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傻子吗?小爷我会让那只畜生咬到,还用你伸手?还是你觉得它晚饭没吃,上赶着替它填饱肚子。”
燕离陌嘴巴说着刻薄的话,左手却探入怀中取了块手帕出来,扔给红着脸不言不语的朱穆轮。右手那只悬空的小狐狸踢蹬着四条小短腿,尖细的叫声被晚风吹得支离破碎。
两人一狐正在那立着,大门忽然打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从府中跑了出来。
叽里咕噜的一大通古月话,燕离陌也听不懂,那管家看了他一眼,微微鞠了一躬,又发现朱穆轮手上的伤口,倒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脸色发白,高声唤了两个小厮出来,吩咐几句,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跑了回去。
燕离陌冷眼瞧着这阵势,倒有些怀念鄢都的燕府了。
进了府中,果然是别有洞天,燕离陌随意环视了一番,花园假山,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湖心小榭,这般精美绝伦的格局,比他的燕府可是好太多了。
“我去过中原几次,喜欢你们的建筑风格,我便吩咐他们按着样子改造了这里,你喜欢吗?”
朱穆轮见他似乎对院子有兴趣,赶紧上前介绍,以缓解方才自己那般傻乎乎的举动造成的尴尬。
“这是你家,我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燕离陌觉得好笑,难道石月国的人脑子和晟轩的人长得不一样吗?这少年一会儿高傲得像个凤凰,一会儿又单纯得像个傻子。
“你可以住在这里啊!”
朱穆轮忽然上前一步,拉住了燕离陌的胳膊,透明的蓝眸里有一丝异样神采,果真比天上星辰还要璀璨。
燕离陌微微一怔,少年急切的声音带着温热的呼吸,像是方才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一样,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是说,我家还有很多空房间,你要是喜欢,可以暂时住在这里,我们石月国人都是很热情好客的。”
少年在他的深沉注视下红了脸,松开手往旁边转过了脸不去看他,欲盖弥彰的姿态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还真是可爱啊!
燕离陌忽然就笑了,这是他自离了京城以来第一次发自肺腑的笑。原来,荒草凄凄,寒风猎猎的边关之地,不只有满目悲怆,满心哀思,仍然会有这样多可爱的人,让他在这里的生活不会太寂寞,不会将所有的心情都用来想念那个遥远的人。
可是笑过之后,眼底仍有一丝怅惘,忍不住眺望圆月初升的那一处,偌大的深宫中,他在灯下伏案处理奏折,还是已经温香软玉在怀,共赴良辰美梦。
或许,他可曾也有一点思念自己,担忧自己适不适应这荒凉之地?
只有这样期盼着,燕离陌才觉得脸上笑意可以维持得久些,也容易些。
6.疑惑
在其克尔三日,风俗民情了解得差不多了,可是却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到石月的军事情况。
石月地广人稀,燕离陌猜测他们屯兵必不会驻扎在城里,或许会在城外安营,只需要由城内调动一切所需之物就是。
就在他为了验证这一点,准备往其克尔城外转转的时候,却发现只有城北街道安静,远远地就有重兵守城。稍有靠近,便会被长矛相迫,不得不退回来。
看来,石月大军应该就驻扎在北门之外了。
这一日午睡醒来,他正在朱穆轮府上的花园凉亭里看书,天资聪颖,又有朱穆轮倾心相交,不过数日,他已经能看懂最浅显的石月文字了。如果晟轩石月这一仗势在必行,那了解对方的文字语言就是知己知彼的第一步。而且说不定他已经落后于石月大将军了。
“怎么样,书看得还好吗?”
朱穆轮年轻清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燕离陌没有回应,直到看完那一段才转身,却发觉眼前少年竟然有一丝疲惫。想到他似乎自从前几天出去就没回来过,燕离陌眼波微动,收起书卷做好,随意问道:
“你去了哪里?”
