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公子好定力。”刘昀摆出这样做派是为威慑纪居昕,没达到效果,摆着就也就没用了。
纪居昕拱手,“世子好威仪,吾等卑微小民只敢仰望。”
“纪公子谦虚了。”
“世子称小民名字即可,万不可唤做公子。”
“我来临清不久,也知你是书院学生,两年时间从不识几个字,到考中秀才,堪称良才,理应得人尊重,不过唤一声公子,有何不可?待到他日殿前高中,我登门道喜也不为过。”
“哪比得上世子,三岁诗百首,五岁字初成,长成至今,与翰林老学究辩才也不输,每每宫宴皆得皇上夸赞,乃是我大夏朝文采第一人,我辈难敌一二,如若世子下场,怕是六元手到擒来,小民对世子敬仰有加,万不敢以污名入君口。”
……
两人寒暄,刘昀中规中矩,纪居昕不卑不亢,脸上都带着笑,本应欢快祥和,不知怎么的却流露出一种试探,阁中气氛很有些诡异。
不一会儿后,“你很好。”刘昀笑容依旧,看向纪居昕的双眸里隐隐有光芒闪耀,“古有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纪公子以为如何?”
世子心思情绪隐藏的深,纪居昕猜不到,但这话即是对他说的,定有特别意义。他便微笑着回话,看似随意,实则谨慎,“出头的椽子先烂,这道理到哪都一样。然我大夏才子者众,有才有德者不知其数,想要秀于林,着实是件难事,小民不曾到达这样高度,遂不敢妄言。”
刘昀缓缓嗯了一声,又道,“隐士大才者,经常会想把自己藏起来,或隐于深山,或隐于市井,让人不闻其名,不知其事,但我认为,丈夫立于世,所做所为顶天立地,应把才华展现,换得大好前途,日后封妻荫子,创一番功业,纪公子以为如何?”
纪居昕微微沉吟,“智者想法总是不同一般,小民这样的俗人不大理解,总觉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并未做错,世子说的更是世间伦理,无法反驳。”
“良禽择木而栖,这句话,纪公子以为如何?”刘昀说出良禽两个字时,看向纪居昕的眼神似乎更亮,别有深意一般。
纪居昕目光微动,声音平稳,“世间万物,都会想争取更好的生活环境,这是本能,草木野兽皆如此,人更是免不过,有本事的,大约都想找块好地头。”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纪少爷以为如何?”
“这……古来大夫行事皆如此,世子问小民,小民也只能说应该。”
纪居昕一边答话,一边脑子飞速转动,之前他不知道世子为什么会请他,现在一番话下来,他有了一个大胆猜测——世子是不是要用他?
这些问话,如果他没想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世子知道他有智有才,提醒他一旦受人注意,便会有麻烦?提隐士大才,是暗示他他已知道他藏起来的事,知道他的行事为人了?
到良禽择木,卖于帝王家,就是暗示他是棵好梧桐木,还是皇家宗室,投靠过来准没错?
真是如此含义的话……世子观察他多久了?知道他多少事?
纪居昕暗暗提高警惕。
心内虽百转千回,面上却并未过多表现,纪居昕脸上绽着和方才一样的灿烂笑容,纯真澄静,一点也不像有心眼的人。
刘昀看着看着,竟笑出声来,“算了,我也不与你废话,想必你已经猜到不少,我便直说了。”
纪居昕肃然,“世子请讲。”
“两年前我曾路过临清,巧遇你两次,两次你都很亮眼,聪慧程度可见一斑,那时你尚年幼。此次我到临清,有亲近之人失踪,我顺着线索追查,又看到你之身影,你在阳青可算是出尽风头……可你骗得过刘县丞于通判,却骗不了我。”
“搭救林风泉的那些鬼主意,是你所出;阳青县官场,甚至阳平州东昌府的官员变动,也有你暗中推动;被掳之后救孩子出来的,还是你……”
“依你之聪慧,定能明白,皇家宗室高高在上,却也并非全无烦恼,我之忧愁,想请你帮忙开解一二,不如你可愿意?”
灿金的阳光透过窗子,落在刘昀侧脸,他微微偏头看着纪居昕,眉宇坚毅,目光深邃,神情肯切,竟是求贤若渴的急迫!
纪居昕怔住了。
他这是……被欣赏了?
还被人找来,要收为清客?
“小民何得何能,朝里野外皆有无数高才,世子何不……”
刘昀摆了摆手,“那些不过是脑子古板,想太多的迂腐之人,我们的年纪,才更合拍。”
他一副别人不理解,没有共同语言不想多说的表情,纪居昕却立时懂了。
怕是他身份地位特殊,年纪稍长的幕僚,做派都有些中庸,哪哪不敢得罪,最重要是保自己保家人平安,不想沾太多皇家事,尤其利害牵扯过多之时,并不敢过于维护世子,便是出主意,也是和为先,因为伴君如伴虎,简王世子身份敏感,在风口浪尖上飘摇,一个不小心,就会失去一切……
如自己这样的人,年轻,冲动,没牵挂,聪明,有心机有本事,才是刘昀想要的人。
可刘昀只略略提了两年前见过他,今年顺着阳青事情知道了一些事,知不知道更多的事,纪居昕一点也不清楚。
世子知不知道他要对付四叔?
