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庆进入书院之前与他的往来甚至住了进来,在城内有心人的眼中并不是秘密,这些消息自然也传入了路家人耳中,他们对路允之不帮着族人反而帮着一个外人,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恼意,敏庆当然也被他们迁怒了。
马车上的徐敏庆想到书院里的那些人和那些事,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江宏也是知道小少爷在书院里的情况,他也在被排斥的名单之中,他以为小少爷这次会向路公子告状的,没想到小少爷什么也没说。江宏看了看小少爷的脸色,还是决定什么也不问,小少爷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书肆门口,马车停下,徐敏庆从车中下来时,掌柜立即迎了出来,小心地窥着这个小东家的脸色。之前作坊有了进展,江奉说他主子到了休沐日自会过来查看,他却等不及地跑去了路府,想以此向路公子邀功,没想到被路公子训斥了他一顿,让他等着徐少爷,以后书肆的事不必再寻到他那儿。当时看着一向温和的路公子露出冷冷的目光,他吓出了一身汗,才知道自己的动作惹了路公子的不快。
归根结底,他还是小看了徐少爷,心里忐忑起来,有一个江奉在,让他心里非常不安,觉是这个江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取代他的位置,之前才想借着路公子巩固自己的地位,好让徐少爷看清,他是路公子的人,不是他随便可以动的,可眼下不敢再生出这样的念头了。
徐敏庆一眼就看到掌柜脸上心虚的神色,心里转了两圈也能猜出个大概,他可没责任去安抚这个掌柜,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江奉人呢?”
掌柜赶紧跟上,对上年纪比他小得多的人反而气短,说:“江奉在后面作坊里,他说今天徐少爷肯定会来的,真被他说中了。”边说还边笑出声,可就连江宏都没附和一下,让他脸上的老肉颤了颤,笑脸变成了苦瓜脸。
“你在前面看着吧,我跟江宏自己去后面。”徐敏庆摆摆手说。
掌柜的不得不看着徐敏庆带着江宏拐了个弯消失在他眼中,嘴里的滋味越发苦涩。
徐敏庆也没想把这位掌柜怎样,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罢了,之前私下里他就问过路公子书肆里人的情况,可不可信,毕竟印刷术改良成功后,一旦泄漏出去,他手里握着的凭仗可就没了,而且他也相信四公子不会让活字雕版的消息走漏出去便宜了旁人,所以觉得包括掌柜在内,这些人都是可信的,但问还是要问一声。
答案跟他想的一样,所以他也没真想辞了这掌柜让江奉取代他的位置,何况发展起来后他还会开设其他的书肆,需要用人的机会多的是,现在晾着他不过是让他看清自己的身份罢了。
“小少爷,你来了。”江奉看到徐敏庆很开心,眼光带过他的小儿子,看小儿子精精神神的,想来跟着小少爷的日子比在自己身边还要好。
徐敏庆看江奉一直留在这后面,并没自作主张地过问前面铺子的事,心中很满意,边走边问:“是不是又出结果了?”他是从掌柜神色中瞧出来的。
“小少爷说的是,这次的结果比上次好,我已经着手安排他们开始排版,将小少爷给出的第一批书单中的书印刷出来,也许等下次小少爷过来时就能看到成书了。”江奉十分兴奋,相比以前的四处钻营,他更喜欢现在的生活。
那些匠人很投入,看到徐敏庆过来也没多少时间跟他打招呼,徐敏庆也不在意,他们越是出成果对自己也越有利,接触一段时间他也能了解这些匠人的心态,对他们来说他们更愿意心无旁骛地钻研自己的手艺,并将自己的手艺发扬传承下去,他们的品性才让他敬重,所以他也乐意多花点银子让他们生活得好些。
