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出惨嘶,抱住痛到要裂开的头,在床上打滚。
「小笔!」时承运见他双眼紧闭,一张脸皱成一团,抱住头在炕上打滚,嘴里发出尖厉之极的叫声,忙去抱住他。
「小笔!」
可这时叫了又有什么用?
「啊啊——啊——」
那凄厉至极的叫声让男人胆都要裂开,这多年在京城什么惨事没见过,但这刻,他只觉得冷汗从背后冒出,这叫声太过凄惨,比
受酷刑的人犯叫出的声音更叫人心寒,仿似从那抖颤的身体最深处发出。
他受了什么?他生受了什么?
「小笔,小笔!乖,你怎么啦?怎么啦,你说句话啊,小笔……」
酒醉后的头脑被激得清明,他拼命抱住炕上的痛苦万分的身躯,想让他别叫,可是怎么让他别叫?
分别多年,刚遇见似乎就发了一通火,埋怨他的不堪和沦落。只看到他神情仍如十五六岁般不知忧虑,而自己却在京里历经生死
煎熬。
其实,其实……
他紧紧抿住唇,任由痛到发疯的小笔在他怀里拳打脚踢,手指在他脸上抓出几道血痕。
怎么办?
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正这无奈惊痛之时,门外却传来急促有力的步伐声,他眉峰一皱,阁楼门已被推开,一壮汉匆匆而入,恰是焦应。
时承运暗一咬牙,心头怒火陡升,往日里,这家伙也是这般自由出入?甚或——小笔这般景况是否与他相关?
「啊——啊啊——」小笔还在凄厉尖叫,他也顾不得去想那焦应的事,更搂紧怀中的人低声劝哄:「小笔,小笔——」
一边劝哄,一边向焦应冷声喝道:「出去!」
可不想那壮汉非但没走,还走到炕前,从衣襟里掏出个小瓶,拔了瓶塞,就朝尖叫挣扎的小笔嘴里塞去。
时承运一手将他挡住,冷冷地睨着他。
焦应竟是给那阴沉沉的目光看出一身冷汗来,讷讷地,竟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这时小笔挣扎得更凶,显然痛得更厉害,尖叫声都已然嘶哑,眼见是支撑不住,时承运微一抿唇,才缓缓放下挡住焦应的
手。
看那厮动作沉稳,似乎有些把握,且让他试试?
只是他看着焦应握着小瓶细心的模样,心里却极之不舒服。
也不知小瓶里装的什么,喂下去不久,小笔竟是安生了下来,双眼合上,睡了过去。
阁楼里回复安静,焦应似是松了口气,将小瓶重又塞回怀里。
那一刻,时承运窒闷之极,这家伙,这家伙随随便便就治好了小笔,这家伙……看着怀里小笔乖乖地不再尖叫,心落下来,可取
而代之的混杂着愤怒、嫉妒、郁燥等等的莫名情绪充斥在他胸中。
他眼眸一凝,利光一闪,可问出来的话却一丝烟火也不见:「这什么药?」
焦应也觉得有些胡涂,他本不欲到吉祥客栈,只是得知要去京城,心中惴惴,便过来瞧瞧。谁知刚进店门便听得小碧厉声尖叫,
一听就知他是旧疾发作,心急下就要冲上楼去,却被老关头一把扯住。
「焦军爷,楼上可是那位大人……」你一个校尉难不成要和兵部侍郎过不去?
客栈其它客人也都探出头来窥看,被老关头赶了回去。
焦应一怔,心里不安更甚,推开老关头,硬是上了楼。
只他推门便看得那小白脸抱着小碧,口里还唤着:「小碧,小碧——」
要不是亲眼所见,还真不信眼前便是那不食烟火冷面朝天的宰相女婿。
照理说,完全是那姓时的不对,欺侮了小碧,该是他问话才对,只不知怎地,他被那人一瞧,便无端端矮了一截似的。
这时见他问话,竟也恭声回答:「不是药,定神的,大夫说受惊就会发作,睡一宿就好。」
「出去吧。」时承运淡淡说了句。
焦应一愣,看看榻上被褥里的小碧和四周散落的衣袍,显然里面是光裸的,出去?任由小碧被这小白脸欺负?