朱穆轮到一旁坐下,拿起桌上的果子酒喝了一口,舔舔嘴唇,蓝眸里隐约有火光跳跃:
“我去见我父亲了。”
燕离陌一哂:“敢情你父亲比猛虎还可怕,见一趟回来就让你憔悴成这样。”
“他就是一头老虎,生的孩子也是老虎,性情凶残,不念亲情,连……”少年的语气有些愤懑,仿佛暴风雨袭来,却又戛然而止。看了玩味地盯着自己的燕离陌,他别过头去,似乎不想继续说下去。
“原来你挺有自知之明的,小虎崽子。”
“我才不是!”燕离陌一句玩笑让少年红了眼争辩,蓝色的眸子似乎发出光来,“如果不是为了石月国,我才不会来这里领兵打仗,纵马打猎岂不是更加畅快吗?”
燕离陌一愣,继而又笑意清浅,端了自己面前的酒在唇边逡巡。果然还是年纪小,一直对自己遮着掩着避免暴露身份,可是现在倒是自个儿说出来了,也不枉费他在这里流连这么久啊!
朱穆轮话一出口,察觉到失言,也是一顿,可是看着燕离陌一脸镇定的样子,他又羞恼异常: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也没有很早,至少打架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只是来了这里,又学会了些石月国语,偶尔听到你的下人唤你王子,我才知道的。”燕离陌仍然嗅着那一杯酒。
“真的吗?”少年似乎有些宽心,然后才微红着脸表示歉意,“其实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我怕你知道我是王子殿下,就不会跟我真心相交了。”
少年的道歉真诚磊落,反倒让燕离陌有些不自在。
“那你真名叫什么?”他问了句废话。
“月阔朱穆轮,月阔是石月王族的姓。”一心弥补的少年知无不言,“不过你还叫我朱穆轮就好。”顿了一顿,朱穆轮忽然垂下头想了片刻,才怯怯地看着燕离陌,一脸期待的神色,“那我以后可以叫你陌吗?”
“不可以。”燕离陌像是没看到少年惹人怜惜的动人双眸,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不过你可以叫我燕大哥,要是你觉得我占你便宜也就算了,随便叫什么都好。”
除了那人,还没有谁如此亲密地唤过自己,可是远在他方,每一声陌儿都是一份思念,一阵心痛。
朱穆轮眸子里的光芒登时黯淡了下去,默默坐回远处,他也安静了片刻。
忽然管家寻了过来,似乎找朱穆轮有事。看了看毫不在意的燕离陌,朱穆轮也不避讳,直接让管家说了。
原来是古月二王子派人送了礼物过来,请朱穆轮前去招待。
一听到二王子的名号,朱穆轮的脸色顿时变了,眉目间是不加掩饰的厌恶。燕离陌兀自饮酒,瞥到他的神情又是一番轻笑。这天底下哪个皇宫,都有皇子之争。
“去看看吧,说不定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见朱穆轮无论管家怎么劝说都不愿挪步,燕离陌心中暗叹少年心思,不知大局为重,放下酒杯,他开口说道。
朱穆轮果然不再坚持,拉着燕离陌一同往前院去了。
二王子派来的是个看上去和颜悦色的中年男子,石月人的相貌特征不太明显,看来先祖也是汉人。他身后两个彪形大汉,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人,抬了两个红布大箱子,分量极重的感觉。
见朱穆轮出来,中年人连忙迎了上去,以石月礼节见过,他吩咐那两人将箱子抬上来打开。
富贵人家的礼物,不外乎金银珠宝,可是让燕离陌微微诧异的是,其中一个箱子装满了各式珠宝玉器,琳琅满目,而另一个打开,竟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还是个火辣辣的美人。
“沈珩,你们主子这是什么意思?”
见燕离陌盯着箱子中那个女子看,朱穆轮忽然心中一慌,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冷了脸呵斥那个中年男人。
“回九王子的话,大汗吩咐二王子向殿下赔罪,这便是二王子的心意,俱是府中珍贵之物,以期兄弟和好如初。”
燕离陌只听得懂片段,却也抓住了重点。赔罪二字,当真耐人寻味。念及遇到朱穆轮时的那一场刺杀,还有方才他说的话,燕离陌觉得他似乎可以猜出个大概。
“那这个女人呢?”
