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四香姆嘴角露出一丝滑滑的笑,于是也学着她阿姐的样子,捉住了林宇轩的手,在掌心里狠狠抠了三下!
小姑娘没轻没重,把林宇轩给抠疼了。林侍卫忍不住诧异地说:“你这姑娘,你抠我做什么?”
四香姆顿时一愣,圆脸蛋上泛起两块尴尴尬尬的红霞,气呼呼地摔开林宇轩的手,扭脸走了。
那边厢,三金姆拽过四香姆,轻声地嘀咕:“阿妹,你都还没有行过成丁礼,不能结交阿夏的……你抠他手心干嘛呢……”
“唔,怎么就不能?!总之这两个,阿姐你先挑一个,你要是挑中那个白衣服的,黑衣服这个就留给我喽!”
这边厢,林宇轩瞠目结舌地悄声对主人说:“公子,这俩姑娘到底要做什么,这般鬼鬼祟祟?”
段鹄说:“小林子,你且先记下,万万不可再称呼我什么‘公子’。”
“那我该怎的称呼你,主人?”
“什么主人不主人,咱二人现下是出来逃饥荒的,随便称呼个张三李四的都好。”
“哦……”
林宇轩的脑袋瓜子滴溜一转,寻么着俩人究竟应该谁做“张三”,谁做“李四”。他忍不住又开口抱怨:“那个长圆脸的女子还算知书达理。那年纪小的姑娘可真是无礼,凶巴巴得,硬要将咱二人劫持到此处,简直像个土匪!”
“土匪?怎会。她们又不劫财,倒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
“劫色。”
林宇轩憋不住乐了,一脸窘迫,嘴角又忍不住抽动:“劫财咱俩反正也没有。劫色嘛,还好,劫色咱有啊!嘿嘿……”
段鹄被这话搞得一愣,顿时觉得这小林子这人怎的乍一见标志的女子,就变得如此轻浮,皱起眉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正这时,院坝中忽然熙熙攘攘,从石头缝里冒出来一丛人似的。
第四章:阿匹大总管
正这时,院坝中忽然熙熙攘攘,从石头缝里冒出来一丛人似的。
楼下传来白水家的阿咪结结巴巴的惊呼:“哎呦,哎呦呦,是大总管呦!阿匹,您老人家走这老远的山路来我们这里,这是,这是要……我们欠下的那两旦大麦,真的是因为春日头里田垄垄遭了虫害,我们是要补的,要补给阿匹的……”
阿巴旺吉大总管沉沉的声音打断了女人的唠叨:“你家那两个妹伢在哪里?”
“啊?我家的妹伢?去池子洗澡去了,没回来呐……”
男人冷笑道:“呵,我明明看见她俩的骡马栓起在马厩,你怎说还没有回来?!”
“咚咚咚”的一串脚步声。花楼的一扇脆生生的木板门,被撞得弹跳着崩开。
阿巴旺吉缓缓地迈进屋中,长筒硬牛皮靴子在杉木地板上磕出火星十足的动响。一双眼镶嵌在浓褐色脸膛上,烨烨发光,几乎是一瞬就把视线锁起在段鹄身上。他一步步走近,凌厉的眼神把段鹄的身子一寸一寸逼退。
男子的目光像是带着温度,燎得段鹄脸颊生疼;又像是含着力度,戳得他几乎从板凳上折翻过去。
阿巴旺吉缓缓地开口:“哼,你竟然跑来了这里。你还敢来?!”
段鹄心头一惊,茫然地望着对方,不知如何应答。
阿巴旺吉伸出手来,毫不客气地一把攫住段鹄的脸,指腹蹭过他的嘴角,抹掉腮边的几粒糯米碎屑。粗糙带茧的指纹甚至磨疼了段鹄下嘴唇边那一点细皮嫩肉。
大总管的双眼眯细,眼角透出的光线愈加尖刻,手伸回嘴边,慢慢吮掉手指上的糯米,哼道:“咋的?你以为你换了一身皮,穿得破破烂烂,老子就认不得你?!”
