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脸上一僵,贾母的笑容一顿,底下的嬷嬷极有眼色地把一堆小孩儿全领了下去。贾母脸上淡淡的,抚着宝玉的背:“你老子且忙着呢,你不用惦记着这个。”王熙凤也道:“可不是,宝玉学字儿,那是宝玉的事儿,老爷管你,那是老爷的事儿。就比如我管家,底下的奴才再好,也得我‘管’不是?哪有做父亲的不管儿子的?不过是老爷说话严厉些罢了,老爷平日介总是说这说那,可也曾动过你一指头不曾?”
贾母边道:“很是这个理儿,宝玉,听你凤姐姐的便没错儿。”
贾宝玉弄了这么一出,在看到贾母与王熙凤变脸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儿不好了,此时就坡下驴,抓抓头:“就是怪吓人的,今儿怎么写字儿怎么不得劲儿。”
“那就且别写了,你大哥哥头晌要做文章,你不可闹他去。下半晌可闲着,你午觉睡醒了,只管叫他带着你玩去。”
贾宝玉看着贾母与王熙凤一人跟着一堆的丫头婆子,这屋里还有李嬷嬷等自己的人,实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转念一想,自己要说的事儿去与贾珠说似乎更方便些,又做起了刚才不屑做的勾当。一头扎进贾母怀里:“下半晌儿可要大哥哥陪带我出门儿看看去,可不能说天热了会中暑的话~”
贾母对王熙凤道:“看看这猴儿,顺着竿子就爬上来了,让他们给宝玉配车,搁盆冰,带上避暑的药,过了日头正毒的时候再动身。”
贾宝玉见贾母这么说,一声欢呼跳下榻来,跑到门口儿才躬身一拜:“我去收拾啦~”贾母笑着点头。李嬷嬷急急跟了上去,口中道:“我的小祖宗,慢些儿跑!”
待宝玉跑远了,贾母与王熙凤方敛了笑容。王熙凤就道:“方才的人,老太太看着如何?”贾母道:“模样儿倒还齐整,只怕不大够呢,你珠大哥那头,你嫂子要生产,不论是男是女,须得备下哥儿姐儿的乳母并使人等,宝玉跟前须配上四个小厮、几个随着出门的、屋里须得再配上一个一等的丫头、几个二等的丫头,还有你三个妹妹,各人的大丫头并使唤的小丫头,你婆婆与二太太那里,还有今年打发出去配人的缺儿。”
王熙凤静静听了,此时道:“还有老太太屋里,也有要放出去的丫头。我想着,这一回单是补这些,家生子儿合适的人就补不过来,不如打发了人牙子去外头买些来。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孩子,模样儿又齐整的就成,横竖就算是家生子儿,当差前还要略调教一二呢。”
贾母道:“只有一桩,四丫头是东府里的,她身边儿的人,你须与你珍大嫂子商量着办。”王熙凤应了,又道:“那我可就去着人找人牙子了。”见贾母没旁的吩咐了,这才转回自己的屋里去。王熙凤的车还没停稳,屋里安儿就迎了出来:“二奶奶,方才大太太打发了人来,道是二奶奶若是回来了,往大太太那里走一趟儿,有事儿要吩啥呢。”
王熙凤冷笑道:“你倒讨了好差使,竟不让我喘一口气儿,端的是我带出来的好奴才。”安儿吓得不敢说话。平儿上前扶着王熙凤下车:“奶奶息怒,还是进屋换身衣裳歇一歇儿,好歹去大太太跟前应个卯,万一真有事儿呢?”王熙凤道:“就你会说话,”又问安儿,“可说了是什么事情没有?”
