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玉霄·乞巧
一年一去乞巧时,珠钿彩额无相似。
这日天还未亮,李言瑾便被吵醒。只听窗外是汇在一块儿的莺声细语,不知在铃铃笑个什么。他翻身辗转,却如何都再难入睡,
只有惺忪着眼坐起来。
连着叫了好几声来人,等了老长一会儿,居然半个人都没跟进来,却闻见外头两位夫人同几个宫女的说笑声,李言瑾瞬时火冒三
丈,大喊道:“来人!给我滚进来伺候!”
陆施琴是听见了,然还在笑,她带着笑地朝他敷衍一句马上来,便又谈起天。
李言瑾一大早就堆了满肚子火气没出发,嗖地跳下床,在屋里愤愤地来回走了两步,便见顺子领着两三太监进来。
“主子消消气,您气也没辙,反正今儿只能让这几个伺候您穿衣洗漱了。”
李言瑾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些个小太监也是机灵,立马围上来替李言瑾更衣。李言瑾瞬时给围得透不过气来,也不知头发被人拉
了几下,颈子给人勒了几回,终于啪啪地将那几人推开,闷闷地穿起衣裳。
顺子把他们打发出去,对李言瑾道:“主子,姗良娣和琴保林一会儿要赶着赛巧,咱宫里头所有女官都给招地做功课去了,连厨
房里的几个老妇都占了份子,早膳只有凑合着来,小的一会儿把昨夜剩的莲子粥拿去热热……”
砰地一声,李言瑾踢翻一张凳子,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呀?”
顺子早习惯了他发脾气,只无可奈何地说:“您每年气这么一趟,到底是何苦呢?”
李言瑾捂着头问:“她们今年又打算怎么个闹法儿?”
“听说还是老三样。”
七月初七女儿节。这一天,宫里历来都由皇后主持乞巧会,大小妃嫔公主均得出席,拿出她们自己,也就是她们宫里手段最巧的
宫女的针线活儿来赛巧。之后是歌舞比试,因皇上也要去看,琴棋书画倒是真本事。午后请了戏班子来唱戏,等夜里才开始献瓜
果物什来赏星验巧,总是要评出个一二三等。
李言瑾之所以对此事深恶痛绝,只因从小他们这一辈的四个小皇子都要在这天,给一群娘娘抓住了吃巧芽汤,唱乞巧歌。这还不
算什么,关键是一整日,几人都得戴诸位娘娘绣的彩头绳儿四处晃悠,简直如女娃娃一般……
这原本就是给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时景,也不知那些有了男人的娘娘和没有情郎的公主,到底在欢喜什么。
此刻,李言瑾翻来覆去,总算是决心久违地再赶一回乞巧会。
顺子跟在他后头追问:“主子,前日您不是答应今儿陪元大人上街么?”
李言瑾只当没听见,越走越急,终忍不住在前头跑了起来。没跑两步又折回来,嘱咐顺子道:“你留下,倘若元翊派人或是亲自
来问我,就说我给她们拖走了懂不?”
那天随口答应了元翊,就猜他有古怪却也不想所谓的“后日”竟是七夕。让他同一个男人手牵了手在满大街姑娘里头乱转,他倒
宁可去领教自家那群三姑六婆的手艺。
祭坛下的一片空地上,此时已给五颜六色地围得人山人海。宫女们保持站形,不可随意走动,最外头还立了一圈人看着。
李言瑾拉过旁边一小宫女问:“这么多人,什么都看不见,站着不觉无聊?”
宫女见是李言瑾,喜气洋洋地回曰:“八殿下真是尽说这些不着边儿的话。待晚上散了,哪个娘娘不要打赏呢?”
