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愣了一下,“那当然。”
我未言语,只盯着她,她彷佛很难安。
“妈。”我苦笑,低声:“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进爸的公司,根本不能表示什么。你…不要总来寄望我,他跟你——你们反正是有法律关系,他在这部份不能亏待你的。”
母亲对我看来,目光里竟有一分恨恨的。
“你们父子都一个样,全为自己想!”她扔下话,扭过身就往回走。
我伫立原地。徐姐忽从里走出来,脸上略有点小心翼翼,“太太怎么了,这么大声说话?”
我没有搭理,自顾地换鞋子出门。其实我也不知要到哪里。我没想到买醉,但亦耐不住心里烦乱。
我拿出手机。看着前一则通话的号码,我略犹豫,缓缓地按了拨出去。有一会儿,那一头才接起。
那一头有些热闹,隐有谈笑,以及杯盘轻碰。我心情慢慢地缓下。不等赵宽宜询问,我先说:“没什么事,找个人的号码,不小心按到了你的。”
赵宽宜在那一端默了一下,说:“那不多讲了。”
我应一声好,让他挂掉通话。我握住手机,心里早已平心静气,对刚才打电话过去的行为感到恍惚。
我不知道能对赵宽宜讲什么。我本就说不出口的。
三十三
父亲提过一次,后面就彷佛没有了这回事。他大概在等我开口。可我不会。非在和他呕气,更不是冲动——我很早地想过这件事。
父亲的不曾表态,开始时,我也有不平。我是不愿去和谁比较,比不得,倒要徒惘然。因在社会上做事,久了,见得人多,眼界便广阔,心中通达更多。
父亲可以说白手起家,今日一切为他苦心打拼。他大半辈子的事业成果,别说外人,就算是儿子,都不一定能够轻易交付。
即使他愿意,他亦习惯了人去求他,而不是他来主动。他今天开了口,母亲必定下了法子,可能又单方面地妥协了什么。
母亲总这样子,以为要换得我好,她就能在这一桩失败的婚姻中得救。可我从来都救不了。
她是禁闭了自己,任自己慢慢地苍白。
上次父亲住院,母亲恼我的表现不佳,足有半月不对我搭理。这回,更要失望,隔日即往我身上实行视而不见的那一套功夫。
我知是把话讲得重,心中也有不过意,便耐了烦应付。母亲因又提父亲公司的事。讲来讲去,再绕回不愉快。
我索性随便她了。是都该静一静。
部门的一个人月底要结婚,婚宴办在台北晶华。我收了帖子,记起很久不到兰亭吃饭了。
兰亭是吃中菜,采会员制,算得上隐密。菜色味道也好,我去几次都很满意,重要的是,赵宽宜亦喜欢。
我想一想,拨了电话。
过一下子接通,即听赵宽宜很平淡地问我什么事。他一贯是这样——不管有没有在一起,我当习惯的,可一时忽有一点没意思。
连带想到,那晚冲动地打电话给他,过后碰面,他亦平平静静,好似不记得了。总之是不曾问起来。
那端他在说话,是在吩咐着谁什么。
我回神问:“在忙?”
“还可以。”赵宽宜回来讲:“说吧,什么事?”
我道:“没什么,问你晚点一起吃饭,到兰亭吃,好久没去了。”
赵宽宜在那头默了一下,方道:“我这边有几个远来的朋友,一会儿要陪他们午茶。”
我看了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多钟。本要说算了,可想想,我不禁问:“你们到哪里吃?”
赵宽宜答:“在文华东方订了位子。”
他口中讲朋友,但料想应非为私人的那一种。几个人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我只有可惜:“那改天吧,两边的方向不同,太赶了。”
赵宽宜却讲:“或者约晚点,七点半钟?”
我倒意外他的不拒,可就同意了。总是能一起吃顿饭。
因下班在五点半钟,我径自在公司里多待一阵,到差不多时间,才收拾离开。
开车去台北晶华花不了太久,我停妥车子,乘电梯上二十一楼。
刚出电梯,手机就响,是一组不能讲陌生的电话,范月娇的号码。一接起来,即听她说:“程总,打扰了。董事长让我来通知,可能要您稍等一等了。”
她大概到外头打的,话筒的另一头不太安静,带有朦胧地彷佛有车开过的动静。我看了表,差两分七点半钟。他们的这一顿午茶可吃了不只有一会儿。
我道:“慢慢来吧。你们到现在才散?”
“不是的,午茶早早地结束,有个人想看点艺品,董事长领他们来榆苑。”
榆苑是专制琉璃艺品的店,只接待预约的客人。我不禁问:“哪里的客人?”
范月娇答:“是北京来的。”
我便不多问了。
后面其实未等得太久,在翻过两遍菜单后,赵宽宜就来了。
服务人员才来问点菜。我点了两三样,其他看赵宽宜意思。他大概下午用了茶点,只看了汤品,要了一样四宝汤。
在服务人员出去后,我问:“怎么样?在榆苑看东西顺利吗?”