康县的铺子也没抛开,他让江奉每月去个一两趟,定期查账,有江奉的长子在那边看着,徐敏庆也不信那掌柜能弄虚作假。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江宏又去了书院,孙大贵一直看着两人进了书院后才驾着马车离开。
“哟,瞧瞧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滟州城新来的徐大才子嘛。”住处门口,徐敏庆被拦下,一人摇着折扇阴阳怪气地说。
“别寒碜我们了,什么徐大才子,一个乡下来的乡巴佬,也能说是我们滟州城的才子?不过才来了几天就想把我们这些滟州城的人踩在脚底下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是啊,就他一个乡巴佬,连给路少爷你拎鞋的资格都没有,哈哈,还不快跪下来磕头求饶,我们路少爷大人大量饶你一条狗命。”
七嘴八舌,一起朝徐敏庆嘲讽而来,江宏控制不住怒气拳头紧紧捏起,恨不得上去将他们揍扁。这些人竟然敢瞧不起他的主子,说出主子的身世肯定能吓死这一大堆人,就他们这些人,才不配给堂堂江家后人拎鞋。
可小少爷进书院之前就跟他说过,不准透露他的身世,不准用江家的名头做任何事,可他还是为小少爷委曲,小少爷凭什么要受这些嘲讽羞辱。
徐敏庆嘴角勾了勾,当中那大冷天摇着折扇装模作样的人,就是先生的异母弟弟路允则,仔细看长相与先生有三分的相似,可放在这人身上却显出几分刻薄,又因为在家中向来得宠,养得性子骄纵跋扈,在徐敏庆进入书院的第一天就带了人寻了过来挑衅。
徐敏庆心说,真不知道路家那位身为父亲的当家人一双眼睛是怎么长的,任谁都看得出先生和他的异母弟弟孰优孰劣,对比太过分明,可那位就恨不得他的先生永远消失才好。
他伸手拦住想要冲过去的江宏,冷冷一笑:“谁家的狗没有拴好出来乱吠,江宏,我们走,你不觉是一大早这里吵闹得厉害吗?这里是书院可不是北街的菜市场。”
书院有书院的规矩,可以有口舌之争,但不准动武仗势欺人,所以那些把江宏快气炸了的话他丝毫没放在心上,逞口舌之快有什么用,就像他跟先生说的,还不如抓紧时间多看些书,所以他根本没想理睬这些无聊之徒,说完就绕路回住所。
那些猖狂的笑声涨滞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颤抖着手指向徐敏庆,那是给气的:“他……这个乡巴佬居然敢骂我们是……”后面那个字眼他也说不出口,才骂了别人是狗命,现在反过头来被别人骂成狗了,面色难看地看了看路允则,在那个乡巴佬口中,他们就是路允则的狗腿子。
貌似说的还是实情……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
江宏跟在小少爷身后,回头瞄了两眼,看那些人气得浑身发抖,抽了抽肩膀忍笑,活该!让你们气小少爷,现在也被气着了吧!气死你们才好!
滟阳书院配给学子的住处是两人一个房间,徐敏庆的那位同室出身富户,因而很瞧不上徐敏庆这个庄户人家出来的穷小子,倒不是徐敏庆自己要透露出身,而是在他与路允之来往频繁时,早有人把他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对于这样的人,徐敏庆也不愿意再凑上去讨个没趣,他骨子里的骄傲不比任何人低,甚至更高。
房门外面锁上了,江宏立马从后面赶上来掏出钥匙开门,一边心里还疑惑,同室的那位蒋公子怎会不在?那位可不是滟州人士,休沐日并未离开书院,半个月相处下来,也知道那人不是个勤快的,何况他不在,他的书童呢?
边心里嘀咕边打开了门,让小少爷先进,等拐过屏风,看清房内的情景,江宏大惊,手里抱着的东西都掉到了地上,忙回头,他的小少爷也看到了,却只是冷冷笑着。
江宏大怒:“小少爷,肯定是他们干的,难怪刚刚那伙人都没追上来,任由我们过来了,小少爷,小的这就去找他们算账,这也太欺负人了!”