李言瑾从兜里掏出了串玛瑙,在她手上乱摸了两下才送与她,宫女嬉笑地接过,偷偷塞了只香囊给他。
李言瑾沿路散财,待满口袋的玛瑙琼琮换得差不多时,也正好给他媳妇瞧见。媳妇气他不长进,不发一言地将他拽上了首座。
问过各后娘的安,李言瑾坐下。
皇后娘娘天性凉薄,对谁都不偢不倸的一个态度,却唯独喜欢李言瑾和李言珑喜欢得紧,讨厌李言勋讨厌得甚。她讨厌李言勋,
因为这太子爷不是打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喜欢珑瑾二人,因为他俩是杏妃的儿子。如今李言珑死了,皇后娘娘最爱的便是李言瑾
了。
此时李言瑾坐在皇后斜下方,她让他别过身子来同自己讲话,拿了李言瑾那一手的物什来笑话,骂他不老实。李言瑾听了,乐呵
呵地将锦袋香包全数放进陆施琴手里,说全凭夫人处置。大家一阵儿地笑了,陆施琴坐在一旁,不好发作。
之后皇后又问了问他杏妃怎的不来,身体如何,住得可是舒坦。李言瑾还是开开心心地回了,不理会他两位夫人头越埋越低。
几个娘娘显是满意非常,又咯咯地笑起来。
正说话间,皇上驾到!
众人忙不迭行了礼,抬起头才看到长长的圣驾前站着两个人,黄袍加身的天子和顾盼桃李的元翊。李言瑾一下子连打个地洞自葬
的心都有了。
皇上让公公在李言瑾身边新安了张椅子,赐了元翊,自己在皇后身侧坐下。元翊谢过便就了位,也未看李言瑾。李言瑾却不自在
地向一旁挪了挪。
“瑾儿,你不是极讨厌这女儿家的东西,十六岁后便不肯再来的么?”
“爹,您记性真好!”李言瑾敷衍道。
“皇上,瑾儿是一片孝心,就是不爱这节庆,也要来欢欢喜喜地来看看您,看看各位母妃,多走动走动不是。”皇后插话道。
李言瑾觉得一旁的陆施琴就快要炸得拍桌子了,没敢接腔,皇上也未说什么。皇后接着道:“我们秉儿就不像话了,说不喜欢还
真就一次都不来。”
皇上问:“哦?秉儿也不喜欢么?”
皇后有些憋屈地答:“老早便说了不喜欢,皇上怎不记得了?”
元翊这厮,光往那儿一座,立马就不得了了。几个小公主,那才多大啊,脸颊绯红地跑了;还有些妃娥,因皇上坐着,不敢太多
找他说话,一个劲儿地盯着看。皇后和两个贵妃一见元翊,顿时将李言瑾抛到脑后,抓着他东拉西扯。元翊只是微笑地一一回了
,谦和有礼,谈吐诙谐,姿态不高不低,马屁恰到好处。
明明所有人都知他是断袖,却在瞥见此君真颜之后,谁都移不开眼了。
这时候已有几位妃子唱过歌跳过舞抚过琴弄过萧,都是又清又雅的东西,美人相配,实在不能说不好,毕竟能在音律中倾注情感
之人实在太少。只是这样的东西听得多了,也就有些乏,何况皇上天天看着,早厌了,这会儿正眯着眼听元翊他们聊天。
无论什么,元翊都说:“浅尝辄止,未能通晓。”满脸自信得李言瑾想抽他。
皇上似是来了兴致,笑道:“落之这样说,朕倒更想听听落之的琴音了。”又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姳淑妃,“姳儿待会儿可是要
舞上一段?”
“回皇上,芷姐姐表演完了,便是臣妾的《霓裳羽衣舞》。”姳淑妃答道。这姳淑妃比起李言瑾还要小了半个月,是他的嫡表妹
,绿黛如羽,红唇似血,生得那叫一个娇艳欲滴,刚满十岁时便被杏妃接入宫中,三年前得了九皇子,这才封了妃。
皇上点点头,与元翊道:“其他朕也不好说,但姳妃的霓裳舞,倒是绝美。待姳妃上场时,落之便顺着奏一曲罢?”
