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宵当然明白方鸿飞的意思,他很快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好,知道了。今晚去见见他就是。」
他转开头,不等叶飘开口,便笑道:「今晚有老友相约,便委屈你一人在这里了。」
「摘春院?」
叶飘虽然没去过,但摘春院就象纷至居一样,在常州府名头响亮,是风流人士必光顾的欢馆之一。他斜睨了离宵一眼,讥讽道:
「我早就知道你到这里来不会只为了喝什么寒雪酒。」
离宵看见叶飘神色怪异,还以为他发现了自己与秦将军的密谋,却又拿不准对方的心思,只是笑着顺他的话问道:「不知叶兄这
么说是什么意思?」
叶飘转着酒杯,微微仰脖,又送了一杯酒下肚。
「你难道不是为了狎妓才来此处的吗?」
离宵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他和方鸿飞交换了眼色,立即搭了手在叶飘肩上,在他耳边说道:「你多心了,只是秦公子这人素好
风月,所以才摆宴摘春院。我保证子时之前就回来陪你。」
「谁要你陪!没你在身边缠着,我不知玩得多开心。正好,方总管若今晚没事,便陪我逛逛常州府吧。」
叶飘一把拍开离宵的手,笑着看向方鸿飞。
「侯爷……」方鸿飞不敢立即答应,而是转问离宵。
离宵沉默地呷了口酒,过了会儿才点点头,不冷不热地对方鸿飞嘱咐道:「也好,今晚你就陪叶兄好好逛逛,免得他觉得无聊。
」
「遵命。」
方鸿飞习惯性地低着头答复了离宵的话。
不知为何,他向来平静的目光中忽然生出几分汹涌的情绪。
但很快,这情绪就消失了,在他抬眼和自己的主人对望时,一切又回归到了最初的宁静与顺从。
摘春院的老鸨知道今晚有贵客要来,干脆谢绝了其它恩客的生意,把楼里最美的姑娘都送到了三楼秦将军订下的房中,可后来这
些姑娘又都被秦将军赶了出来。
当晚,常州府又下起了雪。
比起凌云峰来,这雪已小了许多。
离宵披着貂毛大氅,牵着乌云,神色严肃地来到摘春院前,门口台阶上的小厮见了,立即上前接过马缰,必恭必敬地请离宵上楼
。
「侯爷,将军等您很久了。」
小厮在离宵身旁悄然留下一句耳语,牵着乌云便绕去一旁拴好。
离宵的脸上很快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他轻轻掀了掀长裘的下摆,银线绣制的长靴从容地踏过了摘春院的门坎。
此去,注定不能回头。
子时之前,离宵果然守信地回到了纷至居。
叶飘似乎已经睡了,屋里黑沉沉的,并未燃灯。
离宵怕吵醒了叶飘,干脆在门外就脱了靴子,赤脚而入。
可他刚一进去,就看到了一个坐在床头的黑影,接着屋里就响起了叶飘阴郁的声音。
「你回来了?」
「啊……是啊。该是在子时之前吧。都是那秦公子,非说什么老友相见,要多喝几杯。」
离宵听出来叶飘心情不悦,以为他怪自己在摘春院耽搁多时,急忙编了个话圆谎。
他脱下大氅,慢慢地拉了锦裘的腰带,坐到了床边叶飘的身边。他纂出叶飘微温的手,问道:「你不高兴了?」
叶飘没有答话,什么样的神色,在黑暗里也让人看不清。
忽然,他一把反手抓住离宵正在宽解衣衫的手,声音里有些异样的仓促,「我们明天就回白水镇。」
「明天?」离宵微微皱起了眉。
再过两日,便是那小皇帝圣驾亲临常州府之时,也就是他造反之日。
他七年的苦心经营,只差最后两日就能实现了,而他怎么能再回无醉山庄。
那里,只怕现在除了几个留守的奴仆外,其余人都来到常州府了吧。
「我们不才到这里吗。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多呆两天再走吧。」
离宵看不清叶飘的神情,只是觉得今夜的他有些古怪。
叶飘放开手,冰冷地轻笑了一声,问离宵道,
