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伊侧靠着椅背,有些不屑,「蝶衣,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他无奈地虚叹了声,「唱戏得疯魔,不假,可要是活着也疯魔,在这人世上,在这凡人堆儿里,咱们可怎么活哟?」那口吻里写着现实,林笙听得明白,苏伊转回身,「来,给师哥勾勾脸。」
林笙缓缓起身,眸中满是绝望,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碎了。
何千越看得很认真,这一幕的最后是蝶衣孤自走开,小楼跟出来,屏风映出两人朦胧的身影。
整场戏没有换戏服,也没有上戏妆,全凭演技。但林笙和苏伊好像就是演出了属于程蝶衣和段小楼特有的感觉。
林笙停在何千越跟前,眼里的神色依然是呆滞的,全身上下没有半点人气。
对戏结束,方华对林笙和苏伊的这趟表演赞赏颇高,称其还原了那个故事里两位主角的心情。
何千越没有给出任何评价,只是跟他的小徒弟面对面地站着,两人谁都没说话。起初大伙儿也没觉得怎样,后来是瞧见他俩对立半晌却不支声,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方华带着苏伊走过来,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却被何千越抬手制止了。
林笙就那样呆立着,目光没有一丝焦距。大约过了有二十多分钟,他才渐渐回了神。林笙抬起头对上何千越的眸子,小声说道:“老师,我好像魔障了。”
何千越摸摸他的头,温柔地笑了笑,“哪是什么魔障?入戏太深罢了。”
那天之后,所有人都听说了何总监新收的那个徒弟演技很不错,并且在培训的时候入戏太深,差点出不来。只有林笙始终觉得自己是魔障了,只因为当天戏演到一半的时候,他望着与他对戏的苏伊,说起一辈子,满脑子想着的并不是段小楼。
戏到底是怎么演完的他也不知道,但那种悲绝的情绪却那么真实,堵在心口,一如那个他与宸飞话别的夜晚。
后来何千越问他,演那段时你在想什么,林笙说漏了嘴,把想法给倒了出来,他就回了三个字,“尹宸飞。”
这一来气氛断然是搞砸了,何千越没再理他,沉默了片刻,一声不吭地走了。
林笙想追上去解释,可追了几步又停下来,其实能说什么呢?只会越抹越黑而已,还是算了吧。
可是到快下班的时候,裴助理过来给他送钥匙,告诉他说今晚千越有事要他自己回去,那一刻林笙的心里还是无法避免的变得难受。
他想:这大概是人的本能吧,在感觉要失去什么东西的时候,下意识的心痛。
第13章
何千越回到办公室后情绪显得很低落,逸然问他怎么了他也不回答,只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一副不想搭理人的姿态。
逸然瞧他这阴阳怪气的模样,就猜这家伙肯定是遇上了什么事儿正生闷气呢,于是也就不去招惹他,悄悄走开忙自己的活儿去了。
何千越一个人窝在办公室里冷静了许久,才总算平复了情绪,再走回桌子后边的时候,已是仪态从容。
他指尖落在桌上的一包烟盒上,手指苍白得犹如白玉,似是犹豫了片刻,他才慢悠悠地抽出一根烟点上火。吞吐烟圈这么个简单的动作,被何千越做起来,竟也多了几分优雅。
他还是忍不住去想林笙,其实说开了无非是在吃人家尹二少的醋,何千越原是个很想得开的人,虽然从没真正去了解过林笙之前的那段恋情,可单凭感觉也能猜到,林笙必然是很爱尹宸飞的。
忘掉旧情本就非一朝一夕的事,即便林笙至今仍无法放下对尹二少的感情,这他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白天才跟他约好要试着在一起,下午就来这么一出,多少让人心里有些犯堵。