元翊并未推脱,干净利落地答应了,想了想又道:“只是皇上,前日微臣同八殿下做了约定,今日要与殿下切磋学问。只怕这时
八殿下心里已存了想法,待落之奏完,便想恳请皇上放微臣一个假,守了那日诺言。”
这时候所有人都从元翊身上移了视线,盯着李言瑾看,倒好像是他要在这么个日子里对元翊图谋不轨一般。李言瑾有苦说不出,
只有讪笑道:“我没想法,没想法,怎会有呢……呵呵……”心里已把一旁安然自若的人骂了不下百遍。
皇上道:“原来如此,朕只道是想让落之见见这皇家乞巧,没想却成了不识趣之人。瑾儿,你竟是这般沉得住气?”
李言瑾不大爽快地嘀咕了两声。但凡遇到元翊的事,他爹也忒好说话了。
元翊走上台,微微朝姳妃行了个礼便坐下,吸口气,闭上的眼又睁开,流动了抚琴的手。
姳妃那婀娜秀丽又柔若无骨的舞姿的确是天下一绝,然而李言瑾却犯了偏心,光顾着看元翊去了。他的琴音没有让席上众人如痴
如醉难以自拔,声声分寸地不曾夺了姳妃曼妙,不曾颤了天子江山。
李言瑾觉得只有元翊能弹出这样的曲子……并非百鸟朝凤的惊动,也非绵言细语的娓婉,而是如鸣佩环般的玉石之声在耳畔缭绕
。任那高了一个宫调的霓裳默默地淌,女儿柔情,君子温润。
明知那是元翊斟酌决策所造出的音声,李言瑾还是凝望着他无暇的脸孔,贯注的神情,直到一曲终了,陆施琴不高兴地狠狠在他
脚面上踩了一记,他才回过魂儿来。
12.炎热·神香
“不准牵手。”李言瑾向左让了一步。
“身子挨一块儿也不成。”没多时,李言瑾又叫。
元翊看他一眼,只是叹气:“八殿下,咱们是一起出来,难道要分道走?”
“街上这么多人,不要叫我。”
短短的几步路,李言瑾连着说了一个不准一个不成一个不要,气急败坏,引得路人侧目连连。
“言瑾。”还没等李言瑾下令,元翊已经叫了他一声。李言瑾回头的时候,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睛。
“随你高兴罢。”
走多了夜路总要遇上鬼怪,做惯了霸王总要遇上克星。真是一点不假。
元翊表演完,全场惊呆。
皇上说要赏他的,元翊却恭谨道:“微臣献丑,皇上莫怪才好。若落之拙音劣律能侍君耳目,陶君烦忧,亦为政教之道中所必须
,微臣不敢以此邀功。”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做出一副赤胆忠肝剖心可表的样子。
李言瑾只觉要死了,眼珠子朝天长哼一声,又吃了他爹一记老拳。
而向来他爹揍他一回,他媳妇就踏他一脚,于是李言瑾站起来时都有些跛。
“八殿下,我们走罢?”元翊看着头痛脚痛的李言瑾,笑得和畅,两弯眼眉毛里混着满肚子坏水,旁人却视而不见。
李言瑾故意问道:“元大人,咱们不是研究学问么?我怎么听大人令人备了轿子往街上走?”
元翊答曰:“殿下胸次无尘,与殿下品书论道却是落之求之不得,然书卷固然好,殿下却万不可拘执其中,须知天地广博,任东
西文豪洋洋洒洒也是道不尽其中好处,若不能亲自领悟,即便读了万卷书,也还是落了井框。今日七夕,多领略明间风土,落之
以为定当受益颇丰……”
光是逛个街就给他吹得天上人间,李言瑾张着嘴立在那儿,半天没说出话来。二十多岁的一个人,怎能比那被李言瑾气死的太傅
大人更加话多?
结果一出宫门,他又说了:“殿下是想读书还是想上街?”
