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渝记——狐添棋

隐白点了点头，正经道：“愿意。”

我显出为难的神情道：“可是我没有什么东西能做报答呀。”

隐白摆了摆手道：“若是长青你，我就做一次亏本买卖吧。”

我听后乐了起来，只觉得同他说话很没有边际，旁人也从未这样和我说话，虽知道言语是假，但却觉得很开心，笑的整个身子都在抖。

隐白敲了我的脑袋，也笑道：“怎么乐成这个样子。”

我喘了喘气，一脸正色的道：“那我可不会客气。”

隐白道：“长青无需客气。”

看吧，这位新朋友我交的实在是对了胃口，他说的话完全不需我费心思，听一听就能开心，能暂时的抛去一些费心的事情。

他的指尖从我的额移开，替我理顺了头发，因着惬意，没多久我就犯了困，懒散的看他，和他说我有些困顿。

隐白听后先是望了一眼天色，才低下头同我温言道：“那就歇一会吧。”

我想着反正也不愿回去，那么在他这多呆些时间也好，于是便渐渐放了松，睡了过去。

四十九

雨声淅淅沥沥的在耳旁响起，青草的气息冲进鼻息，我猛的睁开眼，眼中便溅入雨点，用手揉了一揉眼，起了身看了看四周，依旧是在树下，只是地方却换了换，成了许久前那旧宫苑的模样。

雨水依旧不停的落下，只是衣物未湿，落不到身上，将我隔绝在外。

又是在梦中，近来梦做的多，总是回到以前的旧地去。

天色昏昏暗暗，看不出时候。

我走出宫苑，见宫苑的门上贴着红艳艳的喜纸，喜纸有一双，朱艳的颜色被雨水冲打了下来，顺着木板的缝隙蜿蜒细流，融入了细缝。被这颜色刺了一下眼，也就想了起来这是什么时候。

华清大婚那天的傍晚，正是这样下的雨。

记得那一日，我跑到了宫里最高最高的宫顶，看宫人们忙忙碌碌的奔波着，就那么看了一日，连何时落的雨了也不知，那一日华清不能来找我，我甚至都不需躲了。

巷道上的青石砖被冲刷的干净光滑，一队宫人披着笠衣提着红灯笼擦肩而过，应该是要所有宫苑前都挂上灯笼。

我顺着巷道慢慢的走，走着走着就到了花园的水榭，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忙着，无人看守。

“长青。”

背后传来了呼唤，我顿了顿，才徐徐的转了头。

华清站在通往水榭小路的源头，他两侧的是夹道的绿荫，绿的深了便成了墨绿，映衬着他一身暗红，简直灼眼。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雨水将他都浇透。

他又低沉的唤了一声，这一声混合着雨一同敲打锤击落地。我没有理会，只是转过身，趴在水榭的栏杆上朝湖中看去。

此时在这个梦中，所有眼中的颜色失了鲜，都褪成了灰白，唯独湖上那一池荷花粉翠欲滴，随着风雨被动摇曳。

再移了些视线，便见湖水之下透出了莹白的光，一圈圈波澜中，一圆光轮沉在了湖面之下，像极了圆满的明月。

我闭了眼，直到隐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长青。”

再一次睁开了眼。隐白的面容清晰的浮现在眼前，见我清醒了，便轻快的同我打了招呼。

他说：“睡的如何。”

我深吸了一口气，坐了起来，回头笑的道：“十分的安稳。”

隐白替我拍了拍身后皱起的衣纹，又对我说：“时候不早了，长青该回去了。”

“也是，那我回去了。”我点点头，起了身，正要走时，忽然回过身来，又朝隐白问了一句：“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

隐白没有回我，只是挥了挥手，道：“快些回去吧。”

我无法，只好也招了招手，同他告别。

回到家中，意料之外的又热闹了一番。

林曵冷着脸抱着胸坐在院中，见我来了，十分不情愿的点了点头，算是示意，风玄则连忙起身朝我走来作了一礼。

“狐君回来了。”

我没有到这两位能同时找到这里来，瞬间就有不大好的预感，连忙跑进了屋喊了喊：“华兆，阿丢。”

不见他们回应，于是几个屋子都查看了遍，风玄跟在我身后，见我着急，急忙解释道：“别担心，他们无事。”

我停下步子，问他：“是不是被玉虚殿上的人带走了。”

风玄点了点头。我又问道：“你来的时候阿维在不在？”

风玄摇摇头道：“鸟雀报来的消息利只有华兆君同阿丢的，我是得了消息才赶过来的，林曳先我一步。”

风玄这一说，心便安定了一些。阿维应该是没有事的，脑子转了一转，便和他说：“我得去找游显，你在这里替我守着。”