段鹄一听这话,一颗心怦然失重,脸色由白变灰,又变回惨白。他已经扮成个逃难饥民的落魄德性,身上的麻布衣衫几乎破烂成丝丝缕缕,面前这人仍然认得出自己的相貌。难道此人是鞑子的兵勇?
眼前的男子身材高大,臂膀宽阔厚实,一袭提花绸大襟长袍用绣线镶着金边,宝蓝色的明艳袍子隐隐约约透出暗色团花。那一双浓重的眼,生生地渍出血色,烈焰火舌在眼眶中燃烧,怎么看怎么像是见着了三世的仇人。
段鹄极力地维持镇定,宁神屏气说道:“你是什么人?我以前从没见过你,想来这位是认错人了。”
“哼!你把脸上这层皮揭起,老子也识得你!”
男人眼中闪出鹰鸷的冷光,绸布衣料包裹的胸膛,在压抑之下隐隐起伏,力道喷薄欲出。粗糙的一只大手伸向段鹄的脸庞,骤然捏住他的下巴。
一旁的林宇轩见此情形,腾得站了起来:“你住手!”
“你闭嘴!”神色凌厉的大总管看都没有看林宇轩一眼,直接一记怒喝,把林侍卫震得一屁股又乖乖坐了回去。
阿巴旺吉仔细端详了一把指头里擒住的面孔。这一副细白精致的眉目,在他眼前撩起一层薄薄的水雾。男人眸间的伤痕一闪而逝,愈合的视线扫过段鹄的面颊,唇畔,忍不住冷笑:“哼,还给自己点了个花花痣,卖的什么骚情!”
说话间,大总管抽回手,手指戳进段鹄用过的那只茶杯,沾了茶水,一把抹到了段鹄的脸上。
“你,你做什么……”段鹄惊怒地挣扎,扯住男子的手腕,却掰不过对方的一把蛮横力道,像是一只被男人拎在手里准备挨宰的鸡。
阿巴旺吉捧起段鹄的脸,用茶水在他脸颊上用力地抹,拼命想要擦掉那颗碍眼的黑痣。手指像揉面一样,把一副细致柔净的眉毛鼻子眼都揉成憋屈的一坨。
抹了半晌啥子也没有抹掉,黑痣牢牢地印在脸蛋上,却搞了段鹄一脸沾着普洱茶末子的汤汤水水,湿哒哒得狼狈。
段鹄奋力挣脱出一双厚掌,一步步退到墙边,横眉怒道:“你,你这人放肆!你手脚放尊重些!”
男人遽然一愣,声音突然压低:“你……当真不是?”
一向在人前从不大声讲话的段鹄已然怒了,抹掉一脸湿乎乎的茶叶末子:“是什么,又不是什么?你这人恁的忒无礼了!”
二人四目相对,各自胸中都是一腔怨气,咻咻地喘。
阿巴旺吉一双红通通的眼,瞪着段鹄,心头陷入了一团迷魂阵。方才他这一道上,满脑子里都是山路上偶遇的这张脸,越琢磨越是挥洒不去。心下有疑,因此言语间有意诈唬对方。如今看段鹄这副模样,似乎比自己还要迷糊。
看来当真不是,是自己认错人了……
大总管心头止不住地懊恼,忽然才想起脑勺后边还围拢着一圈儿看热闹的人,于是收敛起一张失态的面孔,故作冷淡地一挥手:“哼,外乡来的身份不明的人,难保不是哪里钻进来的细作。带去土司堡,请大土司来问话!”
段鹄和林宇轩反抗不得,被大总管手下如狼似虎的家丁直接用麻绳捆了,押出了白水家的院坝。这些家丁捆人可是真捆,不是拿裤腰带闹着玩。细麻绳狠狠地勒进段鹄脖颈间的一块嫩肉,迫得他喘不过气。
白水家的姐妹花,伤心和失望溢于言表,却一句也不敢多嘴,眼睁睁地瞧着嘴边的两只肥鸭,被人半路劫夺。在这永宁坝子里,阿匹大总管是身份仅次于大土司的有权有势的人。他的命令谁也反抗不得,就连大土司也要瞄他的脸色。
白水家的阿咪和阿乌,齐齐地垂着头立在院门旁,恭送冉巴拉大神(灶神)一般,送走了风风火火的大总管,这时才一齐转向三金姆和四香姆。
俩姑娘脸蛋一红,扭头想要跑掉。
阿咪一拍大腿,问道:“三金姆,你说,这是咋个回事呦?”
