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庭休庭。”法官高声叫喊,可惜谁也听不见。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老将军将手中的纸片一掌拍在桌上,声色俱厉,“简直是卖国求荣!”
“我不过是借力打力,要打击蓝氏家族,有什么错?”希尔梗着脖颈毫不服软。
“关键是手段,手段!”老将军苍灰色的眉毛不停地抖动,“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向我汇报?你以为你那点小伎俩能瞒得过弗洛
?我早就告诉你,他不是普通的继承人,完全不能受你控制。我警告过你要小心他!”
“那又怎么样?难道就想凭这张小纸片告倒我吗?更何况科托已经死了。”希尔喘了口粗气,降低声音,“爸爸,我还是要感谢
你。”
“那个证人根本不是我杀的。我刚下飞机就赶过来,仓促之下能安排什么?”
“可是爸爸……”
老将军混浊的眼睛凝视着希尔,不知该愤怒还是该悲伤:“你怎么还不明白。用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没有皇太子的允许,谁敢
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当着他的面开枪杀人?弗洛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表明他并不想彻底摧毁希尔家族,他只是想给你一个警告!
他能杀了这个人证,就说明他还有其他更有力的证据证明你叛国,这就是要挟的手段!”
希尔屏住了呼吸,好半天才艰难地说道:“那我们该怎么办,爸爸?”
老将军闭上眼睛,浊重地叹息一声:“我去见见他。”
蓝尉穿过繁花似锦的庭院,远远望见宽阔的跑马场。他有些迟疑地慢下脚步,忽然发现自己面对弗洛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当
做什么都不知道?未免自欺欺人;挑明这种暧昧?根本做不到;对昨天的失礼道歉?又有些不甘心。他仔细思索片刻,才发现“
不甘心”这种情绪,已然说明了一切。他暗自叹口气,走到跑马场边,立正,朗声道:“皇太子殿下,少将蓝尉,奉命前来,听
从您的吩咐。”
“过来吧,等你很久了。”弗洛没有站起来还礼,他像面对家里人一样轻松地招手,“给你看样东西。”
他向旁边一指,一个侍卫官牵来一匹骏马。这马一看就是匹好马,膘肥体壮、四肢坚实有力、胸廓深长,棕红色的被毛极为浓密
,在阳光下反射着缎子般的光泽。
对于战马和兵器的热爱,是每个军人心中最深沉的梦想。蓝尉也不例外,他忍不住伸手抚摸短短的鬃毛,感受温热的肌肤下那种
张扬的活力。
“你那匹马年龄太大了,我觉得你再骑着它未免不够尊老爱幼。所以为你找了这匹马来。当然它算不上顶尖,不过对我来说意义
深刻,它是我接生的。”弗洛笑出了声,“怎么样,很难以想象吧?”
蓝尉把脸贴在马的脖子上,面容柔和下来:“的确是,殿下。”
弗洛松开缰绳:“去吧,骑上试试,它会喜欢你的。”
蓝尉没有动。
弗洛犹豫片刻,说:“蓝尉,我知道我有些事情做得很糟糕……好吧,说实话我不太会对一个人好……或者说只是用我自以为正
确的方式对他好。蓝尉,我不是一个天才,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有很多缺点,掩藏在皇太子辉煌的光环下……”他停顿一下
,清清嗓子,略显尴尬地说,“你能帮我改正它们么?”
蓝尉抬起头,对上弗洛的眼睛,那双温柔的琥珀色的眸子里,清晰地表明了内心所有的忐忑和期盼,还有难以忽略的真挚。他抿
了抿唇,接过马的缰绳,说道:“我试试吧。”翻身上马,奔驰而去。
“殿下,老将军求见。”一个侍卫官上来禀道。
弗洛拿起望远镜,随着不远处在马上飞驰的身影移动:“终于忍不住了么?命他进来吧。”
“在这里么,殿下?”