赵宽宜似不意外我知道,喝了口茶答:“他们没有下手。但不要紧,他们要待到这个周末。”
我猜他是要买单了,当作赠别礼。我问:“什么样的东西?”
“是一组酒杯。”
赵宽宜道着,他搁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了,讲两句,看我一眼,便起身出去听了。
我倒不太在意。是时有的事情。过一会儿,菜陆续地上来了,因实在地感到饿,我未等赵宽宜,率先吃起来。
赵宽宜后面便回来了。他其实出去也不算久。他坐回位子,慢条斯理地拿手巾擦手,才动筷子。
吃好饭,问买单时,赵宽宜先递了信用卡出去。
我晚一步,但并不感到扼腕。签好单子,看时间不早,我和他拿了外衣出包厢。一出去,他的手机再响起来。
我走快两步,他在后面讲起来。隐约听他回一句话,口气微冷,似乎和对方说得不和谐。
我按下电梯,转过头,他已经挂掉通话。难得地,他神情有几分的不定。可假如我非足够地理解他,根本也看不出。
我感到奇异,问他:“怎么了?”
赵宽宜彷佛一怔,“没什么。”一顿,似下了决定,看着我说:“我看,今天先这样吧,有点事去办。”
我怔了一下,联想到刚才的电话,便问他:“那样是不是很急?不然我送你过去?等司机开车来要一阵子吧。”
赵宽宜似犹豫了一下,才点头。
我便开了车,送赵宽宜去到华国大饭店。赵宽宜让我停在对侧路口,他便下车,徒步走过去。
我没有立即走,待车子里,看赵宽宜迎向饭店门口的一拨人。里面好像有个人喝醉,被搀住了,又被挡住,模样看不太明显。可旁边的另外来挽住赵宽宜手臂的身影,我并不感到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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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上了,在最前面。快去看一下(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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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没什么可问的。也不知从哪里问起。可疙瘩凭空生在那里了,深深地积沉着,似乎要到一个不能忽视的地步。
今日是星期五,已过两天了,我未给赵宽宜打上一通电话。我并不感到是生气。在往常,不见面,也不一定要和他聊到电话,
况且,赵宽宜大概不很有空闲。他对打电话,也不能算很热衷的。从前便是他想起来,可能日日都有主动的一通,不然多由我打过去的。他的这一点,以往我不多在意,可近两日里想着,倒有一点的埋怨。
我倒也没在那径自的委屈。当王子迎发来讯息,问看电影时,我就答应了。她大概没预料,有一下才回复。
不怪她意外,她约过我好几次出去,总也没答应她。我非在抬身价,因她不当为应酬的对象。
这时,她已在问着约哪日哪时了。
我想一想,答复过去,讲现在,翘班去。
因王子迎跟朋友正好在欣欣影城附近,于是就约在那里。到时,我只看她一个人站在门口。
她穿一身青春洋溢,看到我,笑了开来。
我走近,笑问:“等很久了?”看她摇头,又问:“怎么会剩下你一个?不是说有个朋友一起吗?”
王子迎微微地笑,很有几分的腼腆。
“她先走了,她说——有一点事情。”
我笑了笑,不多追究,“好吧。那先看看有什么电影?”
“我看好了,快到开演的有两部。”
王子迎一面说,一面偕我走向卖票口。她倒没有来挽我的手臂。我跟着看一看,两部都是美国片,一部文艺,另一部纯粹卖特效,具体毫无情节。
我问她:“你比较想看哪一部?”
王子迎一怔,可很快答了特效的那部。她笑道:“具我知道的,通常男人看文艺片,十个有十个都睡着了。”
“很有理。”
我笑道,一面掏出皮夹,对售票人员要了两张另一部的票。王子迎在一边很不明白的看我。
“你可能不知道,我其实不太讨厌看文艺片。”我说着,佯作才想起来,“忘了问,你应该能接受吧?”
王子迎笑意开怀。她便故作地想了一下道:“应该能接受。”
我笑了下,晃一晃手中的电影票,“那么上楼进影厅?”