整个寝室都乱糟糟的,墨汁东一块西一块的,这还罢了,摆在书桌上的一堆书都被人扔在地上,撕得书页到处都是,那纸张上面,还留着不少明晃晃的鞋印,江宏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谁不知道小少爷是最爱书的,每读完一本都要把边边角角理平了。
江宏想哭的心都有了,说完就想冲出去。
“江宏,站住!”徐敏庆虽为江宏的护主感动,却觉是江宏有时过于鲁莽了,呵住他看他眼睛都气红了,反而笑了起来,说,“江宏,莫急,你少爷我有的是办法惩治他们,去,把学监请过来,就说我离院期间,摆在房间里的一本由江大学士亲自注释的论语集被人撕烂了。”
“小少爷……”江宏困惑起来,猛地想起离开书院前,那些书籍是由小少爷亲自收拾的,他想上前帮忙小少爷都不让。
徐敏庆眨眨眼:“虽说是本手抄本,但那的确是江大学士的注释,这里还留在残页。”
江宏猛地高兴起来,连连点头,兴奋道:“小少爷,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说完就冲了出去,还顺手摸了把脸,摆出愤怒之色。原来小少爷早料到这些人会做什么了,故意在这儿等着他们呢,江大学士留下的书对别人来说千金难买,可他家小少爷是谁啊,那是江大学士的亲孙子,原本还留在小少爷的书房里呢,手抄本都不知抄了几本了。
“学监大人,不好了,学监大人,不好了……”江宏惊慌叫起来。
有人躲在暗处想看好戏,这种小把戏他们做过多次,那些没有背景的寒门学子哪个不是忍气吞声暗地里受着,哼,乡下来的穷小子就该老老实实地敬着他们,给他们指东就不能往西,也不看看滟州是谁的地盘。
感情他们把滟州城还当成那些老世家的地盘,置萧王府又于何地?
江宏也有小聪明,得了主子的示意后故意大声把事情喧囔了出去,原本学监对于学子之间的纠纷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私下里也收过那些富家子弟的好处,所以原先对江宏的叫喊并没多放在心上,甚至还呵斥了他一顿,指责他一个书童竟敢扰乱学院秩序,却被过路的一位夫子听了一耳朵,此时学监想遮掩也遮掩不下去了。
“快,快带我过去!”那夫子一听是江大学士的书急不可奈地催促江宏,让学监心中起了怀疑,又暗自摇头,不可能的,一个穷小子哪里弄得来的江大学士的书,不是他说,就是萧王府里也未必有几本江大学士留下的真迹。
徐敏庆面上流露出悲伤之色,看到江宏带着一群人冲了进来,对为首的夫子指了指地上残破的书页,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伤心得说不出话来。那夫子也教过徐敏庆的课,对这位学子印象还是颇深的,因为他入学考核成绩相当高,排在第六位,这只是因为徐敏庆因为庄户人家出身自小没接触琴棋和画艺方面的熏陶,这才落后于出身好的学子,但其他方面却不逊色于同龄人。
夫子看到地上的狼藉,心狠狠抽了一下,怒道:“这还是我们书院的学子吗?简直、简直是有辱斯文!陈学监,必须给我查,狠狠地查,这种人竟然糟蹋书本,枉为读书人!不想做读书人,就赶紧地离开书院,省得玷污了我们滟阳书院的名声!”
痛斥了一顿学监,夫子才抖了抖手,心痛地问徐敏庆:“真有江大学士的论语注释集?你……没有哄我?”一时间又不想要听徐敏庆的回答,不论是哪个答案,都会让他心痛无比,如果真有此书,竟被不知事的学子糟蹋了,他宁愿徐敏庆是哄骗于他,也好过书被毁了,可如果那样的话,这位让他喜爱的学生品性又存在问题了。
“夫子,敏庆不敢欺骗夫子,先生那里有手抄本,所以我借来抄了一本,不想前日离开时忘在了房间里,今早赶来,却发现……”一本说一边蹲下身捡起几张被踩了脚印或撕成几半的书页,珍惜地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双手捧着递给夫子,“夫子请看。”
动静太大,不仅有其他夫子,还有这一片的学子也听到叫囔声跑了过来观看,听到发生了什么事后其中一部分人也露出心痛之色,也不知该不该指责徐敏庆疏忽大意,竟将这样重要的手抄本落在书院里,换了他们定会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对于读书人来说,这样珍贵的手抄本都可以作为传家之宝了。
一时心中又大骂路允则以及他的狗腿子们,有些人以前敢怒不敢言,现在巴不得书院把这些纨绔逐出去,没有他们在,书院里也会清静不少。
“不会……真的是江大学士的手抄本吧?”看那夫子双手都哆嗦起来,一旁等候的其他夫子声音发抖地问。
“气煞老夫也!”夫子气得留的一撮胡须都一颤一颤的,“查,马上给我去查!老夫要亲自过问,这种斯文败类绝不能姑息!”