可不出去……
焦应踯躅的时候,时承运眸色暗沉,虽自面无表情,可若是他的近身侍卫在侧,便知他已动了杀意。
「焦校尉,明日启程回京,你且去休息。」虽然心中杀意已起,声音却仍是平静,但是语气间绝不容拒绝。
焦应微一点头,他记起小碧说过这小白脸和他故去的相好很像,难道……
临退出房间时,他又不放心地瞧了小笔一眼,忍不住说了声:「大人,这……小碧过往……您——」
他话声还没落,窗外突地响起清脆的「叮」一声,竟似兵刃相碰之声,虽不很响,在静夜中却也听得清楚。
焦应武将出身,闻声立刻撤刀在手,不过阁楼上唯一的窗户隔着炕席,他似乎不便上炕探看。
时承运心内暗凛,估计又是刺客行凶,被暗中跟着的侍卫所拦。
他突地有些后悔贸然到这客栈,一旦彼方知道小笔,后果不堪设想,他立时吩咐焦应:「焦校尉有劳你下去查看。」
焦应应诺转身出门。
他看焦应出去,轻一击掌暗示侍卫进来,随着击掌声,一个黑色人影如幽灵般破窗而入,可手中明晃晃的赫然是把蓝汪汪的尖刀
!不是侍卫!
时承运几乎是本能地翻到小笔身上,尖刀擦身而过,但随即又第二次插下。
如果避开,就会刺到身下的小笔。
但是不避开……
似乎事情一扯上这家伙,自己就会进退两难,他心里滑过这个念头,人却抱着沉睡的小笔尽量往右移去。
刀刺入肩胛,激痛中更有麻木的感觉,果然有毒。
这时,楼下焦应大喝:「何方毛贼,敢在峭山关行凶?」
而破开的窗口又穿入一道身影,侍卫终于赶到,一剑将刺客的刀打飞,手臂一晃,隐约有机簧声响,一蓬针芒疾射向刺客,那刺
客身法极其诡异,三扭两扭间竟躲开了针雨,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飞出窗外。
时承运已然翻转,哑声道:「灭口。」那刺客瞧见到他挡住小笔,决不能留。
侍卫略一犹豫,看了下主人的伤口,微一颔首,越窗而去。
他这才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倒了两颗丸药,一颗服下,一颗嚼碎敷在伤口,动作极熟练,显然早不是第一回中毒。
不一会儿,伤口麻木感稍退,看来药效不错,他松了口气,转眼瞧瞧被褥里仍睡得安稳的小笔,心里不知是什么味道。
当年得知他跟随兄嫂离去,他是不信的。
虽然时家遭难,大祸临头,可是他的小笔是世上所有人都叛离,他也会留下的那个。
可当时自身难保,根本无暇去寻,接连而至的事体将他推到漩涡的最中心,再难脱身。
不知不觉他变得心硬如铁,什么都难打动他。
不是么,这是什么世间,任谁也会欺瞒你,背叛你,出卖你,父母也好,兄弟也好。
就算是小笔,弃了自己离去,也在情理之中。
再后来,事态渐渐平息,派出的暗探回报,奉笔与兄嫂在归乡途中,偶遇暴雨,马车倾倒,摔下山崖,连尸身都被雨水冲走。
派了人再探,仍是这般说法。
也许还应该寻,可是寻到了又能如何?若他就是为了避开时家大难离去呢?
他很怕,很怕知道这样的结果,他宁愿认定他的奉笔已然故去。
然后,一无所惧地活下去。
但是,呵呵,偏偏没死,活着,却活得这般不堪和可怜。
他伸了手指去摸摸那张脸,杏眼,翘鼻,薄唇,还有那颗痣……
谁不可怜呢?
这时,外间楼梯又传来脚步声,他知道焦应到了。
他霍地站起,再瞧了眼被褥中的小笔,从自己袖间取出他的那只玉蝉,轻轻塞到被褥中他的手里,同时将断成两截的放回袖中。
回过身,焦应正推门而入,他没说话,径直走出逼仄的阁楼,头也不回离去。
第四章
焦应瞧着时承运出去,也不知该说点儿啥。他挠挠头,这小白脸和小碧到底怎么回事?