安儿小心地道:“听说是因着老太太、太太让奶管着给小爷、姑娘们挑人的事儿……”王熙凤扶着平儿的手进了内间,一面换衣服,一面悄声对平儿道:“听着了没有?这是惦记着让她的人补个好缺儿呢。”平儿笑道:“那位好歹算是奶奶的婆婆,总得面子上过得去才成。”王熙凤道:“她得知道自己的面子有多大才成。二姑娘是大老爷生的,用什么人我就听大太太怎么说,老太太问起了,我就回是大太太的主意。旁的人那里,珠大哥、宝玉与三姑娘可是太太这边儿的,四姑娘可是东府的。”平儿笑而不语。
一面换了衣服,乐儿奉了茶来,王熙凤略歇了一下,又急急上车往贾赦院里去了。见了邢夫人,果是说着挑的事儿的。王熙凤一掸眼就看见邢夫人身侧站着个婆子领着个小丫头,心道这八成就是撞邢夫人木钟的人了。果不其然,邢夫人道:“你二妹妹身边的人可是得知根知底儿的方好,这是王善保家的,是我的陪房,让她的外孙女儿伺候着二姑娘,我也还放心些。”王善保家的忙让外孙女儿给王熙凤磕头。
王熙凤笑着招手:“过来我瞧瞧,”打量了一番,见这女孩子长得倒也整齐,也不惧人,抬着脸由着王熙凤打量,“倒是个好模样,”又问她年纪等,见她一一都答得出来,便道,“既这么着,人我现就带走了,给老太太看过了方可当差的。”
邢夫人见儿媳妇听了她的话,也高兴:“你且忙去吧。”
邢夫人不再多言,王熙凤也松了一口气,到底是她名义上的婆婆,真要硬顶,王熙凤也做不出来。更兼早就打定主意,迎春身边使的人,干脆就从大房那里挑,省得日后有什么掐不齐的事儿赖到她身上。
皆大欢喜。
王熙凤又往王夫人处走了一遭,回了贾母与邢夫人如何如何说,王夫人倒大方:“二姑娘本是大老爷那头的,这样正好,也省得日后打官司。只珠儿与宝玉两处,你倒要上心些,别弄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进来才好。”王熙凤道:“太太只管放心,再不成,我往外头买人去,总不会亏待了珠大哥哥与宝玉。倒是太太跟前要用什么样的人儿,或有什么已经看中了的,只管跟我说,省得安排下去了再换了就麻烦。”王夫人一笑:“左右得到老太太跟前去说话,我只管到老太太那里挑人就是了。”
23.童言无忌兄弟逛街
用过了午饭,贾宝玉也不午睡了,管李嬷嬷要了钥匙要开箱子翻自己的私房。李嬷嬷唬了一跳:“二爷,大家公子哪有没事儿就点这个的?让老爷、老太太知道了又该骂我了。”
贾宝玉道:“大哥哥生日快到了,今儿一道出去,看他喜欢什么我就买了下来。”因自元春生日后宝玉就有自己合计一下如何给家人寿礼的习惯,李嬷嬷也就不说什么,翻出钥匙来,又招呼着人轻手轻脚地去抬箱子:“仔细惊着了老太太午睡,谁都讨不着好儿。”
贾宝玉就另翻出一只荷包来,往里面鼓鼓地装了一兜子的小银锭子——这是他的月钱由李嬷嬷收着攒下的,又摸了三块金子,这才安心躺了一会儿。临出门儿,贾母又嘱咐了好一阵儿,才放兄弟俩出去。
一出了贾府大门,贾宝玉就闹着要跟贾珠一道骑马,贾珠哪敢在大夏天的让他晒着?经不起他闹,后来贾宝玉道:“那大哥哥跟我一块儿坐车吧,我要跟大哥哥一个样儿。”贾珠好气又好笑:“等你再长大些就能跟我一样了,你还小,坐车没事儿的,我这个样子,不老不小又无病疾的坐车像什么话呢?”贾宝玉决定不要面子了,在车里直打滚儿,贾珠无奈,只能把李贵赶出车,自己家进去陪宝玉说话。
贾宝玉看贾珠一脸郁闷的样子,心里也不好意思了,硬凑了上去趴在贾珠的耳朵边儿上:“大哥哥的生日快到了,大哥哥喜欢什么?悄悄的告诉我好不好?李贵都下去了,车里就咱们俩。”
贾珠哭笑不得:“捣了半天的鬼,打了半晌的滚儿,就是为了说这个?”捏了捏贾宝玉的鼻子,心里倒也熨贴。贾宝玉顺势扑过来:“说嘛说嘛说嘛~”魔单穿脑,贾珠道:“也没什么极喜欢的。”
“那咱们呆会儿去市集上头,大哥哥看着什么喜欢的了就告诉我,好不好?”贾宝玉力求为自己争取一下‘抛头露面’的机会。
贾珠睨了他一眼:“想去市集看看?我怎么没听老太太有这么个吩咐的?”