知不知道纹身组织?
知不知道卫砺锋一直跟他有来往?
如果不知道,这样出现是不是太贸然,如果知道,他想得到的怕是更多……
“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刘昀站起来,叹了口气,“求才是件痛苦的事,不是找不到合心的人才,就是合心的人不愿意为我所用。我已习惯,所以不管你考虑之后结果如何,我都能接受。”
说完还冲纪居昕眨了眨眼,很有些活泼,“保证不会找后帐。”
“世子说笑了,小民实在……”
“我有客人到了,这便告辞,你自便吧。”刘昀不等他说完,抬步负手往外走,很快走出小阁,走上抄手游廊,再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周大见状回到小阁,默默站在纪居昕身后。
纪居昕无意识转着手中茶杯,回想着刚刚的事。
自己表现和往常一般,没哪点不合宜,世子表情却出色很多。
双方换位,恐怕他不会如世子做的那么好。
世子年纪不大,听闻也就十八九岁,还未大婚,可方才进来的男子,俊逸高贵,优雅从容,哪里像个少年,分明是个成熟男子!
一个人想求才,最起码要做到几点,身份地位要高高在上;见识谈吐气势要让人折服;要有别人给不了的,可以施展才华的舞台;要对想求的人才有起码的认知,知道他的理想抱负,并以此为点展开画个饼,告诉他跟着自己没错的;最后一点,还要表现出礼贤下士的谦逊姿态,诚心可感天动地。
世子身份地位有,施展才华的舞台可以提供,无奈年纪尚轻,想有让人折服的才德气势有点难,他便以压制的形式,想要让人生畏,只要有了敬畏,便有了折服。
纪居昕尊敬他的身份,却并没有畏惧,所以世子直言,坦率真诚,话问的技巧,又铿锵有力,展示他的聪明,他能给出别人给不了的东西,也让纪居昕看到他的诚心,利落说完之后,并不强求人立刻答应,给出时间考虑,并表示接受否定的结果,姿态潇洒翩然。
聪明人对上聪明人,想让别人折服,有时候只要坦率大方就好。
世子出现的突然,请求提的突兀,可这样的态度言行,却并不让人讨厌。
纪居昕叹气,今日之事过后,不管他会不会答应世子邀请,大概都不会与他为敌。
第133章:巧遇
主人家不在,再坐在这里就没意思了。纪居昕想想站了起来,带着周大走出去。
门口清丽美婢见纪居昕走出来,笑盈盈上前引路,“公子想去哪里?”
纪居昕轻笑,“今日府里宴客,想来不是我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何况我对此地不熟……姑娘说我现下应去哪里呢?”
美婢面上笑容不变,施礼赔罪,“是婢子说错了,主子今日客多,公子是想同诸位公子一起赏景游玩,还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
“今日我亦有友人来,不知寻人可方便?”
“公子只消告诉婢子寻谁,需不需带话,婢子自会替公子寻到,并不费事。”
“如此,我等友人寻我即可。”纪居昕往前踏出一步,“你引个安静地方与我,我喜清静。”
“是。”
美婢引着纪居昕,一路穿花拂柳,走到繁花掩映的一处小亭,送了茶点,告知客人有需要如何传唤下人后,不再打扰,顾自离去。
小亭精致小巧,旁有假山绿树环绕,又有似锦繁花遮掩,即安静,又隔绝别人视线,不被轻易看到。
周大绕着小亭走了几圈,回来冲纪居昕点头:安全。
纪居昕轻笑了声,端起茶盏饮茶。
时间尚早,大概夏林徐三位好友还没来?
几个人在临清身份都不低,再想着他,也要顾着自家面子,来太早不合适。
小亭不远处有条石子路,渐渐有些客人经过,不知道这里有人,说话时也就没注意,便宜纪居昕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些人言谈间大都在夸石屏先生的画,夸世子好本事。石屏先生的画只换不卖,到现在可谓是千金难求,手里有石屏先生画作的人,无一不是画技出神入化,有风格有特点的大才,就算以新奇巧思取胜,也是潜力有加之人,日后必会大放异彩。世子能得到石屏先生一幅画,不是自己才华出众,就是手底有这样的人才,不管哪一样,都值得人称道。
今日世子宴的名头是赏画,石屏先生的画。别人不知道石屏先生是谁,纪居昕可是清楚明白的很,他用尽心思经营纸墨铺子,打造石屏先生这个金字招牌,就是为了有今日。
可于他自己而言,赏自己的画,不如赏这园里的景。
不过听到诸多肯定,心里还是高兴的。
坐了一会儿,方才美婢再次归来,说有人寻他。
纪居昕猜定是夏林徐三人来了,起身离开。
穿过花径,走过月亮门,突然从小径转角过来一个人。
来人乌玉冠,鸦青袍,青玉坠,粉缎靴,身形风流,步履匆匆。
纪居昕一个没注意,跟人走了个对脸。
一看清来人相貌,纪居昕瞬间眯了眼,竟是方平睿!
