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台上花篮一送,立刻有人夺门而出。罗发和他的同伙一出包厢门口,立刻被埋伏的人拿下。炸弹始终没有响。一起负隅顽抗者,也被当场处置了。
另一边,戈良一走出门口,就看到他的手下都被缴了械,手抱头蹲成一片,他本人也立刻被五花大绑押解上车。
傅斟那边搞定上楼,一看门口的架势,知道君先生也一切顺利。只是他没想到,戈良为了安全起见,在斜对面的包厢安排了枪手,准备一旦君先生没被炸死,那么逃出包厢之时,也要即刻射杀他。这是傅斟不知道的。
傅斟并没看到那人掏枪,可是他认得那张面孔。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他也清楚的记得那是戈良的手下。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戈良的后招,当机立断扑倒君先生,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那天送到医院的时候,傅斟已经完全陷入昏迷。子弹射穿了肩胛骨,擦伤了肺叶。庆幸的是,没有击中主动脉。
我记得,有一大群医生护士在走廊里跑动,大片大片的白影子晃来晃去。我一直面对着墙站着,哭累了就对着白墙发呆。
阿三小心翼翼的递给我一个苹果,我接过来,赌气摔在面前的墙壁上。过了一会,阿三又默默递过一样东西,我气呼呼的伸手去扯,发现一条裙子。我这才回过神来打量自己,旗袍的前摆被撕去一大截,丝丝缕缕,狼狈不堪。从肩膀到腰部,浸满血渍,湿乎乎的粘在皮肤上。
因为失血过多,傅斟足足昏睡了两天。他醒来时正值黄昏,我头抵着床头柜子忧心忡忡的发呆。
他疲惫的抬起眼皮,眼神慢慢从我身上扫过,好似没看见我一般。我担心有什么后遗症,手撑着床沿探过头去轻声问道:“醒了吗?能听见我说话吗?”
傅斟的脸慢慢转向我的方向,目光散乱的望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说:“这是几?”
他迟缓的白了我一眼,用极其微弱嘶哑的声音说:“十三”
能开玩笑揶揄我,看来是真的没事了,心也安然的放回肚子里。一身轻松的去找医生来检查。
医生嘱咐了一大通:受伤的肩膀需要休养,轻易不要有什么动作的,即使将来好了,也不可贸然发力或提重物。阴雨天可能还要吃些苦头。因为肺叶受了伤,所以烟酒暂时是不能碰的。要注意保暖,不可劳累。一旦着凉感冒后果严重。
听得傅斟闭上眼睛直皱眉头。
直到君先生推门走进来,傅斟原本黯然无光的眼神忽的一亮,苍白枯燥的脸上迅速浮现出一抹月夜花开般的笑意。
我自认是个敏感多思的人,直觉像狗鼻子一样锐利而灵光。傅斟受伤,在车子上生死一刻的对话,我已隐约嗅出点离奇的味道来。只是当时躁虑心焦,顾不得许多。
及至君先生现身,傅斟这如沐春光的一望,使我更加笃定,他们之间,另有玄妙。
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那他二人就都是是罪孽深重了。虽然有大把达官贵人养着男旦、相公,可那只当是玩物而已,并非平等之爱。若真有“风雅之士”公然尚“龙阳之好”,还是为世所耻的。
更何况,他们二人有甥舅之名。此为乱伦。傅斟啊傅斟,万一不幸如我多想,你要如何走下去。
回家的路上我拉住阿三,凑到近前悄悄问他:“从前你小老板在香港读书的时候,君先生可有去看望过他?”
阿三翻愣着眼睛想了下,说:“是有的。”
我又问他:“听君先生说有次你们一起到维港码头给他送行,你还记得吗?”
阿三猛点头说:“嗯嗯嗯,记得的。”
我笑容可掬循循善诱的追问说:“当时他们都谈什么了?你小老板可有问过些什么话?”