朱穆轮指着那个刚刚从箱子里站起来的少女,明眸皓齿,纤腰长腿,果然是姿态万方的佳人。
“九王子尚未成亲,府中事务烦乱,这女子是二王子特地送来服侍殿下的,为殿下解忧。如果殿下不满意,属下这就去寻更好的来。”朱穆轮语气咄咄,沈珩却仍是言笑晏晏,让人无法生气起来,难怪会被月阔镜台派来做这等差事。
“挺漂亮的一个女子,抬起头来我看看。”
燕离陌忽然走上前去,伸手挑上那女子下巴,似乎是当真喜欢她一样。
“啪”的一声,众人都有些愣怔。
朱穆轮竟然情急之下打掉了燕离陌扶着美人下颌的手,一声脆响,燕离陌的手往下一坠,白皙细腻的手背上红了一大片。朱穆轮天生神力,急躁之下又把握不好力度,难免重了些。
“你没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就是一着急才……”
反应过来的朱穆轮扑上前去,一把拉过燕离陌的手,瞧着那红肿一片,他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燕离陌缓缓抽回手,隐于袖袍之下,面色淡淡,眸中却是风云过境。
“无妨,我只是替王子看看,这美人入不入得了您的眼。”语气中似乎是与平常一般的促狭。
沈珩垂手站在一旁,微抬双眸就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自是思绪翻转。何时九王子身边多了这样一个容颜绝世的男子,似乎还十分说得上话,连一向心高气傲的九王子都对他如此在意。
“珠宝收下,二哥做的事我就不计较了,但是这女人你带回去,我府中不养闲人。”
似乎是着急赶沈珩他们离开,朱穆轮的态度有些蛮横。
“今日天色已晚,殿下不要请沈大人留下暂住一晚,明日再赶路吗?”管家是个老成持重的人,忍不住出言提醒。
朱穆轮吩咐一句让他们自行处理,拉着燕离陌就出去了。
一直到了后院药房,吩咐府内的大夫准备些化瘀的药膏,朱穆轮还拉着燕离陌的手不放,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手背,只以手心贴着他的,修长的手指微微握拢,让燕离陌一时有些恍惚。
那人拉自己手的时候,总是实实在在的握住,常年握笔的手上满是茧子,粗粝地有些生疼,完全不像眼前这个满脸疼惜的少年这般轻柔。
可是,正是那种紧实真切的温度,才让自己无法逃离,不是吗?
“王子是不是忘了我可是年纪比你大,你这般照顾,总让人觉得可笑。”
正为自己一时手重懊恼心疼的朱穆轮,听了燕离陌看似随意的话,心中疼痛加剧十分。他不懂自己对这个萍水相逢,认识不过十几日的男子,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城外荒庙的那个月夜,见他睡梦中隐忍难过的表情,不自觉依靠的动作,都让少年心中有一种生平未曾有过的怜惜之情,明明是一个比自己还要武功高强的男人,他实在搞不明白这种情绪是从何而来。而且时至今日,每每想起那一个迷醉之中慌乱的吻,他仍然面红耳赤,心动加快,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周身蔓延。
今天看见他凝视着那个女人的表情,少年只觉得心中一阵酸疼,恨不能马上就将那个女人一脚踹出去。可他竟然又伸手摸那个女人,所有的酸涩都化为愤怒,满脑子只想着让他离那个女人远些,再远些,最好他身边永远不要出现任何女人。被自己这种强烈的占有欲吓了一跳,少年勉强压抑住不安的心绪,将他带了出来,抛开任何人只剩下他们两个。
可是,他竟然说自己可笑?难道一片真心也是可笑吗?从未动过情的少年有些懵懂。
7.强吻
“你干嘛,癔症了?”燕离陌见他不说话,伸手在他面前晃晃。
是了,这人一贯是这种恶劣的语气,自己跟他计较才是白白生气。似乎是想通了一般,朱穆轮长舒一口气,又变回原来的他。
“他送来的东西,你也敢碰,不怕这只手废了吗?”