方平睿今天很忙。他自请过来帮简王世子待客,是想给世子留个好印象。自打世子进了临清,他跑前跑后忙了不少,世子已经记住他,欣赏他的机智聪敏,并暗示离开时或可带他进京,只要今日之事表现的好,这件事肯定能砸准了。
可他力求表现,他的兄弟们也个个争先恐后,他一点也不能大意。
给世子帮忙要懂分寸,他不能贸然询问世子都请了谁,有什么打算,只能暗地里打听名单,做到心中有数,可他万万没想到,纪居昕会出现在这里。
他打听出的名单里面,可没有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方平睿惊讶过后,眼底泛出奇异的光,“我知道了,一定是跟你那几位好朋友来的是吧。”
纪居昕对方平睿没有好感,就算想知道他是否对自己不利过,也不想摆出笑脸纠缠试探,直接抿了唇,声音淡漠,“请不要挡路。”
方平睿却以为纪居昕默认了。一个不上台面的庶子,怎么会有世子宴的贴子,直接否认没面子,默认跟着朋友来是最好的方式,世子宴么,但凡有点关系,没谁不想蹭进来。
“呵呵……”方平睿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上前两步,微微倾身,欺近纪居昕,“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呢,纪居昕。”
纪居昕退了两步,眉眼锋利,亮的出奇,“请让开。”
“对对,就是这个表情……”方平睿眉挑高,眼睛睁的很大,眼底有奇怪笑意,很有些疯狂之意,“可真让我朝思暮想呢……”
“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两年前我家举宴,你远远撞过来,那小眼神……啧啧,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惜啊……你跑了,还换了衣服,跟我玩捉迷藏,不让我找到。”
方平睿抬起手,指背轻轻冲着纪居昕的脸抚去,“可惜是我的,怎么也跑不了。”
纪居昕脸一偏,躲过方平睿的手,周大上前两步,欲挡在纪居昕身前,纪居昕手一扬,让他停住。
“方大少爷今天不忙?”纪居昕看着方平睿,眼眸平静面容淡漠,“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怎么与世子交待?”
“牙尖嘴利……”方平睿没介意纪居昕躲开的动作,呼吸反倒更急促,眼底笑容更加诡异,“当初明明惊的像个小兔子似的,那般引人怜惜,怎的如今这般泼辣?”
“是了……我找你找的太久……找到后我不便出门,只能让人查着你的消息,画画像给我以慰相思……纪居昕……昕儿……你不知道我刚刚看到你古灵精怪画像的时候,如何心动……原以为也就是那样了,不想你还有更辣的一面……哈哈我喜欢……”
纪居昕心内气愤,这方平睿吃了什么药,怎么敢在世子院里就敢行为放荡,出言不逊,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
周大拳头攥起,森然目光里杀气满溢,时不时看一眼纪居昕,催促主子赶紧下决心,让他做了这混蛋!
“夏林徐三家不过有个官身,算得上有权有钱有势,这些我方家一样不少,怎么样昕儿,考虑一下,不跟他们,来跟我吧。”方平睿说着说着,舌尖伸出舔了舔唇,暗示意味明显,“我可比他们厉害多了。”
纪居昕笑了,笑的胸膛震动手捂腹部,仿佛方平睿说了什么笑话。
方平睿眯了眼,脸上有恼怒之色,“你笑什么!”被他这样调戏,一般面嫩少年都受不住,就是性格刚正冷硬的人,也得面红耳赤气的不行,怎么像小兔子似的纪居昕会有这种表现!
“我常听人说,方家大少爷睿智机敏,”纪居昕停了笑,摸了摸眼底可疑水迹,“没想到这些人眼都是瞎的。”
“你说什么?”方平睿声音压低,放着寒气。
“我说,别人夸你睿智机敏——你不配!”纪居昕手一摆,周大立时上前,大手一拨,把方平睿扒拉到一边,等纪居昕走过去后,自己也过去,站在纪居昕身后。
而二人身后的美婢,从一开始脸上就挂着浅浅笑意,在两人对峙未发一语,表情没半点变化,更没偏帮谁之意。
方平睿脸上挂不住,“你竟敢——”
纪居昕回头,脸上笑容灿烂明媚,“我为什么不敢?”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他马上就要跟世子进京了!在临清纪家干不过方家,他有世子庇护,纪居昕一个小小庶子,但凡长点脑子就知事不可为!
纪居昕却像听到了更好笑的笑话,朗笑几声,停下来问方平睿,“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谁?”他眉睫微垂,眼神安静又认真,好像在提醒方平睿,你真错了,你惹到了你不能惹的人。
方平睿眼角抽了抽,脸红了又黑,“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在阳青难道没遇上什么事?不吸取教训低头做人,当心有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