不过折腾这半宿,也够累,倒是小碧睡得跟小猪似的,他叹口气,径自出了阁楼到楼下找老关头弄个空房间睡下。
躺在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家里婆娘和儿子还在收拾东西,知道要去京城乐得什么似的。
真要离开这峭山关么?
带着小碧一起走吧,婆娘虽然不太喜欢他,却也不会说什么。
他想到五年前那些事儿,不由得又叹口气,若那姓时的真是小碧的相好,不知是祸是福啊……
半夜,小笔醒了过来。只觉得口渴得厉害,脑瓜子还紧绷着,隐隐有些疼。
他坐起来,转了好半天脑子才想起自己好像又发病了,很多年都没发作了哦……怎么搞的!
他掀了被子想下炕倒杯水喝,却又发现自己被扒得一丝不挂,不由得骂道:「哪个下作死鬼,也不知道有没给钱。」
可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攒够钱了啊,不做这生意了啊。
等眼睛适应了屋中的黑暗,他突地轻声叫出来:「这么多钱!」金豆子、银票扔了一床!
哪个冤大头……
他手里捏了张银票,喃喃道:「那个大官儿?」
眼前浮现那张脸,他一个激灵,浑身都轻颤起来,脑子又开始疼——他说他是小叶子,甩了一大把钱给我,还说瞧不上我!
玉蝉!玉蝉!
他喘着气手抖着去炕席下面摸索,什么都没找到。
又急急忙忙点了烛火看,怎么没了?碎了也应该在啊,难道被他拿走了。
小笔一屁股坐在炕上,娘的,臭瘟生,嫖就嫖,还说自己是小叶子,你才不是小叶子哩。
小叶子疼我还来不及呢,小叶子要是看到我这样,肯定、肯定……
他想着,眼泪却掉下来,虽然被灌了药睡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消失,可是好像什么碎了一样,难受得要命。
他一边擦着泪,一边穿衣服,恨恨自语:「骗人,我去找小叶子去,他们都骗人。」
咦?
拿衣服的时候却摸到个硬硬的轮廓很熟悉的东西——玉蝉!
他狂喜,从被窝里掏出来,好好的在那儿呢!
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就说么,全是骗人的。
这就走,带了小叶子一起去关内。
他穿好了衣服,看看小阁楼,也没什么要带走的,怕玉蝉被弄丢,他放在荷包里,把荷包挂在贴身。
再看看炕上大堆银票,要不要拿呢?
哼,为什么不拿,不拿白不拿,还让他白嫖了!
他将银票、金豆子,银两全都包在包袱里,算算竟然有三百两之多,心里开心了些,对那大官儿的怒意倒又少了点。
那姓时的也就脑子胡涂了些,硬是要假冒他的小叶子,不过这样的冤大头要是再多些,他小笔可就发大财了。
再说,他摸摸屁股,干干净净,也没被那个么。
背着包袱,悄悄下了楼,怕被人看到身上那么多钱两,他小心翼翼从厨房的后门出了客栈,一溜小跑,直跑出了十数丈才停下来
。
回过头瞧了眼,心里有点闷,又有点怅惘,待了五年的地方,要走了呢。
他抿抿唇,紧了紧衣襟,外间比里面冷多了,而且风特别大,天也是暗沉一片,半颗星星都瞧不见。
边陲北地天气变化无常,自己可别那么倒霉,碰上下雪啊!
