记了流年。

直到那一日，他见着了一个人。

“念持！”吟霜迈步走了过去。对方显然很诧异于会在此处遇见他，但想了想，便又明了了，“你在这儿等他？”

吟霜点头，“念持，你怎么来了？”

“吟霜，我已不是仙了，自有生老病死，而今来此，实乃阳寿已尽。”念持回答道。念持而今确实是垂暮老人，但魂魄

无关年龄，呈现出的面貌仍是风华正茂之姿。

“这么说来人界已过了——”

“自我返下仙界，已过了五十三载。吟霜，你在此待了多久了？”

“恐怕相去不远，我记不得了。”吟霜笑了笑，竟是不见悲喜。

“吟霜，你的‘栖梧’呢？”念持终于问出了这个疑问，总是偶尔双手空不出来，吟霜也会使用法术将之藏起带在身边

，他身边的人纵使感觉不出那琴的灵气，但也能闻到琴身上熏染的泠泠水香。但这一次，念持闻不到那香气。

过了这么久，再度听见这个名字，吟霜依旧心疼不已，“已经扔了……”

“扔了？你开什么玩笑？！”念持显然有些不相信。

他垂眸，声音轻轻地响起，“念持，你认为何以我身为仙人，身处冥界却可以看见你，看见别的鬼魂？”应该是——只

能看见这似是无边无际的彼岸花才是。会看得见叶一，也是因为叶一并非亡魂，而他的护体仙力也已被攸狐所破。

攸狐。吟霜心下一怔。这个名字，他倒是许久不曾想起了，不知他现下可好。

尚且记得他当年以小狐的模样待在自己身边的日子，那时虽是他有意蒙骗自己，但他却真是待自己一片真心。

而即便攸狐毁了他的护体仙力，他也不曾恨过他。

毕竟……

“这倒也是。”念持点点头。

“念持！念持！”有女子急切的叫唤声传来，两人同时回头。

“梨落……”念持哑然。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感动。

女子冲了过来，不顾旁人的目光，一把抱住了他，“我说过，绝不和你分开！绝不！”她叫到，眼底隐隐泛着泪光。

念持先是一怔，复又一笑，“是啊。”

一丝看着两人，转过头去，“婆婆……”他看见孟婆正手持两碗孟婆汤站在不远处。

孟婆见他望来，面无表情地将两碗汤廑澍倒入了忘川之中。吟霜正欲开口，孟婆先一步出声，“老身手滑了。”她刻意

极缓地转身去盛新的汤，念持乘着时机握着梨落的手，飞快的过了奈何桥。

念持走远之后回过头来，“吟霜，下一世有缘再见！”

吟霜微笑颔首，转而对上了孟婆的眼，“多谢婆婆。”他说。

“不必。”不过是不想他真的从此以后再无朋友，仅此而已。孟婆转开头，将手中的孟婆汤递给了前来的鬼魂。

第二章：不知落花意，流水故东去

吟霜终于终于是见着了冥帝，在他与叶一聊天的时候。

他回头，于是，看见了他。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会就此凝固住，但，没有。

没有哭泣没有叫喊没有任何失态的表现，他设想过无数次，当那人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而此刻，

他的表现，与他设想过的都不一样。

他平平静静地向冥帝行礼，连脸上的笑容都未有任何异样，“见过陛下。”

“你在这里做什么？”冥帝冷声问。

“吟霜在此等候陛下多时。”吟霜低着头，让对方看不清他的表情。

冥帝仿若未听见一般，道：“听天后说，你现在乃是一名罪仙，怎会出现在冥界？”

“陛下，吟霜在此，只为告诉陛下一句话。”吟霜抿唇，鼓起了勇气道，“吟霜其实一直以来……”

“琴仙，早些回仙界领罪罢，在冥界待得越久，你的罪就越重。”冥帝打断了吟霜的话。他原以为当年的匆匆一瞥只是

偶然，未想对方竟然还在此处停留……

吟霜的背脊僵直了起来，“陛下——”

“或者，孤换一种说法你才能听懂。即刻离开冥界，孤不想惹来什么麻烦。”天兵天将看不见身处冥界的鬼魂，若是琴

仙顽抗，冲撞间势必要扰乱冥界的秩序。冥帝作为冥界之主，自然是为冥界考虑为先。

和身为凡人时还真像……吟霜苦笑了一下，抬起头来，清丽的脸庞皎如辉月。

“陛下，吟霜一直倾慕于陛下，吟霜所求不多，仅是想随侍于陛下身边。求陛下成全。”吟霜坦然道。虽不见胆怯之色

，但身子仍是不可察觉地轻颤着。

冥帝沉默良久，道：“你便留下做个琴师好了。”他也仅此一技之长罢。

但吟霜却是摇头，“求陛下另派职务。吟霜此生，已再不弹琴。”

冥帝冷哼，“那你还会些什么？”

吟霜哑然。确实，他只会抚琴，但——“吟霜可以做杂活。便是不会的，也可以学。”

“你可是赖定了冥宫？若孤说你留下来除非你去做琴师，否则免谈呢？”冥帝步步相逼，“琴仙，你可会屈就？”做杂

活？他垂眸注视吟霜的双手，细长而洁白，生来就是抚琴的手，能做得了杂活？

吟霜下意识地抿唇，左右为难。

“陛下。”孟婆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此处，向冥帝福了福身，“老身但有一求。”