“没,没啥个回事么……”
“没啥个回事,阿匹跑到咱家来逮人?!你俩在外头给我惹祸咯?小心下一回连你俩也一起逮起!”
“哦……”
“那两个年轻的男伢是啥人?”
“呃,不知道,不知道啥人……”
“不知道啥人你就给,就给领你花楼里去?”
姐妹俩的阿乌扽了扽阿咪的袖子:“你咋个问妹伢子这个……莫要问了莫要问了!进屋去进屋去!”
“我就是问问……我又没有拦着她交阿柱么……她若真是结交了阿柱,我就是想问问对方究竟啥子人家,可靠不可靠的么……”
白水家憨厚的阿乌拽着唠唠叨叨的阿咪,踅进了正堂母屋。
常年不息的火塘拢着暖暖的焰苗,正中供奉起冉巴拉的神像。
长辈们照例走到神像前,给冉巴拉揖了又揖。阿乌祈祷着秋天能有个丰收,补上欠阿匹的大麦;阿咪祈祷她的宝贝女儿三金姆和四香姆,能早日寻觅到英俊又可靠的阿柱,日子过得美美满满。
第五章:森森土司堡
土司堡占据了永宁坝子里最肥美丰腴的一块土地。
云贵高原上自产的沉香木剥皮抛光,码成木楞堡垒。土司府有内外两院。内院是漆成朱红色的香木建造起的跑马转阁楼,外院的院坝两侧则是成片成片的彩旗和经幡,昭示着大土司的尊贵与庄严。
堡子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段鹄与他的侍卫被捆成个粽子扔进正堂时,屋里已经跪了一大排灰头土脸的粽子,装束与神情惴惴各异。
胡禄达大土司端坐在正中,瞧也没瞧过来一眼,正在美不滋滋地品着道地的日喀则酥油茶。
屋角摆着一只高高的木桶,桶里灌上煮浓的茶汁,再放进凝却的湖黄色酥油块和盐巴。两名女仆费力地抬起木桶中的长杆,上下抽打搅动,直搅到油与茶相混,水乳交融,满屋子浸漫起稠郁的奶茶香气。
乳白色的奶汁沾到大土司那一圈密茸茸的络腮胡须上,滴淌在绣花锦缎的前襟。他得意地舔了舔厚实的嘴唇,拍了拍大腿:“阿巴旺吉呦吼吼,你个老小子,这回弄来的酥油可真是好东西!哈哈哈哈……”
阿巴旺吉在大土司的右手边落座,而土司的左手一侧坐着个紫金色脸膛、下巴瘦尖的高贵男人。这人的衣饰甚至比大总管还要精致华美,胸前罗列着一串一串玛瑙玉石,沉甸甸得,把后脊梁坠成了驼背;一双靴子从盘坐的双腿下伸了出来,靴面缀满金线和珍珠。
他是永宁坝子的肯布,族人中的大巫。
肯布摇了摇手中的经筒,对大土司一揖:“格姆女神保佑胡禄达大土司和他的泸沽湖风调雨顺,水美山青。”
“哈哈哈哈……肯布辛苦啦!”
肯布又抬眼看向坐在对首的阿巴旺吉:“格姆女神保佑大总管和你的马帮顺顺利利,满载而归。”
阿巴旺吉从唇边闪出一丝淡漠:“嗯。”
肯布满脸深刻的皱纹中缓缓抖出晦涩的表情:“大总管,听说马帮这一次出藏,遇了血光之灾?”
“啥子血光之灾,不过是几个不开眼的山贼,想要拦截老子的马队,劫取货物,放几声枪就吓得滚回去了!”
“哦?呵呵……牛干巴遇了糟污,酥油包染了血迹,格姆女神的神山和圣湖会为此感到非常的失望,会降下灾祸……”
阿巴旺吉打断了对方,从鼻子里喷出一声不屑:“哼,下一回肯布大人不妨试一试,自去领马帮进藏,也不必再用老子跑腿!……迈不出窝的一只老鸹,还整日里在檐顶上聒噪!”