「侯爷,你对我是真心的吗?」
离宵一笑,心想到底叶飘还是因为自己去了趟摘春院而心生嫉妒,看来这位名满天下的堂堂大侠也会有如此忸怩作态之时。
离宵立即蹭上去,亲吻了叶飘的面颊,在他耳边呢喃道:「真心真意,天地可鉴。不信,我脱了衣服给你看,你倒找找我身子有
一块地方对你是不真心的。」
他说着话,一把挎下了已经脱到一半的锦裘,牵开里衣,露出滚烫的肌肤,很快就在叶飘面前脱了个光。
「你难道不信我吗,叶兄?」
离宵笑着拉过被子,把他和叶飘一同罩了进去。
没一会儿,被子下就传出了缠绵的耳鬓厮磨之声,叶飘的衣物很快也被丢了出来。
「我醉了,常醉侯。」
叶飘贴俯在离宵背上,冷漠的声音非常低沉。
不知道是不是夜太冷,叶飘今晚非常卖力,离宵觉得有些痛,而肌肤上也很快就起了层微汗。
他时断时续地呻吟着,沉浸在了自己美妙的幻想中。
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离开阴霾的无醉山庄,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金銮殿的朝阳,他已经怀念了很多年。
「有时候,醉了比醒着好。」
他低低地笑着发出喘息声,腿不由自主地分得更开。
他想,今晚,大概他们都只是醉了。
两日后,天子的銮驾终于铺排着进入了常州府。
在纷至居里的离宵和叶飘一早就被官兵赶了出来迎接圣驾。
整齐的万岁声响彻了常州府的大街小巷,即使那些见不到皇帝的人,也都规矩地跪着,规矩地喊着统一的口号。
离宵也低头跪着,他厌恶这姿势。
万岁是一个假话,天子也是个假话,没有谁生来就是天下的主宰,今天,他就要颠倒乾坤。
叶飘漠然地跪在离宵身边,他微微抬了抬头,看见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骑在高大的汗血宝马上朝这边慢慢过来。
那副俊美的眉目,细看之下,果然和离宵有几分相似,不愧是叔侄。
他又侧过头,看了看一直不吭声的离宵,这才发现,对方的脸上正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得意笑容,近乎偏执。
「臣镇东将军秦浪,叩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镇东将军府戒备森严,皇帝的銮驾已停在了门口。身为镇东将军的秦浪早就准备妥当,跪在门前侯驾已久。
「免礼,秦将军请起身。」
年轻俊朗的天子萧凌坐在汗血宝马上,轻轻挥了挥手,看了看秦府门口井然有序的一干军士。
「这么多人,看来秦将军对朕的安危很是操心嘛。」
萧凌哈哈一笑,从马上下来,带着几个侍卫就朝秦府走来。
面对天子,臣子的眼中可以有敬,也可以有畏,但是此时,秦浪的眼里却透出一股不合身份的阴冷。
他紧紧地盯着萧凌的脚步,只等他一跨进自家的大门,立即下令将皇帝拿下。
萧凌走到秦浪身边,忽然停住了脚步,此时他离秦府的大门不到一丈。
「秦将军,你家世代金戈铁马,忠心耿耿,为何到了你这儿,竟会做出此等谋逆之事!」
萧凌的声音猛然一扬,身边的侍卫已经抢到秦浪身旁,出其不意地用刀将他围在中央。
原本等候秦浪号令的军士,一见此景,无不惊慌失措,却也都做出副要挺枪向前的模样。
而萧凌自己带的御林军,也齐齐上前,和秦浪的手下军士成了一触即发之势。
秦浪气急败坏,不顾刀斧加身,毅然喝令道,「还等什么,不必管我,拿下皇上!」
萧凌冷笑一声,拔剑在身前,直指那些正要轻举妄动的军士,「你们家有父母老小,若因此事而害了自己的宗族,岂不可惜?放
下兵刃,朕不但恕你们无罪,还每人晋升一级,加赐黄金百两!」
这些军士本想着反正反相已露,不如拼死救出秦浪,再作打算,哪想到皇帝竟会这么轻易就宽恕他们,还有封赏可拿,除了几个
誓死忠心秦浪的人之外,其它无不放下兵刃,齐齐跪下。