走出院外，林曳起身看了我一眼，我和他二话没说，便一同朝着鹤唳山去了。而这一路上，我浮在云端之上俯瞰着人间的景象，忽然才意识到，定海珠的遗失到底意味着什么。

海中波涛提高了江河的水势，沿水的城乡尽数淹没，河域地区洪灾泛滥，到处都是人畜的尸骨，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即便处在云端之上，这些景象也不禁我震惊。身旁的林曳对这场景一言不发，只一味的西行，我定了心神，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五十

千里之外，鹤唳山漂浮的仙殿内，游显负手而立，林曳拜过游显后便退了出去，我跟着游显去了麒麟崖的亭台，他开口便是这样一句话。

游显道：“鲛族的公主失踪了。”接着看了我一眼，语调拖长道：“有人故意放她走的。”

我问：“那公主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

游显道：“昨夜龙宫报来的消息，如今不止是海族出动，玉虚殿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不妥，派出了兵将下凡搜查，”

我问游显：“阿丢他们会怎么样？”

“你不必担心他们。”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对游显说：“定海珠的事不是阿维做的。”游显听了反而笑了，似乎我这话说的不对，我原以为他是觉得我庇护的太过，可没想到事情却完全不是我所预料。

游显道：“我知道不是他，公主的事还是他助东海查明的。”

“阿维查出来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阿维的身份了。”

游显无奈的看了瞧了我一眼：“你难道就没有问过他？”

我摇摇头。

游显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你不可能一丝察觉都无，你放在鬼神身躯中的魂魄已被吞噬干净，现在你身边的这副身躯里里已是完完全全的鬼神。”

游显还道：“你当初，有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只能报以苦笑与他。

如今的结果在当初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即便知道那位鬼神的神识凭之力是压制不了多久，在神尊的神识恢复之后，你那副躯体会日渐被神识接替，而华清的那一点点些微的星魂也许会被一并吞蚀，融入到了神尊的神识之中。

可是我能如何？该怎么做才好，能怎么做才好？当眼前有了一点点希望的时候，冒出来的念头就是必须要抓住。

手中华清星魂如果再不想办法找到安置之处，很快就会消散不见，到那个时候，天地之间，便真真正正的没了华清的半点痕迹。

游显道：“长青，我不知你同那凡人之间的联系，也不认同你当初的所作所为。不过作为兄长，又受了酒词的嘱托，我自然都会按照你的意愿来帮你。”

一提到酒词，我自然又是无言以对。

游显叹了口气：“哎，你啊，什么都不说不问的，难怪酒词最放不下你。”之后接着道：“其实仙帝早就知道鬼神出世，林曵最初是跟在仙帝的身旁的。”

“那么说，你一直都知道此事。所以这段日子以来，全都是我在多此一举，徒增笑话了。”

“此事不是我不愿告诉你，而是他发了话，不许我们出现在你们身边。他不愿意走，天上也只好等着。你其实也猜着了不是？”

我没有直面回游显，拐了弯回到了正题：“那定海珠的下落到底查明了没？既然不是阿维做的，为什么要把阿丢他们带走。”

“这是你的阿维下的命令。长青，你可曾留意过你们如今待的地方？”游显站起了身，衣袖一拂，折桂县的样貌便浮现了出来。我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了游显的跟前，有些不能置信。

“这是……”

游显从桌上摸来一直存有酒水的杯，随手一泼，入了折桂县的镜像中。紧接着，镜像中的县城上空立刻阴雨聚齐，轰隆隆的闪起了雷电，接着暴雨便落了下来……

游显道：“一个捏造出来的幻境。”

“……”我默然无语。

“这幻境造的太过高明，若是我身临其中，怕是也难以看出破绽。”游显拍了拍我的肩，挥去了镜像，扭头问我：

“近来身边可能有什么人出现过？”

还能有谁呢，折桂县是假的，这地方的地仙自然也只能是假的，金隐白……从琳琅宴开始，不，也许更早的时候他就准备好了这个假象。

只是为了什么呢？

我抬起头，问了游显：“你知道阿维在那儿吗？”

游显点了点头：“他在等着你。”

从游显的殿中离开后，我先是回了家，此时此刻姑且称之为家，虽然处在幻境之中。

“老大你回来了。”

刚踏进门，屋里就传来了阿丢的声音，我舒了口气，心安定了下来，大步跨了进去，差点和迎面而来的阿丢撞在一起，我抓住阿丢的两只手，担心的问道：“你有没有事？”

阿丢摇摇头。“没事没事，老大你放心。”

我道：“那就好。你回来的时候，看见风玄了没？”

“见着了，他见我没事，就同我告辞回了山，还让我和你说一声呢。”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阿丢道：“他们查出了我的身份，知道我是渊海阁的落下的书简后便放了我。”

“那有没有说会让你回去？”

阿丢摇头：“这倒没说，只是让我留了印记。”

我又问道：“那华兆呢，他怎么没和你一块回来。”

阿丢道：“他似乎认识那些人，半路就分开了，只和我说让我安心，没有事的。对了，方才你朋友来过，让我给你这个？”阿丢从怀中逃出一枚青碧之物，递到了我的面前，我接了过来。