“对,就在这里。”
老将军的轮椅,匝匝地碾过碎石子小路,他以为皇太子会私下和他见面,没想到竟是在跑马场。皇太子似乎还没有察觉到他的到
来,一直关注着场内的骑手,对身边的侍卫官说:“瞧,技术很不错啊。”
“蓝尉少将是公认的马术高手,殿下。”
“哦?”弗洛意兴盎然,“听你一说我倒真想和他比试一下。”
侍卫官一躬身:“殿下,恕我直言,恐怕您比不过他。”
弗洛轻笑出声,看上去心情十分愉悦。
老将军不是希尔,这么多年的官场战场,早已将他历练得心思缜密。在他看来,皇太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隐藏着深刻的
含义,包括此时此刻在这里觐见他。
“皇太子殿下。”老将军开口。
弗洛转过身来:“老将军,假期过得还算愉快吧。”
“很好,谢谢殿下关心。”老将军顿住了,有些难以启齿,好半天才说道,“只是希尔他……”
“唉。”弗洛放下望远镜,脸色低沉下来,“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现在媒体长篇累牍地报道,要求对希尔进行全面彻底地调查
。老将军,这件事影响很不好。”
“是的殿下,我感到万分抱歉。殿下……我已经老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哀哀地说着,满是皱纹的脸显露出无尽的悲伤
,“殿下,希尔他一时糊涂……看在我为国家浴血奋战了这么多年的份上……”
弗洛没有说话,神色淡淡的。
“殿下。”老将军心底一横,说道,“我愿意交出希尔家族的所有军权。”
弗洛一笑:“老将军言重了。我知道战争一结束,你们四大家族心里都有些不安。老将军,既然你把话说到这里,我也不妨直言
。女王陛下是个念旧的人,绝对不会做出鸟尽弓藏的事情,请你们放心。至于希尔少将……”他顿了顿,看到老将军听得全神贯
注,慢慢地继续说道,“这件事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也不只是你们希尔家族的事情,这关系到奥莱国民众对贵族统治的信心
。我的意见,是暂且搁置吧。”
老将军仔细地揣摩着皇太子话中的含义,每个字甚至每句话的语气都不放过。“女王陛下是个念旧的人”意思就是女王在位时或
许不动四大家族,但弗洛上位就不好说了;暂且搁置,就是以后极有可能再次重新提起。老将军抬起头,对上弗洛平静温和但深
不可测的目光,心中陡然醒悟,皇太子不是不能动四大家族,只是因为某种原因,现在不动而已。他有魄力,也有信心,随时收
回属于他的权力。
老将军挣扎着从轮椅上站起,跪到弗洛的面前,颤抖着唇说道:“谢谢您的宽容,殿下。”
“别这样。”弗洛连忙把他扶起来,“老将军,您还是修心养性,颐养天年吧。含饴弄孙,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是的,殿下。”老将军坐回轮椅,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一阵马蹄声“得得”传来,弗洛回头,蓝尉正骑在马上,沐浴着金色的灿烂的阳光,整个人像从那里面幻化出来的一样。弗洛微
笑着伸出手臂,迎向他的爱人。
Chapter 58
蓝廷叛国一案的审讯,竟能如此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最后一天开庭的时候,奥莱国全部媒体现场直
播,法庭外人山人海。当然,对记者们来说,皇太子和蓝尉少将的八卦,以及有关希尔少将的那张扑朔迷离的纸片,可能要比蓝
廷本身更吸引他们的注意。不过这次让他们失望了,皇太子弗洛和希尔少将,根本没有出席最后的庭审。
控方老律师神色疲惫地准备着材料,那天发生的事情己经让他有所警觉,忽然发现自己真是老了,退意荫生。另一边的年轻律师
竟然比以往都要沉稳许多,丝毫役有成竹在胸、踌躇满志的神情。手里拿着材料,目光却役有看向那里,而是咬着唇若有所思地
望着窗外。
法官大人缓步走上高高的座椅旁。
“开庭。”随着一声呼喝,人们站了起来,各怀心思对祛律的庄严和肃穆表现了应有的恭敬。可以说这个案子的结局毫无悬念,
外面越来越低越来越少的反对蓝廷的声音,恰恰说明人们己然谅解他的行为。
控方律师和辩方律师的结案陈词中规中矩,波澜不兴。法官大人沉默了片刻,按照程序询问蓝廷:“被告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蓝廷从被告席上站了起来,一时间,闪光灯纷纷对准了这个引起巨大轰动的青年军官。
“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团。”蓝廷缓缓开口,长时间的颠沛辗转使得他梢瘦许多,面部轮廓愈加分明,更突显那种坚定而刚强的
性格,和火一样炽热明亮的目光。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亢,但却沉着有力,静静地流进法庭上每个人的心里:“我在战俘营,一
共被关押三百零一天。而在这三百零一天里,我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把亲人、朋友、战友回想一遍。”蓝廷的眼睛看向观众席的
里恩夫人和蓝尉,“因为我知道,也许下一秒钟就会被敌人枪毙,也许明天,再也没有这样回忆的机会。”他停顿了一会,看到
里恩夫人的眼圈红了,“在繁城战俘营里,一共关押三千四百六十五人,而这些人和我一样,每天都在对亲人的怀念,和死亡的
威胁中度过,甚至还要遭受惨无人道的折磨。我们敬佩那些战死疆场的英雄,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扞卫了国家的尊严,而其中,
