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凄惨的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少年,领带被人栓在水管上,脑袋给卡死在水龙头底下,鼻尖刚好抵着洗脸池,服务生推开门发现他们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这样被冰水涮了多久,救下来的时候连气都快不会喘了。但检查报告下来,他伤势最轻,只有头皮上破了个口子,左边鼻孔轻微烫伤,还有就是,冷天冲凉水得了感冒。
最怪的是,这伙人不肯立案,都咬着牙说是自己不小心弄的。那冰水冲脑袋的倒霉孩子原话是这样的:‘老子想洗头!不行啊!’
于是最好只好作意外事故来处理。
曲子诺多少挂了彩,鼻梁上淤了一块,嘴角也擦破了,可这无损于他在苏陌心中的英俊形象:“真是看不出来你这么能打!”
“实在太厉害了!”
“以一当十原来不是传说!”
而面对这些夸奖,青年也只是谦逊地笑笑。
两人并肩走在大街上,衣衫不整,一瘸一拐,但有夜色遮掩着,倒也没人冲他们指指点点。
苏陌自己也黑了一个眼圈,人中上那道鼻血也没擦干净,但他兴奋得两眼发光,一时顾不得痛:“说真的,你学过的吧。学的什么?散打?武术?跆拳道?”那种拍动作片一样流畅有力的格斗动作,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曲子诺仍然谦虚道:“都学过一点。”
苏陌伸手想勾他的肩,发现太高,就换作拉着他的手腕:“大侠大侠,干脆你收我为徒吧。”
曲子诺垂着眼睑看他:“那你用什么报答我?”
给了杜少鑫一顿教训,苏陌心情愉悦得不行,眉飞色舞道:“走走走,请你吃饭。”
两人找了个宵夜摊,席间苏陌很是殷勤,不停地给曲子诺夹菜:“大侠身手绝非常人,不知师承何派,我看那几个肘击啊,实在很有一点当年那个泰拳冠军的味道……”
曲子诺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嚼着,笑得眉眼舒展。他这么温和敦厚的人,打起架来居然这么厉害,每一个动作都狠而准,简直只能用残暴来形容。苏陌不由猜他不仅仅是做过侍应这么简单:“你是平时都在锻炼着的吧。怎么,你还有份兼职是健身馆里的教练之类的?”
曲子诺摇了摇头,简短的说:“我以前,做过保镖。”
苏陌恍然大悟,筷子一拍:“我就说嘛!”隔了一会又说:“你打起架来实在太帅了!怎么说呢——就像城管一样!”
曲子诺镇定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哪里,我看你的那招——”他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辞藻来修饰,就直白地说:“——踹XX也很厉害。”
高人夸赞,苏陌立刻红光满面:“说起来还是跟我一个前女友学的,以前我把她惹火了她就拿这招来对付我,都是男人嘛,那种痛你也懂的。”
曲子诺抬了抬眉毛:“哦?”
苏陌早把他当自己人,也就跟他掏心掏肺起来:“跟你讲啊,你大概是没被伤着过,我被她一踹,少说也要肿个十天半个月的,不能那个也就算了,有时候走路扯着都疼,真是生不如死……”
曲子诺笑了笑:“那后来呢?”
“后来?”苏陌莫名其妙,“后来就慢慢的消肿啦?”
“不,我是问你前女友,后来怎么样了。”
苏陌还是莫名其妙:“就、就分手了啊?”
“因为她打你?”
苏陌想了想:“不,我们分手好像是因为她劈腿……诶,不对,劈腿是另外一个……”他摆了摆手,“哎呀,记不太清了。总之是在一起不合适,就分开了。”
曲子诺喝了口茶:“嗯。”
一时有些冷场。
苏陌还在为话题的突然转变感到莫名其妙,刚想开口,曲子诺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他接起来,眉头慢慢皱起。
“是。”
“是我的错,抱歉。”
“不,是那群客人有错在先。”
“不,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我会赔偿。”
“是的,抱歉。”
“很抱歉。”
“明白了,我会辞职。”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苏陌赶忙问:“是谁?”
曲子诺只是摇摇头,他却明白了:“刚才那家夜店的?你经理?找你算账来了?”
曲子诺仍然不说话,苏陌吸了口气,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
“是我的错。”两人同时说。
“你有什么错啊?都是我连累你,”苏陌不禁又气又急:“他要让你赔偿什么,钱都由我出,事情是因我而起,杜少鑫要秋后算账,你让他冲我一个人来!”