肯布与大总管阴阴阳阳地斗了几句嘴的工夫,胡禄达土司已经咕咚咕咚灌进去了第三碗酥油茶,把肚皮喝成个胖乎乎的酥油桶。
大土司每喝光一杯茶,就要换一只新的茶盅;彩绘描金的盖碗,杯盖上的抓手是一枚镶嵌的红玛瑙。他的身躯因为喝多了酽腻的酥油茶,年复一年地肿胀发胖,如今需要三个奴仆在身后用力托起他肥硕的臀部,才能够爬得上马背。
大土司是这永宁坝子里世袭的族长。他的地位不会因为才能的高低而有所改变,因此长久以来,人们已经淡忘了他具有什么才干,何况他也的确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文治武功,私底下在众人眼中就基本等同于一只油茶桶,不停地填充各种美味。
胡禄达就只关心这马帮进出一趟茶马古道,又带回了什么新奇的物件和美食供他享用。大总管身后的护卫来旺,于是又得到了露脸的机会,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纸单据,提着嗓音念了起来。
上好的牦牛酥油一百斤……牦牛干巴一百斤……青稞粉五十旦……冬虫夏草、羌活、大黄等各类药品补品五十包……
白玉佛像两尊……镀金镶祖母绿佛像两尊……佛龛二十座……大喇嘛的金线袈裟和鸡冠帽二十套……经幡经筒若干套……鼓、钹、手摇铜铃和唢呐等祭祀乐器若干套……
藏刀五十把……提花毛毯二十张……粗纯毛线一百卷……
堂上坐得永宁最有势力的这三名贵族,将所有趸来的货物分配给了坝子里的二十四家司匹。
而司匹们分到份例的多寡,是按照他们各家祖辈在永宁的资历和功劳簿,与大土司的血缘远近亲疏,以及到三名大头领门下嘘寒问暖、打躬请安、年节送礼的勤快程度来拟订的标准。
一伙人瓜分完货物就开始瓜分奴仆。
堂下跪着的这一大排捆扎好的粽子,被一个一个拎出来给贵族老爷们过目,决定去留,归属,甚至生死。
有家里欠了租粮的责卡(平民),被贬为俾子(农奴),送到大土司这里充服劳役,以此赎租抵债。略有家产的俾子还允许保有自家的木楞房院落,只是每日按时到主人家去服役;那些穷到一文不名的俾子,连家都没有,就只能睡在主人屋檐下的杂役房和马厩里。
还有犯了错的俾子,在上工的钟点竟敢打瞌睡,导致主人家母屋中万年不灭的火塘熄灭了,触怒了格姆女神和冉巴拉,被拉出去割掉了耳朵。血淋淋的耳朵装在小木盒子里,递到那倒霉蛋的主人手里。那位贵族司匹捧着木盒,谢过大土司和大总管的裁决,拎着俾子退下。
段鹄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被提走,很快就轮到了他。
大土司吃饱喝足,已有些恹恹欲睡,抹了一把嘴角淌出的哈喇子,抬起沉沉的眼皮扫了一眼堂下的人:“嗯……嗯?这个娃(俾子的别称)看起来眼生得很呦,哪一家的?”
段鹄不敢照实回答,只能搪塞说:“我只是过路的外乡人,因迷路而不当心堕入这里,还请土司放我回去……”
“啥?外乡人……外乡人怎的给捆到这里来啦?”
一旁的大总管瓮声接口:“我捆的。”
大土司眼皮一跳,连忙应声:“啊?哦,哦,阿巴旺吉你捆的嗦,呵呵,呵呵……”
“这小崽子看起来鬼鬼祟祟,只怕是混进来的细作。老子想要先问个清楚。”
“是,是,问个清楚,是得问个清楚……”
段鹄算是看出来了,端坐正中的大土司就是个打哈哈的吃货,油茶和糍粑灌进去不少,没见着往外倒出来什么主意,凡事竟然都要看大总管的眼色。他连忙就对阿巴旺吉恳切地说道:“这位总管,我的确只是逃荒过路之人,不是细作,你真真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