阿三细想想,言语有些结巴的说:“当时我没再跟前,说什么并不知道。我猜测应该是些保重顺风之类的吧。”越说声音越小,眼神躲躲闪闪不肯直视我。
心知他是有意隐瞒。于是眼睛半嗔半喜的瞪着他,看得他不住讪笑嘴角抽搐,才“哼”了一声转头不理睬他。
第二天上午到医院去的时候,小秋也跟着我,大罐小罐提着张妈熬制的补血补气的汤水。当归、党参、乌鸡、阿胶,材料齐全火候十足。
傅斟一受伤,把张妈心疼得无可不可,看病打针她是不会的,只一门心思在食补上下功夫。怕傅斟嘴巴寡淡胃口挑剔,光粥色就备了三样。咸的有羊骨枸杞粥,甜得有冰糖血糯粥,不甜不咸清香凝神的有桂圆莲子粥。
傅斟脸色虽然还很苍白,但是精神了不少。半靠在枕头上,眨巴着眼睛听海天大哥跟君先生商议事情。
见我进来,他没说话,只手掌拍拍肚皮调皮一笑。意思是早就饿了。我也不多言语,将手里的瓶瓶罐罐举起来展示给他看,告诉他应有尽有。
小秋赶紧忙活起来,摆好碗碟杯筷,吃食一一给他过目挑选。傅斟眼睛扫了一遍,用手指指羊骨粥。我小心翼翼的将他的背垫高,用小碗盛了粥举在他身前,想喂他,他执意用没受伤的右手拿过调羹。
那边海天大哥还在发着牢骚,与君先生说:“……以前看咱们搞鸦片烟赚钱快,就鼓吹什么统购统销盈余公摊,得益的还不是他们。他汪锦荣当年坐上总商会的会长,是咱们撑着他抬着他,现如今他入了工部局做了华董,就翻脸不认人了。早知如此,当日咱们就该站在陆玉筝一边。”
君先生说:“再等等看,汪锦荣这个人,刀切豆腐两面光。虽说如今他进了工部局,鸟尽弓藏,可他在租界里头未尝用不到咱们。我不信他敢做绝。”
傅斟有气无力的插话道:“别忘了汪痞子是个什么出身。比两面三刀翻云覆雨,谁也比不过那些政客,那是他们的看家本领。”说着话,手里晃荡着调羹,想了想,又轻笑着说:“依我看,老汪若是有意把总商会长的位置给他那条狗,你不如就拱手相让。两方角力,硬碰硬难免两败俱伤。何如先避其锋芒,在暗处使力将他推上风口浪尖,搞乱搞臭,最后受命于危难出来收拾残局,来个名利双收。”
君先生低头思索一番,打定主意,不再多言。走过来从傅斟手里抽出勺子,半坐在床边。又接过盛粥的小碗,轻舀了一勺,吹了吹,喂给傅斟。嘴上数落着:“少操点心吧。倒是你那边,听说刚从日本购了批新船。你得有段时间休养了,别出什么岔子。”
傅斟一边美滋滋的喝粥,一边拿眼睛瞄我。我冲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嘴里却轻巧的接君先生的话道:“都是按部就班的来,零碎的小地方我帮盯着,没什么问题。”。傅斟扬扬下巴,得意的对君先生调侃道:“难道舅舅没听说?这位新晋的知名女实业家顾蔓华小姐,可是上海滩船运业的后起之秀。”说得几个人咯咯直笑。
傅斟嘴里与君先生说笑着,右手悄悄垂下床沿。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偷着对我摆了摆手。我会意的嘟着嘴做了个鬼脸,找个借口避出去,出门之前,假借商议船期的由头,将海天大哥一并拖了出去。
带上门的瞬间,看到傅斟在脸上展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那一刻,我在心里悄悄打定主意,不管他爱谁,如何爱,即使我不能堂而皇之的支持,也一定不去阻拦围堵他。
爱就是爱,哪有什么对与错,更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只要我的弟弟傅斟觉得幸福快乐,我就会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
第17章:教训
君先生通常上午和晚上陪着傅斟,有时说些生意上的事,有时就静静的坐在床边看报纸。
阿三一直住在医院里,用他自己的话说,从十三岁开始跟着傅斟,就从没离开过。
到了中午,我和小秋会过去,服侍傅斟吃过午饭,小秋整理收拾一番,带好大包小包的物品回家。傍晚十分,再次大包小包的过来。
午后的时光缓慢而散淡,有时傅斟昏昏欲睡,又无法踏实睡着,于是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交谈的话题漫无边际,甚至会聊到死亡。
我问傅斟怕不怕死,他并不正面回答我,只是慵懒的拉着长音答说:“怕不怕的,做人早晚有那一天的。”
我仰头窝进舒服的沙发里面,踢掉高跟鞋,不顾形象的赤脚踏在地板上,轻轻对他述说:“我就恨怕。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和我有关的一切都会化为尘土。我就会慢慢的,从别人的记忆里消失,最后,仿佛世界上从没有过我这个人一样。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我看向他,他半睁着眼睛,出神的望着天花板。
我又接着说:“你受伤的那天,我非常害怕。怕你就这样突然消失了……死掉,就什么也没有了,成就、金钱、家庭,统统没有了。”
傅斟出神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抹莫名的笑意,幽幽的说:“我不会死的。我还不甘心现在死掉。我还没有找到一个为我而活着的人。还没有那样的一个人,是因为我而存在于世上,若我死掉,他也会死掉。”
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吗?
