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在榻上依着贾母坐着,歪着头看了一回珍珠,见她长得端正,比自己略大两三岁,穿着桃红小袄、半新的藕合色裙子,头发梳得整齐,手上一副银镯子若隐若现,一脸温柔,不言不语地站在一边,史湘云便先觉喜欢上她了。史湘云自幼孤单,虽与叔父一家同住,到底是同姓之人勉强不算寄人篱人,然而毕竟与自己父母不同,与手足温情上其陌生且向往,却求之不得。珍珠看着比她大些,又一派稳重样儿,史湘云就有些把她当姐姐看的样子。这几日与同龄玩伴在一起,然贾宝玉要做功课、迎春不爱说话、惜春太小,唯一探春较为投缘,又不好很缠着她,现贾母专弄了个丫头给她,是可以时时伴着说话的。
想到这里湘云便先高兴了:“谢老祖宗。”贾母见她点头了,便让珍珠给湘云磕头,认了这临时的主子。湘云叫过珍珠来,又对一旁几人道:“爱姐姐、爱哥哥、三姐姐,往后珍珠跟了我了。”
贾宝玉等都过来看珍珠,这珍珠也是先前新进的丫头,照例是不得太往前站的,这四个人虽是贾府主子,先前也没怎么认识她,此时正好一并认识了。贾宝玉心道,能让贾母专调过来服侍客人而不怕她丢脸的,可见珍珠这个小女孩儿还是很有一把刷子的。又看她依旧是只萝莉,却已“服侍”许久了,暗道自家也够腐败的了。
湘云还在问珍珠:“姐姐姓什么?多大了?”珍珠道:“回姑娘话,姓花,今年七岁了。”湘云正说道:“比我大两岁。”贾宝玉却像挨了一道雷,他原本还在笑呢,姓花叫珍珠,世上还有花珍珠不成?心里笑了一回又念叨了两句,忽地清明了——她姓花!我说珍珠这名儿怎么听着这么熟呢?原来这就是袭人了!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竹识新晴!就是她了!大丫头现在还是小萝莉,见珍珠仍旧静默无语的作鹌鹑状,尚不见保姆风范,贾宝玉一时百感交集。
醒过神来见大家都望着他,湘云道:“爱哥哥方才说的是诗么?我以前没听过。”贾宝玉大汗,原来刚才不小心念出来了,于是解释道:“是陆放翁的诗,合着她的姓了。”湘云一拍手:“这诗念着好听,我还从来没读过呢。”两人倒没给珍珠改名儿,湘云是客,不便改主人家婢女之名,而珍珠是贾母之婢还没指给他,他也不能擅改贾母身边人的名字,此事暂且放下。贾宝玉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想给珍珠‘正名’,总觉得她不叫‘袭人’便有些别扭,另一方面又想让她继续‘珍珠’,有意跟原着拧着干,直到把自己给拧活了拧得不用出家了、拧得全家人都过得好了才甘心。
贾母望着一堆孙子辈,觉得日子和乐,见宝玉说出诗来而湘云说不知,更觉孙子有长进,心情更好了。虽不见得贾宝玉说出这两句诗来就是什么文豪了,且这又不是他做出来的,但自家孙子知道别人不知道的,贾母脸上也很光彩。当贾宝玉提出要去庙会玩,又是贾珠带着的时候,贾母笑道:“先换好了铜钱,叫李贵儿捧着,跟你一道出门。”