白了看着自己发笑的燕离陌一眼,朱穆轮接过大夫手中的药膏,打开盒子,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他?”
燕离陌有心询问,倒是老老实实地让少年替他涂药。
“不是说了吗?我父汗是只已经渐渐老去的虎,他就是一只刚刚成年的猛虎,我二哥,月阔镜台,上次在其克尔城外追杀我的那些人就是他派去的。”
燕离陌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是真正听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亲口说出来,还是有些震撼。这皇宫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那皇位又究竟又多好?值得血浓于水的兄弟如此明目张胆地自相残杀。
“我这次回王都去见父汗,就是将此事告之于他,可是父汗竟然只责骂了他几句,让他向我赔礼道歉就不了了之了,我心中咽不下这口气,连夜就从王都赶回来了,连向父汗辞行都没有。”
许是心中怨气仍然未消,少年涂药的动作一重,燕离陌微微皱眉,却没有表露。
原来这石月国内部,也是动荡不安,纷争四起,与晟轩半斤八两。如果以此事下手,或许这场兵事就可以提早结束,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那人许给自己的承诺可以早早实现了呢?
燕离陌心中一阵悸动,竟然有了几分马上行动的迫切。
“我本来打算入秋就向晟轩开战的,可是现在,如果父汗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就将战事延期,看他还偏不偏袒二哥!”
少年稚嫩的话语将燕离陌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心中的冲动也平息了不少。反间计用得好了,可以事半功倍,可是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还是需要细细筹谋才好。
所幸,他遇到的这个九王子,年纪尚轻,似乎除了一身蛮力,骁勇善战之外,并不太擅长心术计谋,反而心性单纯,凡事只以自己爱好为重。这样的性格对自己行事来说,应该会减轻一些阻力。
“你是不是生气了?”朱穆轮见他许久不曾说话,忽然想到他是从晟轩来的,自己却大大咧咧地在说要攻打晟轩的事,“晟轩是你的家乡,如果开战,你还当我是朋友吗?”小心翼翼的语气里有些期待。
“如果我说不是,那你会怎么样,不打了吗?”
燕离陌忽然一笑,如花开月出,盯着面前之人的双眼波光粼粼,晃动了少年澄澈的心。
似乎真地在认真思考,许久,朱穆轮都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一双蓝眸不住转动,一会儿失落,一会儿不甘,或者还有更多的情绪。
“好了,跟你开玩笑的。”燕离陌伸手抚上他的头,像黑色锦缎一样的长发厚实顺滑,“放心,你打你的仗,我找我的人,你不必为难。”
长舒了一口气,少年终于放心些,不着痕迹地拨开燕离陌抚着他的手,语气里有些骄傲和不情愿:
“你不要一直拿我当孩子来看,我已经十八岁了,我有能力做很多事,以后整个荒漠和草原,都要匍匐在我的脚下。”
燕离陌仍然轻笑,转过头去看着远处苍茫的天色,他的神情悠远而宁静。
方才还雄心壮志的少年,偷偷抬眼看了看他,嘴角一勾,又继续低下去为他抹药。
等我真正成为整个荒漠和草原的神,与我并肩而立的,我只希望是你。
月落参横,烛花正明,燕离陌仍然未眠,独倚窗台,对月饮酒。明明在晟轩时,他从不喜明月,嫌月华太过寒凉。可是在这荒漠之上,竟然已经看了数次圆月当空,清辉满地。
“朱穆轮,盛夏暖月……”不知怎地,突然想起少年的名字,初觉怪异,如今倒有几分道理。或许在夜风刺骨的西北之地,月华笼罩周身,确会有温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