贾宝玉装傻,嘿嘿一笑:“看看么看看么,听说很好玩儿的,还有大姐姐新给我做了个抹额,我想寻个好玩的谢她。”
贾珠这才笑着应了,掀起帘子吩咐往市集而去。贾宝玉故作天真地道:“不知道凤姐姐喜欢什么东西?她也送我东西了,我可得答谢才好。她生日是哪天,大哥哥知道么?”
贾珠与王熙凤是嫡亲的表兄妹,自然是知道的:“是九月初二,好有些日子才到呢,市集庙会上买的东西给你大姐姐玩也就罢了,给你凤姐姐素日取乐也成,只拿它当寿礼却是寒酸了,万不可如此。”贾宝玉当然知道这个,说起王熙凤与元春两个,不过是个引子,正题还在下面呢,扳着指头数着大家的生日:“凤姐姐下面是几岁的生日了?大姐姐十五岁的生日说是要比平日更隆重的,凤姐姐十五岁的生日当然要送得隆重些。”
“你凤姐姐自是及笄之后才嫁到咱们家来的,今年才十六呢。”
“咦?凤姐姐比大姐姐小,就成亲了?成亲了不是都比没成亲的小么?”
贾琏再没法跟他解释成亲与大小的关系,只含混着道:“大姐姐今在家里,你能天天见着,不好么?”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贾宝玉为贾珠的配合喝彩,真想抱着他啃两口,马上接口道:“嗯,咱们让大姐姐怎么也嫁不出去,留在家里陪咱们就好了。”说完,开始大力点头。
贾珠的脸色青了,想着妹妹已经十六七岁了,家中还不见动静,贾宝玉一句‘怎么也嫁不出去’实在扎心。都说童言无忌,说得却也有几分道理,十五及笄,已是正经嫁的年纪了,而元春却无准信,等到家里人想起来了,左右考量姑爷人品,设若偶有不合适再从头相看,合适了又要备嫁妆,还有一套子的正式礼仪要办、六礼须行,又要半年下去了,妹妹可不就成了老姑娘了!贾珠寻思着自己如今已娶妻且有功名在身,最重要的是妻子有了身孕,自己的身份也提高了一层,“为人父”就不再是毛头小子了,对于妹妹的事情,也可以与父母略提一提了——总要及早择一佳偶,不令说荣国府的大姑娘若大年纪尚无问津要来得好。
心里这么想着,脸上早已板了起来:“你这是哪里听来的混话?!都是谁说过的?!”低下头,压低声音在宝玉耳边磨牙,“‘怎么也嫁不出去’是谁说的?再有人说,你很该啐了他再告诉太太才是!你究竟是哪里听来的?”
贾宝玉咽咽唾沫,从来没想到贾珠那一把子温温润润的声音居然能弄出个给鬼片儿配音的效果来,嗖地往后一退,小脊梁撞到车壁板上,好疼!泪眼汪汪地抬头:“大姐姐不嫁出去不好么?咱们见天儿地在一处,多好?呜呜~”
贾珠被他这一装哭给震住了,心道或许是自己听错了“嫁不出去”与“不嫁出去”听着太像,然而到底扎心了。贾珠与元春年纪相近,又是同母所出,自幼一同被贾政试验‘严父该有的架式’,关系自然是非同一般。贾珠一下午陪着贾宝玉逛街就显得有点儿心不在焉了,相反,贾宝玉却很和乐。
贾珠当然不敢带着幼弟去人多杂乱的地方,只带着他往店铺密集处去,一家一家地逛着,既看了东西,也得了清净。贾宝玉一头扎进店铺里看东西,贾珠就在旁边儿琢磨着回去怎么跟父母提妹妹的婚事。
贾宝玉就没有发现店铺里有他能买的东西!他很想买些闺阁女孩儿不曾见过的,又透着有趣的,当然价钱也不高的东西回去显摆的。但是这些店铺里的东西看着好的都太贵、差一点的又显俗气。贾母房中摆设称得上富贵雅致的,把这些东西与素日见过的一比,就能看出高下来了,贾宝玉实在不忍心拿白花花的银子去买这些东西。蔫头耷脑地要求贾珠带他往更热闹的地方去,贾珠拗不过他,一见他作势要哭,生怕带他出一趟门儿倒把人给招出两包泪来,只得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带他往热闹的地儿去。