何千越两根手指夹着烟卷,偶尔吸上一口,大多时候只是任由着静静燃烧,他并不是特别钟爱于尼古丁的味道,只有在烦闷时会借以舒缓下情绪。
外头渐渐下起小雨,好像他此刻的心情,淅沥的雨丝打在窗上,模糊了窗外的风景。
何千越侧对着落地窗静坐在椅子上,脑袋里闪过许多个场景。
季少曾经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摇头。每每聊到这类的话题,那家伙总劝他去找个人,好好谈一场恋爱,至少比整天把自己扔在这大染缸里有意思得多。
何千越回答说:“我就喜欢整天混在大染缸里,就爱在潜规则下玩弄权术,你管得着吗?”那时的气话,如今回想起来,竟莫名地感觉心酸。
他第一次出席魅声的高层会议时,季暮黎坐在最前面,而他坐在最后面,那天他在会议上将自己的企划案进行详细地讲解,因其出色的表现,当时让好几位元老都对他刮目相看。
可事后一位在董事会待了数十年的老前辈却这样评价他,“思维敏捷,冷静睿智。”那位老先生用的本都是褒义词,只可惜放在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男孩身上,会让人觉得早熟得有些可怕。那时候,他甚至连大学都还没毕业。
那次以后,何千越三年没有再踏进过那间会议室,大家背后议论说,是季家人开始提防了。何千越并不在意这些流言,而三年后他再走进那间会议室,却已是去参加股东大会的时候。
何千越二十二岁生日那天,董事会紧急召开股东大会,两位大股东将自己手上持有的18%和12%的股份悉数转让给了何千越。
没有人知道这三年间何千越到底暗地里做过些什么,但结果却是有目共睹的,魅声的股份,季暮黎手里只有57%,但区区一个何千越就握了30%,剩下的13%分别在其他几位小股东手里。
一夜之间何千越成了董事会的大股东,虽不至于取代季暮黎的位置,但对季家而言的的确确是个威胁。
那个午后,何千越闭着眼细细听着雨声,其间他想了很多,记忆中一张张脸从眼前拂过,往事涌泉般冒出来,那些心酸难过瞬间填满了心房,逼得他胸口一滞,险些喘不过气来。
半晌之余,他才如同从桎梏中逃出来般缓缓睁开双眼,有那么一瞬间,他眸中满满的都是茫然,就好像那一年,他被那个陌生的男人带回季家时一样。
季琛让他喊他爸爸,他没有喊;季暮黎让他喊他哥哥,他也没有喊。他还记得那是八月里的某一天,外头很热,可大家瞧他的眼神,却让他觉得刺骨的冷。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恐怕这辈子都融不进这个家,不管他的身体里是否流了季家的血,没有人会认可他,就像季琛不喜欢听他提起母亲一样。在那些人的眼里,他不过是个私生子。
萧毓的出现就像是一场及时雨,当时何千越陷在季家编织的网里无法自拔,周围没有一个人看好他,大伙儿都觉得他不过是凭着家里的条件才能爬上位,直到他遇见萧毓。
从一定角度来讲,萧毓确实是个天才。何千越还记得那天是季暮黎跟他说有个新人的指导老师最近突然骨折进了医院,问他能不能接手,正好他那会儿挺闲,就答应了下来。
后来在相处中他发现萧毓天资过人,便收他做了徒弟,并重点栽培,为了这个徒弟,他投入了太多的心血,好在萧毓也并没有让他失望,刚出道就以一曲《守望》一炮而红,紧接着一部《与君书》又将他推上影帝宝座。
于是乎,何千越造就了大明星萧毓,而同时,萧毓也造就了名经纪人何千越。
很多年后,何千越还会记得,萧毓成名之后,他俩一块儿出席《与君书》的庆功宴,席上萧毓喝高了,回去的路上闹着不肯坐车,何千越拿他没法子,只好扶着他一点点往家里走。
路上萧毓整个人都是挂在何千越身上的,时而冒出一两句话,说得含糊,但偏偏让何千越听得格外真切。
萧毓意识朦胧时,抱着何千越的手臂问:“老师,一辈子有多长啊?”