秦浪眼看大事已去,长叹一声,问萧凌道,「皇上,并非是臣一心要反你。只是宁王于臣有大恩,臣不能不报。如今,臣已是无
话可说,只望陛下仁德,能看在臣也为我朝立下过不少战功的份上,饶臣的妻儿老小一命,那么臣在九泉之下,也当瞑目了。」
「好,此事朕只究你一人之过,你的家人,朕都赦免了。」
萧凌知道秦浪死意已绝,也不阻拦,慢慢转过了身。
秦浪听见萧凌应允自己的请求,当即跪下朝他磕了三个头,拔刀架在自己颈边,问道,「臣有一事不明,此事隐秘,按理说皇上
您不该知道,到底是谁泄露了出去?」
「先皇早知道宁王野心不死,所以一早就暗中安排了人在他身边,等的便是今日。」
萧凌年轻的脸上显出一抹不合年龄的沧桑,他听见秦浪一声长叹之后,便是众人惊呼的声音。
「秦浪一家三代为国效力,戎马沙场,若非受宁王蛊惑也不致于此,将其厚葬了吧。」
他令人抬走了秦浪的尸体,这才带着人进了秦府。
萧凌在秦府里坐定,喝了口茶,立即又马不停蹄地吩咐道,「方鸿飞,你速按原计划去捉拿萧离,朕即刻启程回京,以免夜长梦
多,记住,务必要把朕的皇叔活着带回京城。」
此时本该带领白水军突袭京师的方鸿飞赫然出现了在萧凌的面前。
他不苟言笑地肃立在萧凌面前,直至转身时脸上才露出了几许无奈和痛苦。
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此时他的心中也有几分对常醉侯报复的快感升起。
送走皇帝的銮驾之后,离宵他们又回到了纷至居,他回了客房,而叶飘则在楼下喝酒。
一回来,他就站在窗口远眺,等着看秦浪大功告成后燃起的信号。
「哎呀,着火了,那不是皇上去的方向吗?」
没多会纷至居的人便看到不久皇上沿街而去的地方有烟飘去,那里正是秦府。
「好!」离宵一拍窗栏,满心雀跃,激动地低喊了一声。
他收拾起兴奋的心情,急忙下楼准备叫上叶飘一起去秦府,到时候再把一切解释给对方听。
那时皇上已掌握在他手里,只要自己巧言善变地好好劝慰一番叶飘,想必这个懂得自己孤独寂寞的男人,一定不会弃自己不顾。
他刚踏下楼梯,街上便传来一阵嘈杂声,离宵走到窗边一看,竟看到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方鸿飞。
一种不好的感觉顿时让他呆立在当场,那双满是骄傲的眼里,蓦然黯淡了下去。
「来人,围住此处,不得放一人逃脱!」
方鸿飞翻身下马,身后一干军士立即将纷至居团团围了起来。
他一边命人围了纷至居,一边带了十数个武艺高超的大内侍卫走了进来。
这一切的嘈杂,喧闹似乎都和叶飘无关。
他坐在窗边,静静地喝着酒,目光一直流连在清澈的酒水上。
好像独自一人做着一个只属于他的梦。
离宵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避开那些惊慌无措的食客,迅速地来到了叶飘的身边,他已经没有多的时间再去解释什么
,拉了叶飘的手,要他和自己一起离开。
「叶飘,快走。方鸿飞带人来抓我了。」
叶飘一把甩开离宵拉着自己的手,目光仍停留在杯中的酒里。
「方鸿飞为什么要抓你?」他笑着喝了口酒,眼角的余光缓缓扫到离宵苍白的脸上。
离宵忽然明白了。
他刚才以为自己信错了一个人,原来没想到,是两个。
「看来,方鸿飞已和你勾结好了。」
离宵握紧拳,咯咯作响,他摸到腰间的长剑,镪地一声便拔了出来。
叶飘终于把壶里最后的一滴酒喝光了,他可惜地倒了倒已经空无一物的酒壶,叹道,「没了。」
接着,他站起来,右手已然摸到剑柄。
他冷冷地盯着离宵,一如离宵冷冷地盯着他。
「常醉侯,你还想骗我利用我到何时?!枉自我对你信任有加,却没想到你仍是个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
离宵现在才全然清楚了一切,他只信错了一个人,而另一个人只是不再信自己而已。