知道典故的都笑了。史湘云等几个小姑娘不知道,只看着贾宝玉的包子脸上染起了红晕,嘴里嘟囔了两句听不清的话。(某肉帮宝玉说:老子恨铜钱!某肉帮自己说:老子更恨贴在脑门上的铜钱!也不怕招人来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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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庙会这一天,贾宝玉早早就爬了起来,数了数自己的荷包,依旧装了几块金银以防万一。吃过了早饭,贾珠就过来带他出去逛庙会,正遇到贾琏也来给贾母请安,闻说一兄一弟要出门,贾琏就对贾母道:“索性我也一起去看看,倒是许久不曾去这些地方了。”贾母道:“这也使得,你们两个带好了宝玉,别乱吃外头的东西,不许磕碰了。”
贾珠、贾琏起身应了,就势请退,贾宝玉也连忙与他们一道。出了贾母院门,贾琏就叫牵马套车,贾宝玉拽拽贾琏的衣摆,贾琏俯身看向他,贾宝玉道:“坐在车里看着不真切……”言下之意不想坐车。贾珠听他这样一说,先道:“不许讹你二哥哥,人多的地方多腌臜你知不知道?”又对贾琏道,“上回带他出去逛来着,那时不是庙会,没那么挤,倒惯坏了他。庙会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设若磕了碰了,老太太面前可不好交代。”
贾琏点头称是,看着贾宝玉耷拉下的嘴角,伸手捏了一把贾宝玉的胖腮帮子:“听到了吧?”贾珠瞟了一眼贾宝玉,心里叹了口气,想让他像小孩子似的撒娇的时候他跟个小大人似的,想让他老实听话的时候又偏有耍赖的架式,实在让人头疼啊。也伸手贾宝玉在另一边的胖腮上捏了一把,成功地看到嘟嘟脸变形了,心里痛快了一点儿,转脸又问李贵等支了钱不曾。
贾琏见贾宝玉也是个不很安份的,趁这功夫遂笑着低声附耳道:“庙会上头能进得去车才怪!便是骑马都难行。大哥哥老是闷头读书,八成早忘了上回去庙会是什么情形了。你老实听大哥哥的话,只说要看热闹,大哥哥一答应了,到时候他就是想叫你坐车都不行的。”
贾宝玉大喜,送给贾琏一个大大的笑脸。贾琏一愣,忍不住笑了。当下贾珠、贾琏骑马,贾宝玉乘车,往庙会而去。
庙会每月逢五便有,算来一月三次,庙会上有卖种生活用品的、有卖吃食的、有卖各种玩艺儿的、有演百戏的……大家憋了十天的热情一块儿迸发出来,热闹的非常。还没到正经地方,就能觉出喧嚣来了,贾宝玉在车里隐隐听到嘈杂声,只觉得有只无形的手拎着他的头顶往上拔,血液也流得快了几分,体温都高了几度,似乎已经置身于闹市这中,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忍不住掀起帘子往外看,结果什么也没看到——除了贾珠看好戏的脸。贾宝玉给了贾珠一个大大的鬼脸,缩回了车内,兄弟两个一里一外,一个得意于小不点儿吃瘪,一个得意于胖大哥即将吃瘪。
到了地头,果如贾琏所言,外围车马尚能沿着行一小段,再往中心热闹的地方去还真是没法挤。贾珠皱眉道:“再往里可不好走了,咱们两个行,宝玉可不成。或者这回且在四周转转,下回庙会咱们再热闹热闹?”说着看向贾琏。贾琏觉得贾宝玉一双大眼非常幽怨地看向自己,没觉得脊梁发凉,只觉得好笑,对贾珠道:“挤是挤了些儿,看看也无妨,依着我,让小厮们围着他,不叫旁人挤着了不就成了?这会子看不成热闹,回去了指不定怎么惦记呢。”贾珠见贾琏帮着宝玉说话,又看宝玉的神情,便知他两人捣鬼,也不戳破,只对宝玉道:“你私底下叫了我多少声胖——了?”