何千越笑着回答他,“沿着人生路,走到尽头,就是一辈子。”
“那老师……”他拿脑袋在何千越的肩上蹭了蹭,又问:“你陪我一辈子好不好?”何千越没有回答,萧毓问他怎么不说话了,何千越说:“到家了,早点睡了吧?”
萧毓乖乖上床躺下,很快坠入梦乡,何千越守在他边上整夜,待他睡着才催眠似的劝上一句,“睡一觉,然后把今晚的话都忘了吧。”
……
何千越正顾自回忆着,忽而面前晃过一只手,他抬起头,对上了季暮黎的目光。
季少爷半倚着桌子的一角,唇边浮着一抹浅笑,口吻间略带戏谑,“想什么想得那么伤心?看你的样子,都快要哭了。”
何千越的眼神瞬间凝成霜,“下次进门前请先敲门,这是最基本的礼貌,我想不用我来教你。”他语气不善,全然不像在跟老板讲话。
季暮黎耸耸肩,倒也没与他计较。
将椅子转回来,何千越双手伏在桌子上,冷声问道:“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
季暮黎拉过对面的椅子坐下,丝毫不含糊地开口,“我刚看了林笙下午的表演录像,《霸王别姬》演得很好。”
“那又如何?”何千越看着季暮黎,眸中透着很深的敌意,像是还没从刚才的思绪中缓过神来。
季暮黎没有立刻回话,只是将手里的一张名片递到何千越面前,“这个人,你什么时候跟他约出来见一面。”
何千越接过名片扫了一眼,白色小卡片上潘琪的名字端正地立在中央,他知道这是个近期很活跃的制片人,似乎是两年前才冒出泡的,不过确实有本事,只可惜一直以来他们都没机会合作。
耳边,季暮黎的话语再度响起,“据我所知,他手里目前的一部影片还缺一个角色。”
何千越没接话,将名片甩在桌上,整个人往后仰,只等着季暮黎接着往下说。果然季少也爽快,并没怎么卖关子,直接说道:“那个角色的人物形象是外表阴柔手段阴狠,虽然只是配角,但却是个很具有塑造性的角色,一旦演得成功,一炮而红也不是不可能。”
听到这里,何千越的双眼微微眯起来,他扬起唇角,勾出一抹冷笑,“一炮而红?”他的语速很慢,像是有意要让人听出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我比较好奇的是,季少爷这么帮我,就不怕养虎为患?”
他一只手搁在椅子扶手上,顾自玩着指甲,“林笙要是真红了,那么季少爷,你认为你这个位置还保得住吗?”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季暮黎忽然笑起来,“游戏嘛,当然是有点难度才好玩,不过千越,我仍希望你能明白,就算林笙真的让你给捧红了,这个位置也轮不到你来坐,相反,如果你输了,你以为你还能剩下些什么?”
何千越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只是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那一刻他的眼神略显迷离,而后却又笑起来。他无奈地摇摇头,轻叹了一声,“我不怕输,也不怕失去,有些东西不属于我,大不了我就不要了,但季少爷与我不同,权利、金钱、身份,你输得起吗?”
季暮黎表现得很坦然,也很洒脱,“我是输不起,所以应该是我的东西,我绝对不会拱手相让。”他突然站起身,倾身欺近千越,“本是一家人,何必自相残杀?”
何千越不以为惧,“哥哥是吗?”他收起笑容,眼神里没有一分温度,“季暮黎,如果你真有把我当成弟弟,就不该跟我打这个赌。”
“那是因为萧毓……”季暮黎想要解释,可话才说了一半即被何千越打断,“这跟萧毓没关系,是你不相信我,少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他低吼一句,随后才又放缓语气说道:“纵然萧毓有错,但我这个当老师的都已经不再追究,季少爷又何苦偏要为难人呢?”