王子迎点头,“好。”
看完从影厅出来下楼,天还亮的,正不到两点半钟,时间很不上不下。许多的人从里头走道出来,一面研论情节。
王子迎在旁边说着,我不很专注地搭理。
电影其实精彩,也非不感人,但本该有一个结果,无论悲喜,却一大段的留白,突兀了所有人。
我不免想到和赵宽宜。这段关系,到处是留白,或者,只有我连篇的臆想。为真亦为假。
王子迎正在问我去附近的晶华午茶。我才想到,附近是有台北晶华。又想及两日前,不免要欷歔。
因此便去了。在中庭咖啡厅里消磨了足有一个钟头。喝完了茶,王子迎似乎不舍得归家,提议下楼去精品店逛逛。
我未推拒,今天索性是把时间给了她的。
倒是,在格拉夫珠宝店内碰到了大阿姨。
几个阿姨里面,大阿姨嫁得最好。母亲还陪丈夫苦过一小段,大阿姨则从头至尾的未历波折。
上次,我和大阿姨碰到面是在过年,相隔不算太久,可今日她看到我,彷佛久久不见,频频地打量我,又望一望在另一端看珠宝的王子迎,好似探到了大秘密。
她倒又不给我机会介绍。径自地讲她的——这一点和母亲很不一样,母亲在应酬上,始终做不到这一份自然。
想到母亲,我随口问:“这一阵子,阿姨忙表姐婚事,还累吧?星期日还去佛寺,精神和体力也太好了。”
大阿姨却道:“哎,哪里还要去啊?我早早都不去了,差不多一年了,一去就是一整天,家里都要放着不管,老的小的都不高兴。”
我愣住,就觉得了疑困。
“你妈还去啊?她上回也跟我讲不去了。”大阿姨一面看珠宝,一面又讲,“不过也好的,你妈该多出去走动,一直待家里太闷了。好吧,等我忙完家薇的婚事,也跟她去一趟好了。”
我看她挑珠宝,问:“那大阿姨这一阵也不打禅七了?”
她即道:“当然啊,哎,那好费神,况且,我现在哪有工夫清净,谁找都不去了。”
我点了点头,再没有问题了。
我对王子迎称有临时要事,约会中止。
在送她返家后,我亦回去。
近五点半钟,家中冷清清。父亲当然是在公司里,可能晚上也不准备回来了。徐姐出门买东西,刚和我在门口打了照面。
最可能在家的母亲并不在。
我不知道母亲到哪里去。徐姐没有说,她匆忙地走掉。我一人待客厅,在沙发里坐了快半个钟头,没见到谁回来,连一通电话都没有。
我忽想起,有几次回来,母亲都在聊电话。可不奇怪,她有姊妹,感情又好,或者是闺房密友,那也算正常。可能就是正和他们出去了。我翻起茶几上的报纸,一页一页的翻。
彷佛凭空地,门厅那头传出一声,开门和关门。
等了一下,有人走了进来,看到我,似乎很讶异。母亲的声音响起,在问:“你回来了?这么早?”
她倒忘记不和我说话的事。我停下翻报纸,向她看去。
近来慢慢要到六七点才见天灰,这时客厅里不开灯,也瞧得清楚母亲模样。她把头发盘起来了,脸上似乎还上了点妆。
我略恍惚又奇异,她在我面前都是朴素的,偶尔一点花俏,都因父亲在的缘故。但又似乎不一定是这样的。
母亲扶了扶手臂挽着的提袋,神情有不定,但掩饰不住才经历了什么的愉快。我不愿深想,但感到一股悲凉。
我开口:“妈,你刚才到哪里去?”
母亲似一愣。
我望着她的脸色。她变也不变。都不知道她也有这么镇定的时候。
母亲道:“逛一逛,买点东西,你忘了,你家薇表姐要结婚了,我这边礼物还没有准备好。”
我问:“那买了什么?”
“哦,没有,看不到好的。”母亲讲着,不知因何,就把提袋改抓到手头,一面又喊起徐姐。
我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妈——我有事情问你。”
母亲望来,神情依然密不透风。她站在厅外,很近过道的那头。从进客厅到现在,她一直也不往沙发过来。
“什么事?”
我尽力不用太盘问的口气:“你星期日都出门和大阿姨去佛寺,是真的吗?”
母亲还看着我,但眼睛睁大起来,彷佛很受侮辱。我忽觉得不该这样对她。她在婚姻中受到的侮辱还不够多吗?
可她的脸色很快地彷佛被抽空了,干涸着,连沉沉的白都不剩。她的提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却质问:“——宽宜和你讲的?”
我没料到她要扯到了赵宽宜,一时满头雾水,答不了话。
母亲彷佛就认定是了。
她忽地一通激动:“他怎么说的?你不能信,他胡说八道——他这么说,还有没有把你当朋友?景诚?你不信你妈?我晓得,你一直都和他妈妈关系好,你更愿意相信他是不是?那你都不知道吧,赵家跟许家关系也很好,他在为他们帮腔啊——要抓我的把柄!他凭什么!他也不先想想他妈妈!”
我说不了话。
母亲蓦然停住,看着我,好一会儿,整个人彷若泄了气。她抬手遮着脸,含糊的声音里有哽咽。
她在那里一径地陷入歇斯底里:“我们没什么——真的——真的!”
我千想万想,都想不到母亲有一日外遇。她什么都讲了。可知晓是因大阿姨无心透露了蹊跷时,她脸上有那么点恍惚。
母亲气愤时,把赵宽宜说得很坏,连带骂上赵小姐。我该感到不过意,可其实心中一片空白。
母亲在低泣着来龙去脉。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怎么认识的,到听她说,打禅七那次是借口,她和那人一直在一起,直至星期六晚上,两人从山上下来住酒店,竟在大厅和赵宽宜打上照面。