贾宝玉心愿得偿,高兴地跟着去了。其实路边小摊说是别的风趣,其实还是粗糙的东西居多,想要买到“不贵又别致”的东西,那得下大力气去淘。贾珠是大家公子出身,不大看得上这样的行为。贾宝玉对于逛路边摊现在是完全没有心理障碍的,只是觉得这样淘东西实在太麻烦。然而话已经放出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催着抱着他的李贵从这一家逛到那一家。
好不容易寻着了个捏泥人儿的,让给塑了一个自己、一个贾珠。捏泥人儿的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手上动作却是灵巧,不一刻就把两个泥人儿捧了出来,一应衣饰脸庞俱看得出是兄弟俩的模样。贾宝玉大喜,这就是民间艺术啊!得,以后就买这种讨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了!等到付钱的时候才发觉不对头。
贾宝玉吵着要自己会,贾珠就袖手站在一旁笑着看他。贾宝玉还不明就里,方才他已引着贾珠往元春终身大事上想了,以贾珠与元春的关系,贾珠势必不会忽略元春的,自己在贾母身边居住,并未听到宫中点选女子进宫之事,只要在有明诏下来之前贾府先把女儿嫁了出去或者是定了亲事,那元春就算是躲过了。贾宝玉少有自己握着钱的时候,穿越之前手头太紧,就没有尝试过那种‘爷有的是钱’的买单气势,穿来了之后人又太小、规矩又太严、礼法也很讨厌,就没捞到自己掌钱。这番出来,他特特装满了一只荷包,就为了阔气这一回!
贾宝玉问了价钱,老汉见他们兄弟二人衣饰不俗,知道是手松的人,有心痛宰肥羊,又有些不忍,狠了狠心只报了个比寻常要高一半儿的价,又解释道:“小老儿的手艺是有数儿的,要比旁家高些儿,两位衣饰更繁复些,要比寻常更费力,一个便收三十文。”
贾宝玉对这个时代的币制没概念,抓抓脑袋又抓出一个小银锭子:“这些够么?”一说完,肠子都悔青了!老子的气势啊!一拍银票:“这是一百两,余下的当你的赏钱。”的气势呢?
某人装X的计划在不懂币制物价这一血淋淋的缺陷面前分崩离析了。先是遍寻箱笼,找不到一张银票——废话,他才多大?一个月二两的月钱,一年二十四两,四年下来还攒不够一百两的。平日送寿礼,都是拿这个人送的补给那个人去玩,因他年纪小,大家权当逗乐儿,也无人计较这个。他从来没自己买过东西,也没理会过物价。
老头儿咽了口唾沫:“这位小爷,这块银子够买这一架子了。小老儿这里并无夹剪……”
贾宝玉黑钱。
贾珠大笑:“李贵儿,把宝玉给我,你去寻人把银子给你二爷换开了。”
李贵忍着笑,果然拿了银子去换了两串铜钱来,满满地捧在手上,还嘀哩嗒啦地往下坠着。一个小银锭子换了这么多铜钱,贾宝玉羞得满脸通红,连盘算着自己的家当已经到了可以‘拿铜钱砸死人’的事儿去得意一把都给忘了。
那一头李贵捧着钱串子来,解开一头的麻绳儿,嘴里还絮叨着:“好二爷,一两银子官价可换一千六七百制钱,可市面上兑不到这些,也就是一千钱。本是一千钱一吊,只现在是九二串,一吊钱并不足一千之数……”因是宝玉乳母之子,他跟宝玉说话也就略随便了点儿。贾珠倒没了责怪他。
贾宝玉面红耳赤,那头李贵不唠叨了,开始数钱,一五一十地数出了六十文来,递给捏泥人儿的。贾珠道:“且不忙系上,再给老人家一百文,老人家是实诚人。”
在老头儿一迭声的吉祥话中,贾珠掂掂宝玉,心情好了些儿,抱着他往下一个摊子走去。李贵苦着脸捧着钱跟在后边儿,出门时只道爷们要走走看看,谁想到却摊上一这么个差使!慌忙把钱系好笼在袖子里,沉甸甸地坠着袖子变了形,一路叮叮当当地追着贾珠与宝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