很多人的尸骨至今仍埋在异乡。但在和敌人战斗到最后一刻,在弹尽粮绝的时候,我们选择了活下来,选择了对生命的尊重,这
也是一种抗争,同样不屈不挠英勇顽强。我们也有父母妻儿在家中翘首以盼,我们也曾经为这片土地洒过血、做出过牺牲。我们
没有做过任何愧对国家、愧对民族的事情。但是回来以后,我们受到的却是猜疑、耻笑、甚至侮辱,没有工作,没有地位,贫病
交加。对这些战俘来说,这比敌人的枪口更令人难以忍受。可我敢说,我们役有后悔过,我们还有一片赤诚,我们还有满腔热血
。如果一切还会重现,或者如果有一天,国家需要我们重上战场,我们依然会拿起枪,冲到战争的最前线。”
“至于我……”他转过头来,目光在观众席上缓缓扫过,“我只想说,心里很后悔役有及时制止敌人的疯狂杀戮,使得战友无辜
枉死,使得刚出生的孩子,再也见不到他的父亲。”蓝廷的声音硬咽,泪水流了下来,他颤抖着唇,轻声说:“多维,对不起…
…”
观众席的角落,一个穿着黑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抱着怀中的宝宝,失声痛哭。
很长时间,法庭上鸦雀无声,连那些忙于拍照的记者,都忘记了自身的职责,默然凝立在那里。法官将手中的法糙象征性的碰击
一下桌面,低声道:“休庭。”
“本席宣判,被告人蓝廷上尉叛国罪名不成立,无罪释放。”
这个结果并无悬念,人们纷纷起立,掌声雷动。蓝廷冲出审判席,跟里思夫人和蓝尉紧紧拥抱在一起。记者蜂拥而至,无数话筒
递到他面前:“请问您现在的心情是怎样的?”“请问蓝氏军团会考虑重新恢复蓝廷的继承人身份吗?”“请问您对证人科托控
告希尔少将的事情有何看法?”……
蓝廷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随着哥哥蓝尉的脚步沿着观众席当中的过道匆匆向外走。走到尽头时,忽然感受到背后灼热的目光。
蓝廷一回头,居高临下看见观众席的第一排,霍维斯仍懒懒地斜靠在那里,深沉地望着他,唇边嚼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蓝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伸出右手握紧拳头劈空一挥,停在半空中。霍维斯微微歪一下头,同样伸出手臂。
两只拳头的力度,满含爱与感激、信任与鼓励,穿越纷乱嘈杂的人群,穿越空旷的观众席,穿越所有或惊奇或探究的目光,穿越
世间的一切,遥遥相击!
莫顿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还会重返这个地方。战后的繁城十分萧索,来往行人无不显示愁苦和仓皇的神色。无论当权者作出怎
样的决定,无论战争的结果如何,最终要承受苦难的,还是老百姓。只不过胜利的一方从心里上得到了安慰,而失败的则只能陷
入沉重的深渊。
负责接待的官员小心翼翼地陪着这位贵客,听说此人身份显赫,需要好好招待。但他只是轻车简从,要求也极低,哪里也不去,
从飞机场径自赶到这里。只是沉默寡言,从下飞机到现在,官员只听他说过一句话,就是吩咐前往的地点。这位贵宾面无表情,
严肃刚毅,但官员能看出那双黑色眸子里隐藏的压抑着的怒火和烦躁不安。
官员仰起头周围观察了一下,听说这里战前是保卫队的办公楼,后来战败,繁城被奥莱国占领,保卫队全部解散,办公楼也闲置
下来。窗户和大门都被炮火震碎了,隔着院子的铁栏,能看到里面满地碎玻璃、砖瓦纸片,一片狼藉。
贵宾役有走进院子里,他下了马车,目光立刻凝聚在对面街角上的一点,胶着着,简直一瞬不瞬。官员诧异地看向那边,那里坐
着个年轻人,脚边摆着一篮子向日葵。
贵宾大踏步走过去,甚至不理会街上疾驰而来的马车。
“小心,阁下!”官员想冲上去相护,却见身前被人伸手拦住,他们几个随从都没有跟着,全都留在了这边。
莫顿隐忍己久的狂躁终于达到了极点,他想将这个人用力拉起来,狠狠扇几个耳光,又想把他死死地困在怀里,让他永远也逃脱
不去。
只是,还没等莫顿有所举动,林赛先开口了。他说:“那时,我每天都盼着能有人来,只要能把我带离那里……”他说话声音低
而柔和,絮絮的,好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却成功地停住了莫顿的脚步。
林赛役有看向莫顿,而是微微扬起头,眯着眼睛感受着炫目的阳光:“地下室是有窗户的,但太小了,而且又很高,我尽力伸长
手臂,也只能稍稍摸到边缘。但我能看到阳光,在每一天的清晨,还有窗口边各种各样的野花。有白色的,也有黄色的,小得可
怜,在阳光的照耀下却很美,很美,美得让人心碎……”林赛轻笑了一下,“那时我就想,这么小的花,也可以活得自由自在,
我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
林赛停顿下来,莫顿却役有接口。他忽然想起当年“师父”对林赛的调查,一个正常的孩子,被贵族收养,关在地下室里,被折
磨得失语失聪。他猛地醒悟,那些,其实都是真的,真的发生在林赛的身上。的确,以往他也没有过于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但
从未听林赛开口提起,从未有过这样切实而真切地感受,从未想到经历过如此伤痛的人,怎么还能拥有这样纯净而清冽的眼神,
这样温暖动入的微笑,这样依旧对世间的美好充满憧憬和向往。役有悲观绝望,没有扭曲颓废,没有自甘堕落。莫顿心中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