季暮黎没再解释,他想,有些事始终是说不清的。
而何千越却把他的沉默当成了一种清高,伴着一声冷哼,他复又启口,“不错,决定权在你手上,你要打赌,我只好奉陪。”他走出办公桌,走到季暮黎身旁,两人面朝相反的方向并肩而立,“就为了我手里那30%的股份,你当众质疑我的能力,让我成为众矢之的,还真是个好哥哥啊!”他笑着,迈开脚步往门外走。
然而刚走到门边,忽闻背后传来季暮黎的问话,“你说我不信你,但在指责别人的时候,你又是否问过自己?”他顿了顿,才悲戚地问道:“千越,你到底……有没有当我是你哥?”
何千越转过身,唇边挂着一抹笑意,却莫名地让人觉得刺眼,他的口吻很轻,可说的话却沉重至极,“没有,因为……”他刻意拖长尾音,远远望着季暮黎,眼神越发的深不见底,最终缓慢地吐出三个字,“你、不、配。”
办公室的门在眼前合上,却仿佛怎么都阻隔不了脑海中何千越说那三个字时的口型,耳边不停反复着——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
季暮黎对着门杵了足有半分钟,下一秒,猛地举起桌上一瓶墨水砸了过去,有机玻璃瞬间裂开碎花,墨水瓶碎成好几片,墨色染了满地。
门外,秘书听见声响赶紧冲进来,见到这副残局她先是一愣,继而对上季暮黎的目光,对方的语气依然很平淡,却让人觉得寒得入骨。
“叫人来打扫一下,这门也换新的吧。”
“是。”
季暮黎走出去,不料才走几步路,却见何千越正抱着手臂靠在墙边,像是在特意等他出来。
“拿别人的东西出气也能这么理所当然,果然是少爷脾气啊!”讥讽的话语被说得无比自然,何千越嘴角上扬,似乎很乐意看到对方挫败的表情。
季暮黎深吸了一口气,款步走到千越面前,动了动唇,分明是想说什么,可竟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两人彼此对视着,谁都没有开口,季暮黎的眼神太悲伤,让人有一种他仿佛在哭泣的错觉。
半晌之余,他终是转身离去。何千越并不知道,那一刻季少原本想说的是,“这么不愿当一家人的话,那么就假装不是好了。”可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也许只是为了那可笑的亲情,即使明知已是空城,他却仍在坚守。季暮黎心里很明白,有些话就算他现在不说,单凭何千越对季家的仇视,日后一旦窗户纸捅破,他们兄弟迟早是要决裂的。
关于这一点,何千越也是清楚的,他们俩都是聪明人,若是可以,谁愿意闹到兄弟反目?
何千越并不想去跨越季暮黎的底线,就像不希望季暮黎过多地来干涉他一样,而今天,那些话纯粹是不由自主地就脱口而出,情绪到了制高点,根本容不得半分考虑。
话虽残忍,却是真心话,尽管多少带了些情绪,可谁都无法否认,何千越对季家确实有所怨怼。
再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安装玻璃门的工人正在那儿量尺寸,何千越坐了一会儿嫌太吵,就又出去了,临走时顺便带走了季暮黎给他的那张名片。
他倚在天台的围栏边,握着手机照著名片上的号码按下一串数字,微风轻拂过面,耳畔是个很清亮的嗓音,“喂?哪位?”
“你好,我是魅声的何千越,请问潘先生今晚有空吗?我想约您一块儿吃顿饭。”
第14章
那晚林笙是在外头吃的晚饭,回到家后洗了个澡便开始研读剧本,他习惯于在剧本空白的地方做一些标注,这样可以帮助他更快地进入角色。
《无冕之王》一剧中,韩砚辞是个很特别的角色,但在某些方面,却与林笙却有着诸多的相似点。
但即便如此,要演好这个角色仍然很不容易,这是对一个演员演技的极大考验。
林笙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餐桌旁埋头研究本子,顺便等着何千越,这一等,转眼几个小时就那么过去了。
当他觉得有些困了的时候,抬头瞄了眼墙上的钟,才发现早已过了零点。何千越也不知去了哪里,到这会儿都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