曲子诺反而宽慰他说:“没事。大概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大,没追究太多。只把我辞了。”
这不叫没事,苏陌心里别扭极了:“抱歉。害你没了工作。”
曲子诺脸色不大好,但他还是好脾气地朝苏陌笑笑:“我也不是只有这么一份工作。空缺出来的时间再找个兼职就行了。”
宵夜一口也吃不下去了。两人在附近的车站分别,苏陌对他又感激又抱歉,临别前再三嘱咐:“有什么事一定记得给我打电话。工作的事我帮你留意,凭你的能力,绝对能找到更好十倍的。”
曲子诺也不再推辞:“那就麻烦你了。”
07.
李梅打电话来核对团队名单的时候,苏陌忍不住又问她:“梅姐,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事,你帮我打听了没?”
这事他这两天已经提过好几遍了,对方不由疑惑道:“什么人这么让你挂在心上哦?”
“一个朋友。这事办得成嘛?”
李梅直觉不对劲:“朋友?什么朋友?”
“呃……”这解释起来才是说来话长,马桶前认识的朋友,苏陌只好支吾道:“就一个普通朋友呗。”
“你会对一个普通朋友这么上心?连高中班上的人都认不全的是谁哦。”
这事还要提几遍,苏陌满头黑线:“我不是认出你来了嘛。”
“你还有脸提!”
他们俩高中同桌三年,毕业半年后李梅在公司会议室里看见他,主动上去跟他打招呼,他却一脸茫然,过了半天才“啊”了一声,说你你你你好眼熟啊。
“我还不了解你?”她在电话那头翻了个白眼:“对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说了就忘,三心二意,谁被你看上活该谁倒霉!”
苏陌茫然道:“我、我哪看上谁了啊?”
“哦哦?不是为了哪个美女你会这么热心给人介绍工作?你吃饱了撑的?”
苏陌心想她完全误会了:“我帮我朋友一个忙不行吗?”
“你什么时候这么仗义了哦,”对方根本不相信:“这样好了,那个位置我先帮你看着,哪天你抽个空把那女孩带过来看看,要是我觉得还行就留她下来做事,就这样吧。”
“什么女孩……喂喂?”
那边已经挂了。
苏陌握着听筒,心里略微郁闷,不过李梅也算答应了替他留意那个空缺出来的位子,这好歹让他觉得内心稍安。
他观望了一段时间,杜少鑫那边暂时没什么动静,就胆战心惊地拨了个电话给杜予城,那头的语气风平浪静,也听不出什么端倪。
于是又安稳过了两天,他就把这事给忘了。
两天后,这座城市迎来今冬的第一股寒流。
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暖气许久没用,打开才发现已经失灵,苏陌白白吹了半天冷风,冻得手脚冰冷,只好去洗了个热水澡。
刚从浴室里出来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是林钧。
苏陌心情有点复杂,边擦头发边接起来:“说。”
电话那头有些噪音,似乎是在大街上:“问你个事,你城东的那套小户型还留在手上没?”
“租出去了。怎么啦?”
“没事。有个朋友在找地方住呢,租出去就算了,我再问问别人去。”
苏陌随口问了一句:“谁啊,不能住你那?”
林钧只好解释道:“我那不是太方便,你也知道我最近在准备婚礼,小雅已经把她那套租房退了,打算搬过来和我住。”
苏陌举着毛巾的手慢慢放了下来:“这样啊……”
林钧在电话那头对他的难过毫无所觉:“这个人其实也不算是我朋友,是小雅一个亲戚,最近惹上了点麻烦,想找个安全点的地方暂时避一避。想来想去,也就你那还有一套房子空着。对了,你不是有个做房产销售的朋友吗,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
苏陌心里咯!一下,插嘴问:“那人是不是叫曲子诺?”
林钧一怔:“怎么,你也认识?”
苏陌叫车赶到金宝来的时候,曲子诺已经离开了。
前台很茫然:“曲子诺?他刚走。”
“不不,他不会再来上班了,他今天刚递辞呈。”
苏陌比他更茫然。曲子诺手机关机,打座机也没人接,他找去他工作过的汉爵,城东,京泰圆,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曲子诺已经辞职了。他又依着记忆摸索到那间小公寓,那里也已经人去楼空。
曲子诺不会这样无缘无故的辞职失踪,苏陌猜,这一定是杜少鑫干的。
他最好只好给曲雅打电话:“你知道曲子诺在哪吗?”
“子诺?”曲雅有些吃惊:“你们认识?”
“他在哪?”
“刚才还在我这呢,现在不知道去哪了……你找他有事?”
“不,也没什么……你在哪?”