“和你?都不想,不过今日尤其不想上街。”
元翊体恤道:“那咱们还是读书罢。是去你宫里,还是我房里?如殿下所知,我最善解人衣……”
“元大人,大热天的咱这是要上哪儿啊?您先给我说一声成不?我也好有个盼头。”跛了脚的李言瑾实在受不,烦躁地扇着扇子
问。
“只是想逛逛而已。不要叫我元大人,我太出名,让人认出来多不好。”
李言瑾心里骂了一句,京城里这么多元大人,哪个认得你谁啊?却咽回肚里,只是调戏他:“珞芝宝贝,爷要热死了,快来给爷
扇扇风!”
谁知元翊接过扇子,真给他扇起来。
“你这克星,我要给你玩儿死了。”李言瑾恼怒道。
“我只道女子爱将心仪之人冠以‘憎’字、‘恨’字,没想到言瑾七尺男儿,竟也会有这样细致的时候?”
鸡同鸭讲……
走了一阵,李言瑾才发现姑娘们看的不是他八少爷,或说商量好了地用狼一般的神情在两人间游移。直到一个假半仙同他们搭话
,李言瑾才算真明白其中就里。
只见那老爷子偻着背,肩上扛个大白布帆,书“飘行”,原来是个测字的。他在墙根蹲下,又从怀中掏出一叠黄纸来,对元翊招
呼道:“元大人,今儿出来逛呢?”
元翊点头曰是。
半仙道:“大人替小的开个张罢,您那小相好手又不方便,给他求个福字呗。”
李言瑾火冒三丈:“你哪个眼睛看到八爷我是他相好了?”话一出口他便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路上人皆是停下,交颈窃语。
快来看看,他便是杀猪铺子的王老八了……怎么细皮嫩肉的,两只眼睛比姑娘还水灵……若生得不好看,元大人会同他好上么…
…到底不过是个屠子,说起话来这样大声的,元少爷竟忍得住他……
李言瑾这才相信,元翊到底有多出名。他在背上拍元翊一下:“别写了。”
元翊正写到收尾下压处,李言瑾这轻轻一敲,坏了。
半仙惊叫道:“王八爷,您这是做什么!元大人一手好字,必得善始善终,你瞧瞧,这向右的一撇,硬生生地从中间给别向下竖
,成了断字,太不好!”
李言瑾也吓了一跳,愣愣地盯着那个“缘”,赶忙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元翊盯着那个字,老半天抬起头来,语气平和,却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他说了什么。
李言瑾只得又说了一遍道歉话,元翊朝他笑笑,说没关系,还和和气气地给了那测字老头几个钱。
李言瑾虽心里过意不去,但元翊已这样说,他也不好再怎样,不做声地跟着元翊往河边走。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沿街满是用篮子竹笕装了挑着的奇巧玩意,都是市上妇女用彩纸绳手编制成,拿出来换些钱。不时有富贵人
家的女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挑得好的,一齐吟吟笑了。
李言瑾也看不出个精绝粗陋来,只是见旁人说好看,就拉着元翊问他这个好不好那个妙不妙,喜不喜欢想不想要。
元翊还是淡淡笑着看他:“言瑾,不要紧的。”又拉过他的手放入自己掌心,“咱们去看看香桥搭得如何了,好么?”
李言瑾望向元翊眼里,剪水盈盈,看得他胸中一颗心漏了半拍,缓缓点了头。
那香桥年年搭,烧得烟火繁华,却始终不见花样新翻,多少要让人兴味索然。然待李言瑾拖着元翊挤入河畔人群时,即刻觉得不
虚此行。
“这,这未免也太大了吧。”李言瑾扯着元翊袖子,惊得瞪圆了眼。
“等到了夜里,这是要架在水上的,水上不好固定,若是一个不稳散了,等于前功尽弃,所以从月头便开始扎样子了。”元翊也
是心情好转许多,替李言瑾解释道,“这些工匠确是心灵所至,不过看了图纸便能赶出这样的工活来。”
“太漂亮了!我若是那牛郎织女,肯定是要来走上一走的!民间的乞巧比家里讨趣许多,姑娘也好看,物件也好看,香桥也好看
,哪像在家,一尊尊木头除了叩头,动也不动。”
“你喜欢就好。”元翊还是柔柔地看向他,两只漆黑的眼里微微闪烁着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