贾宝玉装假:“胖啥?”被贾珠弹了个脑崩儿。兄弟三个下车下马,留车夫看守。李贵蹲下身来:“二爷,坐上来罢,您看得远些,咱们也好时时看着您。”说着把宝玉扛在肩上——这样醒目,贾宝玉不会因为目前可悲的海拔而容易走丢或被拍了花子——几个小厮围着,与贾珠、贾琏一道挤了进去。
贾宝玉只觉眼花缭乱,眼珠子四下乱看。待到看清楚了,又有些失望,都不是什么精致贵重的东西,且很多都只是个地摊儿而已,地上铺块布或是席子,东西就往上头摆着,东西有好有次,总的来说是次的居多。远看很花哨,近看挺失望,完全不像想像中的那种情形,好比一道菜,看着不错闻着挺香,吃到嘴里却是没滋没味。到这里来也就是图个“热闹”本身罢了,贾宝玉对庙会有了全新的认识。
但既然出来了,就得有点表示,贾宝玉鹤立鸡群,看了哪个摊子似乎好一点,立即指挥一群人挤过去买。贾珠苦笑道:“你就这么着?可得把人累死。”又命小厮来换了李贵,贾宝玉看着李贵满面油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不多会儿贾琏就拉拉贾珠:“大哥哥,我还有点子事儿,先走开一下儿。”贾琏早成家了,贾珠也不好很管他,问一句:“你去哪儿?”被含糊过去后就识趣地不多问了,只叮嘱了一句:“我与宝玉过晌可就家去了。”贾珠连道明白:“大哥哥只说我路上遇着熟人了。”
贾琏离开不久,贾宝玉失了最后一点儿看的兴致,本就是因为没逛过庙会,现在风情看到了,也就罢了。演杂耍的,不过是牵两只猴子,或有变魔术的,在贾宝玉看来也是挺粗糙的表演,X晚虽然年年招骂,然而其中节目的精致程度仍然是这里的街头艺人比不上的,贾宝玉的胃口被养刁了,对这样的热闹有些兴趣缺缺。然而李贵与众小厮却看得津津有味,都走过去了,还扭着脖子想往回看,见他们那眼睛都拔不出来的样子,贾宝玉真怕自己变成“真应怜”,手上紧紧地抓着小厮的领子。
看卖的东西大多摆在地上灰扑扑,贾宝玉就往有架子的摊子上挑了些看着有野趣且不显粗俗的手工艺品,装了半麻袋回去。不过是散闷活动而已,若论起东西本身来,这庙会上就没两样能与荣国府内比的,不过是因为这些东西在府中“物以稀为贵”兼之是出门逛庙会买的,小小一幅剪纸手艺虽然不坏,却要加上背后的诸多含义才让人觉得珍贵罢了。
回到贾府,贾琏还没有回来。众姐妹各分了几样贾宝玉带回来的小玩艺儿,余下的东西叫贾宝玉一股脑的全命收起来压箱底了。史湘云在荣国府过得很舒畅,然而好梦由来容易醒,住了一个月,她叔叔家便打发了车来接她回去——快过年了,不能总在亲戚家里住着。
史湘云走的时候很有点泪眼汪汪的样子,偏她在来接她的嬷嬷们面前还低头一付乖巧状,看得贾宝玉有些不忍,张了张嘴,又忍住了——这会儿就算打滚儿留下了她,以后又能怎么样呢?贾母道:“珍珠,把云儿的东西收拾一下,别落下什么。”又让把她给湘云的、王夫人等给湘云等各种玩具与小首饰并贾宝玉划拉回来的小柳条篮子等给湘云带上。
贾宝玉嗫嚅道:“过了年,兴许老太太还打发人接你过来玩呢。”史湘云眼睛一亮:“真的?”贾宝玉连连点头,心道老太太可喜欢你了,隔三差五总会请你来做客的,恐怕比喜欢薛宝钗还喜欢呢,老太太屋里住过的女孩一共四个,除了我姐我表妹就只有你和薛宝琴了。史湘云这才笑着走了。
贾宝玉心里有点儿沉。
31.新年将至宝玉见客
这两天贾宝玉的眼底总会映出一个挂着金麒麟的小身影,史湘云活泼大方憨态可掬又不是没眼色地胡闹,搁了谁都喜欢。然而她终是被史家人接走了,她姓史,即使她更乐意住在贾母身边,终归也是要回去的。以后她的人生,是掌握在史鼎史鼐手中,贾宝玉没插嘴的份儿。
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是姓贾的姑娘,也不是贾宝玉能作得了主的。贾宝玉想,他永远忘不了追着元春跑的那一天。贾宝玉受刺激地抱着自己的私房钱堆到元春跟前,元春却没把宝玉的私房钱带走,当日哭声惊动了贾母等人,命人把东西收好,又要把宝玉抱开,怕他与元春两个都哭坏了。嬷嬷们七手八脚上前来,贾宝玉被李嬷嬷抱着腰,手脚乱挥从人缝里抓了一把东西,递给元春道:“好歹当个念想别忘了我。”元春握着贾宝玉递过来的东西,也不怕硌手死死攥着。姐弟俩终被分开了,元春走的那天,没人敢告诉宝玉,还是他自己发觉四下静得奇怪,心中一动,跑出去的时候只看到一个背影。