这么一想,他更加快步子,大约走了一刻,终于到了年前刚立下的「小叶子之墓」。
夜里,什么都看不清,他走到墓碑前,却也没跪下来,反倒是一屁股坐在墓碑旁边,一把搂住冷冰冰的石头,头靠过去,喃喃道
:「小叶子,你不冷吧……明儿我就带你回关内,那边暖和。」
仿似回了家一般,他浑身放轻松,轻轻拿衣袖在碑上擦了一遍又一遍。
这石头不是石头,是他的小叶子。
他从包袱里拿了个皮囊出来,里面灌了些酒,他自己喝了一口,又在墓碑前倒了一点。
「你酒量不好,少喝点儿。」
酒下肚,暖了些,但是头还隐隐作痛,他好半天没说什么话,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继续喝酒,半晌才突地开口:「小叶子,你不
会怪我吧。」
「如果你还活着,咱们一起去我岭南老家,你做买卖,我跟着你跑腿。」
「你喜欢玉器木雕,就卖古玩字画,我帮你招呼客人,你就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嘛!」他想到什么,眼又笑眯起来。
「那大官儿还说他就是你,净胡说呢,你对我最好了。」他头更靠向石碑,手轻轻抚着,「我也对你最好。」
他又灌了口酒,更有些醺醺然,对着石碑大喊了声:「听好了!你不许怪我,你瞧不起我,你就是乌龟王八蛋!」
随着喊声,唾沫星子都溅在石碑上,他又被自己逗笑,用衣袖擦干。
「好了好了,你又要生气了,你自己讲的嘛,小笔什么都很香很好吃……咯咯咯!」他似是透着石碑就瞧见自己那情人被喷了一
脸口水,板着脸生气的模样,笑得直打跌。
以前就喜欢这样惹毛小叶子,将他惹得跳脚,然后又拿自己没办法,最好玩了。
可是笑完,却又坐下来。
这么大的石碑是带不走的,怎么办呢?
做个牌位吧。
「喂,给你做个牌位,我天天带着你,跟我吃香的喝辣的。我现在有钱。」
他这晚经事多,又刚刚旧疾发作,被喂了安神的药物,这会儿在寒夜里疾走,又糊里胡涂灌了半皮囊酒,搂着石碑再咕咕哝哝讲
了会儿话,竟是睡了过去。
不一会儿,伴着风声,大片大片的雪飘下来,靠在石碑上的小笔只略略动了动身体,竟也没醒转来。
第二日,天都没亮,京师来的时大人就要离开峭山关了,不过和来时威风八面不同,走的时候谁都没惊动。
时承运也没和大队人马一起,反而随身带了几个侍卫,驾了辆马车,悄悄停在吉祥客栈。
虽然只离开了两个时辰,却煎熬得厉害,但是当时他不走,必会惹下更大的麻烦。那帮人从不做得不到好处的事情,他不在客栈
,小笔该就没事。
他掀了门帘,老关头瞧见这主儿却是一怔,但他是老人精,只俯首行礼,并未吭声。
时承运从袖中拿了张银票放在桌上,便上了楼,老关头立刻将银票收起,只略略瞥了下数目,竟是五百两之巨!
烫手啊!
这、这……难不成上面那小碧魔力这生大?
他琢磨了一会儿,便明白,这是遮口费,从今往后,他这吉祥客栈便从没有过小碧这号人,他也不认识,别人也不认识!
时承运推开阁楼的门,定睛一瞧,炕上被褥仍是凌乱不堪,人却已不见,他心一突,硬忍住气,回身下楼,迎面就碰到正要上楼
的焦应。
焦应还欲行礼,他却不耐,径直问:「人呢?」
人呢?焦应立时赶了几步到阁楼一瞧,也呆住了,那家伙去哪儿了?
「他有什么去处?」就怕不是自己走的,万一……
焦应一拍脑门:「这小子不去那里是不会走远的!」
「前面带路。」
焦应坐在车前,不断思忖,这小白脸大官儿和小碧有啥过往?小碧也好多时没发作了,怎地就给他逼得这么发狂,若他存心不良
想欺占小碧……
想到这儿他自己都失笑,人家堂堂兵部侍郎还需要欺占个边陲乡野的……还是做这营生的。
时承运坐在车里,撩开车帘瞧着去路,暗自攒眉,这不是回边营么。
昨夜一场大雪,原本戈壁荒沙全被染成了白,看着更是萧索。
这么冷,还瞎跑什么,怎么性子是一点也不曾收敛。他暗叹了声,当年他被这小情人是折腾惯的,如今时过境迁,再度重逢,彼
此境遇天差地别,可总觉得似乎什么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