一块青碧色的雕玉。这枚玉佩我在山下的时候，就给了买糖的小老板，果然，早就被盯上了。我将玉攥在手心，捏了紧，对阿丢道：“我要出去一趟，你带着阿刺回庙里等我。”

“回去……出什么事了？”阿丢变了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

“先别问了，等回去再说吧，对了，瞧见阿刺了没有。”

阿丢见我的模样便不再追问了，摇了摇头：“没见他去了那，估计是午后回来没见到人就又跑了出去，这家伙心越来越野了，我去找他回来，你先走吧，我带着他去庙里等你。”

我看着阿丢，说了声好，然后上前一步，抱住了阿丢，阿丢被我的举动惊了一下，然后笑出了声：“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我道：“有你真好。”

阿丢拍了拍我的背道：“现在才知道呀。”

“那我走了啊。”我放开他，在他眼前迅速的做了个鬼脸。

阿丢摆摆手，带着笑意道：“去吧去吧，我等着你。”

五十一

黄昏欲落，月从东边隐现，只露出了一弯牙白，牙白中带着血色，不动声色的映照着枯竭山。许久没来，枯竭山有了许多的变化，不再是一处死气沉沉的阴山。

渊底深谷，谷底依旧布满了幽白轻灵的鬼魄。

阿维坐在巨大的藤蔓上，见我来了，却不直视我，看向了别处。

我和阿维之间有些距离，却不再走近，隔着纵横交错的藤蔓，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在谷底会被拉长，于是一遍遍的回声便萦绕了在耳旁。

阿维移回了视线，静默的看着我。我接着说：“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阿维盯着我道：“我记得你的样子，当初被封在这的时候，你不小心闯了进来，躺在了我怀里，还亲了我一口。”

“不是亲，是舔。”我做了一下更正，毕竟狐狸模样的时候，全都都是舔来舔去的。

阿维听了我的辩解后，道了一声：“都好。”

我跳上了藤根，坐到了他的身边，两个人并排的看着空中漂浮着的鬼魄。我和阿维之间，也许会有分歧，隐瞒，逃避，可只要面对面在一起，就不会有尴尬的时候。

我问他：“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阿维说：“大约是从你带我从山下离开的时候。”

我感叹了一声：“那么早啊。”所以，这样说来，从那个时候，华清的星魂就渐渐的没了的吧。

我又道：“是我做的不对。”

阿维摇摇头。

我问他：“阿维，你想回去吗？”

他打：“去哪？”

我指了指天，佯装轻松的道：“当然是天庭，你总不能一直在人间呆着，玉虚殿上的一群人等着你归位呢。”

阿维先是沉默了一会，才说道：“那你呢？如果我归了位，你愿意同我一起么？”

“我只个小小的散仙而已，那儿规矩那么多，肯定是不习惯呆着的。”

“那我也不去。”阿维摇了摇头。

“总会来的，不过是时候的早晚问题。”我坐在藤蔓上晃悠着褪，扭过头给了阿维一个了然的笑容，我道：“让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

阿维先是眉一皱，然后眸子暗的更加的深，他抓住了我的手，在我眼前闭上了眼，我看着眼前的熟悉的面容渐渐的有了变化，一点一点的显露出另一种使人赞叹的模样来。

昔日上古神裔，神之血脉的遗存，自然是将一竿子的仙道给打了去，没得可比，只是还不仅如此，这样貌融汇的奇妙，值得我叹之又叹。

先前若是这幅容貌的话，会不会就能使心过的好些？可如今只能想想，不需再深究。抛掉这个想法后，我朝阿维道：“那天真是你啊。”

阿维眨了眨眼，笑中带了些纵容的味道来，让我越看越难过。

他恢复了本来的样貌后，我先前的猜测就定了实，那次在琳琅宴上，隔壁的来客始终给我一种熟稔的感觉，也很像是阿维，可传来的嗓音却差的太多，隔着纱幔偷偷的瞧了一眼，身形气息明明也不相符。

“是帝俊邀我去的，他很爱这琳琅宴。”

“帝俊，不就是他将你封了的吗，怎么瞧你们关系还挺好的样子……”

“他比我更适合呆在那个位置，我败了他一筹，自然要付出代价，无须怨恨。”

“你们同我想象的还真不一样，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神仙都得，怎么说好呢……就是得有个排场，呼风唤雨的一大片跟班跟在后头，气势磅礴的现身。”

阿维笑道：“你若想看的的话，也不是不行。”

我听了之后，先是想了想那个场面，随之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越笑越不可收拾，躺倒在了藤蔓上。阿维也和我一起躺了下来。笑够了后，歪过头盯着阿维的脸，只一眼就哽咽了起来，难过的简直快翻成了浪，连话音都带着颤音，于是自言自语道：“无论神还是人，是不是活的越久就看的越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