一阵烦躁涌上心头,伸手要去提包里翻香烟,忽然想起在傅斟的面前不能吸烟,于是中途改变方向,扯过了靠垫,抱在怀里。
傅斟发现我的怪异动作,撇撇嘴。又开口问我说:“阿姐,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他?”我楞了一下,方想到他说的是阿东哥。
于是我对他讲起了我爱情的起源。
最初见到阿东哥,他瘦瘦高高的,不起眼,轻微的驼背,显得有一点点单薄。
他不是傅斟那种伶牙俐齿光彩夺目的人,也不是君先生那种沉默寡言冷淡狠绝的人。他从不用命令的语气说话。总是充满耐心与信心的循循善诱。总是亲切而坚定的对待自己身边的人,和自己的事业。
我真正爱上他,是在一场学生运动中,阿东哥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去演讲。他没有声嘶力竭吼叫呐喊,音调不高,语速平缓,但是说的内容条理清晰掷地有声。他的每一句话,都能引起现场的一阵欢呼呐喊。我感觉他一开口,仿佛瞬间充满了奇异的力量,成为了世界的中心,闪烁着太阳一样炙热的光芒。
我反问傅斟:“那你呢?”
他一愣,装作没听懂的样子一脸无辜的望着我。我毫不动摇,脸色平和坚定的逼视着他。
傅斟瞬间明白了我的言外之意,狠狠瞪着我,眼神中甚至透着隐隐杀机。但是很快,他的表情被悲伤和无奈所取代。最后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他知道我们姐弟之间是不可能有秘密的。
于是叹了口气,说:“他是一个……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关于英雄、将军、国王,等一切和强大有关的梦想。”这算是正式对我坦白了吧。
说完这话,他自己都觉得肉麻得无以复加,突然大叫着“哎呀,好困”,一手赶快拉起被子遮住头。
我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温柔的拍拍他,说:“看来你这一枪没有白挨!”
他安静的躺在被子里,久久不语。看来应该是明白我的态度与立场了。莫不是被我感动了?
老半天,他恢复了常态,红着脸掀开被子对我骂道:“好啦,十三点,不要抒情啦。还不赶快回家写你的情信去,什么两情……什么长久时,别忘了切几颗葱头表相思。”
我不理会他的捣蛋,继续严肃的话题,问他:“那,他待你又是什么心思呢?”
傅斟的神情瞬间枯萎,茫然无助的说:“猜不透,也不敢猜。小时候,我以为他只对我一个人是这样的,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傅斟啊,世间女子淡抹浓妆环肥燕瘦何其纷繁,竟都入不得你的法眼?便是聋哑盲残,只要你执意倾心,断没人能苛责诋辱你。怎得一颗如此七窍玲珑的心肝,就全系在那样的一个男人身上了呢?
傅斟自嘲的说:“我不过是不耐烦那些比我脆弱比我慢的人。于是找个够强够快的人,两人追逐缠斗着前行,人生才够有趣。”
我问他:“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了这个心思的?”