“不好了……”留下来想看好戏的人一见形势不好,立马溜过去给路允则通风报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路少爷,不好了,那乡巴佬房间里居然有江大学士的书,不对,是手抄本……”要是原本那更是罪加一等。
路允之被人侍候着吃点心喝茶,抹了抹嘴不在意地抬头说:“什么江大学士?江大学士是哪一个?”
一帮狗腿子都还在,都在等着盯梢的人传来好消息,一听那人的话立马惊慌失色地站了起来,等再听到路允则的说法后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们虽然与那些才子相比不算成器,但好歹也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但居然有人不知江大学士是谁。
第55章
有些事情,自下而上也许花费无数精力也不一定能得到如意的结果,可一旦自上而下,再复杂的事情也会变得简单之极,行事效率会变得极高。
当徐敏庆上门的课结束刚出来时,就专门有人等在外面,声称山长有请。
一上午,谁也没敢接近徐敏庆,看向他的目光纠结复杂得很,至于那位姓蒋的同室学子,还没等他走到徐敏庆假惺惺地安慰一番,就被人请了出来,他早早就出来了,尚不知事情发展的结果,还洋洋自得,浑然没发觉身后某些知道情况的学子同情的目光。
谁也不相信这位蒋学子在这起事件中是无辜的,少了他,谁能闯进徐敏庆的房间大搞破坏,偏偏他还当个没事人一样照样锁了房门在外闲逛,就那明晃晃挂在门上的大锁和他的寝室的完好无损就足够显露了他的嫌疑。
事情果然如他预料一样地闹大了,连甚少在学子们面前露面的山长都被惊动了,徐敏庆面不改色,镇定自若的向来人有礼地道了声谢,便随他而去。他一离开,后面的学子便炸开了,都在讨论山长会怎么处置那些肇事者。
山长是北地有名的文人,年约五十,相貌普通,端坐在那里却独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质,仿佛一幅山水画一般,幽幽远远,飘渺淡泊。山长姓柳,早年也是少年成名,虽不及当年的江三公子,但也足够让北地的读书人骄傲的,尤其是一手丹青,那是连南地挑剔的文人也不得不赞一声。
柳公淡泊名利,只是受王府所邀,同时也希望北地能出现更多的才杰,才出来担任山长一职。多年来,柳公只收过一位弟子,那就是萧王府的四公子萧谦,只是外界甚少知情,徐敏庆也是从路允之那里才知悉这一实情,先生在授课时常提及这位,曾得他几次提点,收获颇丰,与徐敏庆敬重他一样,他也将柳公当先生一样尊重。
柳公身边,依次坐着书院内的几位重要人物,最末的才是早上出现的那位要求彻查的夫子。
徐敏庆进去后先依次给各位见礼,非常郑重,在山长微笑着点头后才起身站立在一边等着问话。眼睛扫了一下,山长面前摆放的是亲手抄的书页,上面的污垢已被清除,撕裂的地方能修补的也修补好,只是毁坏得严重仍没办法完全复原。
不过在座的人心里虽有惋惜,但也没太过痛心疾首,因为徐敏庆早上的话已经透露出一点,那就是路允之那里有手抄本,虽然他的行为出格了点,但也不是所有人都看他不顺眼,山长本人就是,否则当初也不会对他加以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