“林钧家。”
苏陌这才想起来,曲雅和林钧今天开始同居,明晚他们开乔迁派对,还邀请了他过去。
“子诺他刚才来帮我搬家。”
林钧家就在金宝来对街,隔了大概七八百米远,苏陌心想曲子诺或许还没走远,挂了手里电话就往那方向跑过去。
天上开始飘起小雨。
曲子诺在后街站着,默默等了一会,路人纷纷四散避雨,眼前这条人行道逐渐空阔起来。雨势渐大,他伸手把兜帽拉上,又站了一会,果然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面前。
他抬起头来。
“我……”苏陌扶着膝盖,呼哧呼哧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你……”
其实他想骂一句我X你X,但肺活量显然不允许,自从一年前那个任性的女友威胁他要去跳楼,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大街上茫然的找寻和奔跑了。
曲子诺镇定自若地把手里那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递给他:“来,顺顺气。”
苏陌喘了好一会,伸手接过来咕嘟咕嘟干了,手背一抹嘴:“你还当不当我是朋友啊!”
曲子诺笑笑:“就因为当你是朋友,才不好和你开口。”
“你、你这个人真是——”苏陌简直气急败坏,他受不了欠人人情,也同样受不了被人忽略,无论按哪个算,曲子诺的沉默和隐瞒对他来说都是太过分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我那天晚上说得很清楚,发生什么事一定要通知我,杜少鑫是不是去找过你了?他是不是逼你辞职了?他找到你住的地方去了?你干嘛什么都不告诉我!”
曲子诺沉默着,他反而越发生气:“你干嘛不给我打电话!你成心让我不好受是不是!”
“是我拖累你的好嘛!你居然还避着我!”苏陌的血压蹭蹭地往上涨,一整天的压力都在这时候爆发出来:“你装什么好人啊你!”
曲子诺坐在街边台阶上,兜帽盖着脑袋,头压得低低的,任苏陌一个人在他面前气急败坏上蹿下跳,好像一只暴躁的松鼠。
冰冷的雨点啪啪打在两人身上。
青年看上去有些疲惫,脸上也没了笑容。他沉默了好一会,忽然低声说:“今天,曲雅搬进林钧家里了。”
苏陌一怔,胸口里那股闷气一下子全消了。
他突然想到,曲子诺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听见两人要同居的消息,他尚且都会感到难过,更不用说还得亲眼看见。还得帮他们一把。
还得亲手把纸箱从货车上取下来,又在客厅里一个个拆包,把另外一个人的东西并着回忆一件一件从箱子里拿出来,和自己心爱的人的东西摆在一起,从此它们就从一个人的回忆变成两个人的未来,但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不知道有多辛酸。
就算多为那个人着想,喜欢他喜欢到为他的幸福而幸福,以他的快乐为快乐,但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和另外一个人和和乐乐幸福美满的住在一起,谁都不会真正好受。
苏陌连乔迁派对的邀约都拒绝了,更不用说帮忙搬家这种事,凡是让他感到难受的事,没有必要去面对他就一定会选择逃避。但曲子诺不会。
这个人的付出和获取全然不是双向的,他会在杜少鑫面前站出来保护苏陌,但却不肯让苏陌保护他。
他太过敦厚善良,对别人都很友善包容,唯独对自己却很苛责。
“这事我知道。”苏陌咽了咽喉咙,转移话题道:“你打算怎么办,今后住哪?”
“不知道。”曲子诺垂着眼睛,眉尾微微下拉,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就有点无辜的茫然。
“你的行李呢。”
“暂时放在附近宾馆。”
大概觉得冷,他微微塌着肩,肩头上都是斑斑的水痕,灰暗的身影和墙角阴影几乎融成一团。虽然还是高大,但看上去特别的可怜。
仿佛一只弃犬。
“搬过来和我住。”苏陌吸了吸鼻子,用不容商讨的语气说:“我去陪你拿行李,今天,马上,现在。”
08.
车后盖缓缓打开,两包行李躺在那里,一个黑色硬皮箱,一个巨大的帆布旅行包,立起来大概和苏陌一样高,两个大包几乎把后箱的空间撑满。
苏陌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拉帆布包的手带,那袋子纹丝不动;他又去提硬皮箱,刚抬起来一毫米就立刻放下了。不由尴尬道:“太、太重了吧,你是把家具装里面了吗!”
曲子诺从后座上下来,微微笑道:“我来。”
他一手提了一个,把旅行包甩在背上:“走吧。”
“……”
苏陌家在二十七层,厅室一体的跃层构造,客厅和卧室之间打通了,只有一排装饰性书柜摆在中间,地上铺着长绒地毯,没有沙发。
他打开门让曲子诺先进去:“以后你就住这了,千万别拘束,把这当自己家吧,一切随意。”
曲子诺就真的毫不拘束,大大方方的走进来,大大方方的四处看了看,而后大大方方的在苏陌床上坐了下来。
也太随意了吧!
苏陌以前看过一个美剧,里面的心理医生鼓励病患说,人要对自己充满自信,随时随地都要昂首挺胸,即使走进一个充满陌生人的陌生房间,也要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房间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