他娓娓相告:“阿姐你记得那一年,我被绑架,他……”
话到此处,突然外间门响,有人进来。我俩迅速住口。
龙二提着一篮子花花绿绿的水果晃了进来,一脸不耐的擦着汗说:“还没死啊?”
傅斟神色如常的白了她一眼,说:“我怎么舍得留你一个下来祸国殃民呢!”
龙二大咧咧的往床边上一坐,凑到傅斟近前问:“跟我说说,中枪是什么感觉的?”
傅斟毫不客气的推开龙二光洁的脑门,玩笑说:“想知道,就自己去试试啊。不难,只要你站在市府门前,大叫一声共产万岁!你就可以很快尝到滋味了。”
这话听得我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一股不安。
奇怪的是,牙尖嘴利的龙二也沉默不语,一时间室内竟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傅斟受伤之后,来看望最勤的,非吴之群莫属。
整日人参鹿茸、肉硅阿胶,几乎要将滋补的药材铺子整个搬过来。
自从傅斟为他起名“吴六筒”之后,每次见他我都很想笑。尤其他一副关怀备至的样子,透着股酸腐劲儿,又有点手足无措,让人觉得可笑又有点尴尬。
傅斟精神好的时候,会应付他几句,不耐烦的时候,就假装睡觉。
有几次他带了大捧的鲜花来,因为病房里并没准备花瓶,最后都分给了几个小护士。他再来的时候,问起为什么花没有插起来,我只得如实相告,说傅斟并不喜欢搞这些东西。让他以后不要破费了。
他很认真的疑惑着:“不喜欢吗?可我看贵府邸花卉繁多啊?”自己说完,忽然一拍脑门,大约是想明白了,他所见的花卉繁多,都是同一品种。于是做恍然大悟状,说:“吴某愚钝!吴某愚钝!”
吴之群拿出他给汪院长当秘书的劲头,雷厉风行的弥补着自己的错失。
有天我回家,看到吴之群正带着一帮人在后院大兴土木。张妈小秋一干人则站在旁边叽叽喳喳看着热闹。我有点不悦的询问这些人在别人家里做什么,吴之群浑身泥点子的跑过来,讪讪的答说,是他搜罗了些玉兰品种,想尽早移植过来,等傅斟出院回家就可以看到。我家下没人懂这些,只得他亲自动手。说着一脸兴奋的指点给我看,什么是飞黄玉兰,哪些是西康玉兰,林林总总,简言之都是珍稀品种。
隔天我跟傅斟形容起吴之群那幅殷勤谄媚,自己又浑然不觉的样子,彼此大笑了一番。
傅斟感叹说:“吴之群未尝不是个好人,只是来晚了。”
恰巧吴之群前日来的时候,那架“二筒”眼镜落在了茶几上。我一时兴起,搭在眼睛上,故意模仿着吴之群的动作神态,双手背到身后面,俯身打量傅斟的脸孔不住点头,压粗嗓子自言自语的说:“恩,气色不错。又好了一些。可喜可喜。”
气得傅斟拿起床头果盘里的葡萄粒丢我。他只有一只胳膊能活动,又不敢做剧烈的动作,自然是丢不到我的。不过我还是笑着跳开来,躲到阿三背后,叫着:“阿三!快保护我!”
阿三极听话的护在我前面,伸开两臂上下挥动,假意去挡那些飞过来的葡萄。嘴里还作势发出“嚯嚯吼吼”的声音。
傅斟唤着阿权说:“快给我教训这个见色忘义的家伙。”
阿权嘻嘻哈哈的跳到阿三身上,抬手去敲他的脑壳,我则捡起掉落的葡萄帮着阿三去反击阿权,几个人闹做一团。
不知何时,君先生走了进来,沉着脸站在一旁。
我们赫然发现他,都唬了一跳。立刻老实规矩的站好。一粒葡萄滑稽的夹在阿权的领口,君先生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阿权讨好的迅速笑了一下,从领子里抠出葡萄,塞在嘴里吧唧吧唧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