如今湘云又去,他照样没一点儿办法。贾宝玉觉得,事到如今除了贾珠还活着,他根本没发挥一丁点儿的积极作用,只能看着离去的背影空难过。贾宝玉抑郁了好几天,贾母道是他不舍湘云,还安慰她:“年后便接你史大妹妹再来住。”贾宝玉心道,能接她一回两回,让她住一月两月,虽也帮不了她多少,到底让她放松些——要是元春也能这样的接法就好了。抬头道:“这回可不能哄我的。”贾母道:“不哄你,过了年闲了就接她来。”贾宝玉这才慢慢好了些——马上过年了,再拉着脸可就是扫了大家的兴了。
史湘云回家,对于贾府来说并不算件大事儿,尤其还是在快要过年的时候。每年这个时候,荣国府里总是忙碌的——打点送往有交往的各家的年礼,又有收各家送来的年礼,一一登记造册,开库房重新点封。另有各处庄子上送来的年货并银子等物,荣国府如今还好有八九处庄子,各庄有大有小,各处庄头一一送来,又要清点。另有家下主子奴才过年的新衣裳要裁,各处赏钱也要发。此外因荣国府并未养戏班子,又要到外头订两班戏过来预备着演。
各种事务,不一而足。幸而王熙凤是个能干的,里外一把好手,又有李纨虽不大揽权,于细务上却也不袖手看热闹,故而这一年贾母与王夫人并不怎么管事儿,荣国府依然井井有条。
对于贾宝玉来说,过年就是窝在贾母身边当财神娃娃,有堂客来拜会贾母的时候他出来作个秀,用可爱的形象与抹了蜜的嘴巴多赚一箱子的金银锞子首饰与各种精致宝贝玩器。今年却出了例外——
年前某日,贾政过来见了贾母:“老太太,宝玉也不小了,年前年后的,儿子想带他兄弟两个出去见见外客。”贾母掐指一算:“过了年宝玉就七岁了,可不是长大了。是到了见外客的时候了,带出去的时候小心着点儿才好。”
贾政见贾母允了,笑道:“老太太何必挂心他?左右有伺候的人跟着呢,且见的都是知礼的大家,委屈不了他。”贾母听了便一点头,又道:“外头的事儿你多担待些儿,你哥哥素不喜这些个,琏儿如今管着庄子等事,也抽不开身去。你便带着珠儿、宝玉应酬一下,别叫旁人说咱们家不懂事、窝囊了。”
贾政站好听了,贾母说一句他便应一句,以贾珠有功名多得见外客,心里小有得意。听完了,见贾母没旁的吩咐了,这才辞出来往贾珠外书房去看贾珠与贾宝玉两个了。
兄弟两个正在习字,书法这东西跟唱戏似的,“一天不练,自己心里知道;十天不练,内行就能看出来了;一个月不练,外行都能觉出不如先前好了”。这一点贾宝玉是深有体会的,上辈子因为要写高考作文的缘故,为了一点卷面分,也描过几回钢笔字贴,等到上了大学之后,越来越多的用电脑了,那一手原本还挺能看的字越来越向‘蟹爬体’演变了。如今更是个重视书法的环境,如果只有一手烂字那可就惨了——这里没有电脑供他敲以遮烂字之丑——只能一笔一划地自己练。
贾政对于两个儿子如此认真还是很满意的——但是不能明着表扬——摇手不令人叫贾珠兄弟,自己在大冬天的趴着窗户站了一会儿,见两人依旧用功不辍,捻须一笑,这才举步进门。随行的小厮连忙打起帘子,贾珠与贾宝玉因光线的变化都抬起了头,见是贾政进来了,放下笔,一齐上前请安。
贾政今天心情不坏,连例行训话都不是很板着脸了,很快就说到了年前年后的安排上来:“你们两个随我见见客,珠儿且定下去你岳父家的日子,也好错过了别误了事儿。宝玉就跟着我见人,不许你乱跑,若有客来,我找你不到,仔细你的脚上的筋! ”
贾宝玉悚然,这种事情贾政似乎真的办得出来哟~心情更是抑郁了,生死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滋味真TMD难受啊!这个时代,君权大于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而君也不是闲着没事儿专盯着要臣死的,倒是父要子亡这一条,实在惊悚,尤其是摊上贾政这个爹。要是出去了不如他的意,还不得给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