“讲。”冥帝扫了她一眼。

“老身每月初五要酿制新的孟婆汤，因而此时法力大减，历来每到此时总会出现意外，而今老身恳请陛下让仙君为我护

法，保得这奈何桥的太平。”少女容貌的孟婆如此说到。神情不卑不亢。

冥帝沉吟片刻，点头，“那好罢，孤会与天帝说明。”

吟霜留下来之后，依旧与这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曼珠沙华相伴，依旧安静地等候。

他在此处，仍是见不到冥帝。自从冥帝让他留下来之后，他再未见过他。

孟婆问：“你可曾后悔？”

他微笑，“不悔。”曾经模糊地感情，在这日复一日的手瓦罐中，逐渐地清晰。那不是别的，正是犯人之间传颂千年不

曾磨灭的，名为“爱”的情愫。但他亦知，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冥帝的心中，不过是将他看做了一个无关紧要又不

自量力倾慕于他的小小仙人罢了。

不由苦笑，“不曾后悔，只是——”未再多说，他低下头去，手指微微蜷起，却是再也触摸不到那熟悉的琴弦，更听不

到那琴音从他的之间流泻而出。

“栖梧”，凤凰栖梧。他去何处寻找他可停栖的梧桐呢？当初，如此决然地抛弃它，自己是否过于绝情呢？也许，自己

根本不能算是什么凤凰，更是配不上那“栖梧”罢……

“婆婆，我先离开一下。”吟霜道，走离了奈何桥，来到几丈之外他时常站立的一方土地上，凝望起了对岸。

风吹过，彼岸花擦着衣袖摇曳着，沙沙声不断。一时间，四下静得只剩下这寂寞的声音。缓缓平复了翻腾的心绪，心口

却又疼了起来。

这么多年了，这伤也不见痊愈。于是，在等待的同时，这疼痛便也成了习惯。

幽幽一叹，他垂下了盈盈的眼眸，手指无意识地勾动，仿佛在拨弄那已然不存在的琴弦。

“你在此想着谁？”意料之外的声音响起。吟霜惊了一下，回头，却因为转身的动作过快，柔滑的发丝睁开了丝带，一

下子披散了开来，飞扬舞动，又随之垂至背后，“冥帝……陛下……”他轻声唤。

冥帝站在那里，像是没有问过那句话一般，神色漠然，“天帝赦令，你若自行回天界，虽受罚，但免去剔除仙骨之刑。

”

“是，多谢陛下告之。”他依旧垂着眼眸，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琴弦，你颇具仙骨，还是早些觉悟，潜心修炼，将来定有所成。”冥帝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觉悟？是指他——倾慕于他的事么？吟霜微微苦笑。

不愧是冥帝陛下，果真是断尽七情六欲，超脱凡尘……心口微疼，他已然分不清那是旧伤复发抑或是……“只可惜，成

仙千载，我依旧看不开这一切，是我凡心未定，不及你超凡脱俗……”

若能做到了断这情爱，潜心修炼。他此时今日亦不会在此了。在此，痴痴等候根本不会存在的结果。

“吟霜啊吟霜，不是决定只要告诉了他你的心意，即使他不接受也绝不强求，立刻返回仙界么？为何，为何又如此……

”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低低地呢喃，笑出声来，“你可真是傻啊。看不透凡尘俗世，短不了七情六欲的俗人……”

但已然陷落其中，让他如何能自拔？

约摸是隔了几日，他在奈何桥边见着了一个本不该来此的人。

“绯霞仙子？”吟霜吃惊不小。望着眼前美丽的仙子，甚是不解，“仙子怎会来此？”

“仙君！”绯霞很是激动地上前，失仪的径直握住了他的手，“仙君早些回仙界罢！您不可在此处久留啊，九幽冥界阴

气甚重，你长久在此仙气修为定会受损的！您不能毁了自己的修行啊！”她急急道，语气之中满是担忧。

吟霜轻轻挣开了绯霞的手，淡淡一笑，“原来仙子是为此而来。”

“仙君，万望仙君三思啊。”她蹙着娥眉，娇媚的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他稍稍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极是温文有礼，“多谢仙子关心，吟霜自有分寸，也请仙子早邪恶返回仙界，在此久留

对仙子的仙体有伤。”

绯霞揉着手绢，“仙君……”

“仙子，天后见不着仙子定会责罚仙子罢，请仙子别为了吟霜而受罪罚。”他轻声道。

“……那还望仙君亦能早日返回仙界，绯霞听闻天帝应许了冥帝的求情，从轻处罚仙君，仙君大可放心。”她柔声道，

“绯霞所求不多，但望仙君多加保重。”

了然，微笑，“仙子的情谊吟霜记下了。仙子慢些走，珍重。”他拱手行礼，正逢听闻孟婆的唤声，他颔首示意，旋即

转身离去。

绯霞凝望他的身影，眼眶微红。

不知为何，她竟觉着……吟霜仙君是——再不会回到仙界去了……

“那仙子倒也痴情，竟冒着触犯天规的危险前来为你通报，劝说你回去。”孟婆冷冷地道，“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