「所以,你那晚要我和你回无醉山庄。你还是想救我的。」
他有些欣慰地笑了起来,毕竟,花也飘零,叶也飘零,最是无情的叶飘,对自己还是有情,可惜,自己没能把握住。
叶飘的目光里又出现了只有在要致对方于死地时才有的强烈杀意。
电光火石之间,飘零剑出手了,赶在方鸿飞带人杀奔过来之前,他要亲自解决了离宵。
离宵的剑法不是叶飘第一次见,两人在无醉山庄时就常有切磋。
只可惜,这一次不再是切磋,而是搏命。
方鸿飞叫住了想冲上去围捕离宵的侍卫,让他们站在一旁。
不错,那个晚上,是他向叶飘说出了离宵想谋反的事,也为了鼓动叶飘的倒戈,他甚至不惜编造出诸多不堪的谎言让叶飘对离宵
心生恨意。
叶飘以侠之大者的身份自居,必然不会忍受离宵叛逆的行径,更不会忍受对方以利用自己达到目的的卑劣用心。
这一战,他早就知道会有。
这一战之后,无论离宵或叶飘是死是活,之前的两人的种种情谊,都会灰飞烟灭。
侯爷,是你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的。
方鸿飞默默地叹息,眼里却禁不住有喜悦的颜色。
离宵在缠斗之时,不时分神看一眼方鸿飞。
从对方那已经没有了忠诚与恭顺这副掩盖外衣之后的眼神,离宵似乎知道,这一次,自己是真地完了。
想必秦浪已经事败,隋相爷,陈将军,刘将军以及定国公那边也成不了气候了吧。
连他最信任的都人都背叛了他,他还有什么可以期待?
叶飘的剑势还是如最初那样毫不留情,招招致命。
离宵运气架住叶飘劈来的一剑,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抹浅淡的笑容。
「你一定要杀我?」
叶飘不说话,只有满面的杀气清楚地写在他脸上。
他压腕提剑,斜刺向离宵,离宵则挥剑横扫,以此破解开叶飘的剑势。
忽然,离宵的剑一下从就手中掉落了,整个身体毫无防备地呈现在了叶飘的剑下。
而就在此时,叶飘的剑奇迹般地制住了,停在了距离宵不到半寸的地方。
「你干什么?拣起你的剑,继续!」
「不必了。」
离宵一笑,看了看叶飘的剑,又看了看叶飘的脸,真是一样的寒气逼人。
「大势已去,我已是困兽,何必再苦苦挣扎,自取其辱,你要杀我,便动手吧。」
谁也没注意到方鸿飞的脸变得异常的阴沉,他点点头,身后的侍卫立即拥了上去,纷纷拔出刀剑,指向离宵。
「上头有令,要侯爷活着回京。叶大侠,您还是收手吧。」
方鸿飞看了眼仍用剑指着离宵的叶飘,他发现,自己仍是那么嫉恨这个人。
叶飘冷冷地勾起嘴角,手中的剑终于缓缓移开。他怒视着离宵,终于出声斥责道,
「你知不知道若你挑起叛乱,会害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会害多少将士命丧沙场?做皇帝,在你看来就就真地那么重要吗?!」
离宵略略弯了弯嘴角,哂笑般地轻瞥了叶飘一眼。
这样的结果,谁人不知?可是,对他而言,又岂有别的路可选?
叶飘看见在自己面前昂然而立的离宵并不说话,目光一沈,手里的剑猛地往下一点、一挑,离宵立即站立不稳地跪了下去。
方鸿飞大吃一惊,急忙上前察看离宵的伤势,这才发现他的右脚正在流血,很快就染红了那只银色的长靴。
原来,叶飘竟然将他的脚筋挑了。
离宵痛得满头是汗,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脚,又抬头望着叶飘,对他惨然发笑。
「不是每个人都象你那样为什么天下苍生着想!我本就不是那种人,我只想拿回属于我的一切罢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就
是我常醉侯的信念。」
「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